变故来临的总是又快又急,不到半个时辰,这里就变成了可怖的炼狱。
萧殊尘慢吞吞地踱步而出,他拿着纸张,慢条斯理地路过每一个在地上翻滚的人,记录着这一切:“神血混入一钱,剂量略多。”
“神血加黄柏,可略微有克制作用。”
“细辛……不可加。”萧殊尘皱眉看了一眼地上已经没气的尸身,迈了过去。
他挥舞着笔尖,无视着咒骂和尖叫,踏过这人间地狱。
消失了很久的陵川渡,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他这段时日被一群声称要为陆渊报仇的修士追杀。
为了不牵扯到这些好心的渔民,他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到这里来,是告别也是答谢。
只是当他步入雪里凹的那一刹那,他闻到了令他极其不安的味道。
陵川渡听到了呜咽的声音,一开始他以为是江风的呼啸声,当他走进渔村时,被眼前的场景震惊得大脑空了一瞬。
不知道多少人,不,不应该说是人。
不知道是什么形状的生物,艰难地蠕动的自己身躯,拖出一道道未干的血迹。
他们似乎已经没有了听觉和视觉,丝毫没有注意到陵川渡的存在,只是凭着本能往外挪动着。
陵川渡脸色一变,他在这群血肉模糊的人身上,看到了熟悉的东西。那些生物身上残留着一些棕叶的碎片,靠着棕绒捻成的线还挂在上面。
——是渔民穿的蓑衣。
陵川渡这一刻已经不是震惊能够形容的了,他来不及细究为什么渔民会变成这样,只能急匆匆地前往留他暂居的那户人家。
还没推开门,他就听到了嘲哳的哭嚎声,已经不像是人声,但他还是没有犹豫地推门进去。
那个曾经好心帮他寻人的大婶,正搂住一个已经断了气的东西,断断续续地哭着。
陵川渡强行让自己冷静,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大婶一抬头,陵川渡才看清对方的脸上诡异地遍布着奇诡的反光。仔细一看,他发现女人脸上竟然长出了层层叠叠类似鱼鳞的东西。
“我、唔——”大婶费劲地说出一个字,难以遏制地喷出一口鲜血,她双唇抖动地看着怀里的生物,张嘴道:“我的儿……”
她抱着额头大声尖叫嚎啕,已经说不出话的嗓子只能发出不明所以的声调,她打着滚不停地拿额头撞向墙壁。
陵川渡想伸手将她打晕,阻止她自残的行为,就看见对方的额角发生了异样的变化。
先是隆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肉包,然后戳出一个坚硬的柱状物体。
“这是……”陵川渡太阳穴在突突狂跳,一阵眩晕。
这是龙角!
猩红色的血液从大婶额头划过,她艰难地朝陵川渡比划着,杀了我!
杀了我,我已经活不了了。
她绝望地看向屋外,那些因为痛苦而不得不在地上摩擦,试图刮掉身上戳破皮肤龙鳞的怪物。
……他们,也活不了了。
索性给我们一个痛快吧。
陆渊看见陵川渡沉默地站在原地,他没有任何动作。
陵川渡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大脑此刻乱作一团,这种龙化的特征像极了使用神血力量的陆渊!
怎么会这样?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变成了这样?
是……因为我杀了陆渊,才导致这样的么?
是因为我么?
他越想越混乱,已经颠三倒四的逻辑,在他脑海中纠缠成乱麻。
大婶见状,绝望地冲他发出一阵沙哑的咆哮,泪水从她眼角落下,冲下一道血迹。
“啊啊啊——”她长大嘴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地吼声。
你为什么不动手!
好疼啊,好疼——
我不要变成那副样子——
她失望地望着陵川渡,最后眼中的一点光亮悄无声息地熄灭了,留下了无言的控诉。
为什么不帮帮我?
我曾经那么努力地想帮你。
陵川渡表情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
但陆渊从知道,他已经临近崩溃了。
陵川渡微微发着抖,逃一般地离开了这间屋子。他大步朝前,想要掩盖什么般地抬手召来渊雪。
陵川渡停在一具还在艰难喘着气的人旁边,对方仰着头望向他,痛得很难表达感情的脸上,居然让人看出了一点欣喜。
对方拼尽全力地抓住了陵川渡的鞋背,每动一次口型就会让已经畸变的唇角开裂,但他依旧没有放弃。
“——杀了我。”
鲜血扬起,溅了陵川渡一脸。
陵川渡不是没有杀过邪祟,但这是他第一次杀了还算是人的东西。
下一秒,他手指一僵,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他本来这段时间就忙于奔波,没有好好休息吃饭,自然是吐不出来什么。
生理性的泪水濡湿了他的睫毛,泛红的眼眶里眼神涣散,他像是没有知觉地收回了剑。
陵川渡无所谓地抹了一下脸,移步到下一个躺在地上的人旁边。
几剑下去,就跟戴着一个血红色的面具一般。
他麻木得像个刽子手,只不过每一次手起刀落的时候,别人留给他的眼神,只有感激和解脱。
二十一……三十四……五十七……
陵川渡默念着人数,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住手——”
仙盟的人姗姗来迟,瞥见此地尸横遍野,血肉模糊的一堆堆尸体,叠在一起,顿时大惊失色,他们面带诧异地互相对视一眼,暗道陵川渡不会真是疯了吧。
“你果真已经堕入魔道了!诛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
“还不束手就擒!随我等回仙盟!”
一群人挤在渔村的边界,嗅着刺鼻的血腥味,如临大敌地瞪着陵川渡。
陵川渡突然觉得一切都没了意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疲惫瞬间击穿了他。
好累啊。他想。
陵川渡潜意识里就想丢下手中的渊雪,但是这是陆渊留给他的唯一东西。
他舍不得。
就在两方僵持之际,远处爆发一声巨响。
萧殊尘遥遥看着自己点下的火药,轰得一声土坝就像被无形的巨手一拳打碎,如千军万马咆哮般的江水直泄千里,冲进了本就低洼的渔村。
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没有一丝后悔。
唯一后悔的是,若他能早日修道,怕是用不着火药引线这种凡人才用的东西了吧,麻烦又让人灰头土脸。
到时候,他必定凌于天地之上,像真正的仙人一样,翻手之间便可移动山海。
可是终归是那么多条人命,萧殊尘始终还是不放心,他后来选定宗门位置时,私心选择在雪里凹的上方,将这一片遗址,掩藏在白玉京的砖瓦之下,掩藏在无数修习之人的足下。
此后,萧殊尘以神血为药引,使得无数无缘大道的人,得以修行。
原本一个门可罗雀的新门派,引得无数人慕名而来,到后来更是为了一个弟子的名额,挣得头破血流。萧殊尘默认手底下的人暗地售卖入门的名额,一时赚得盈箱溢箧。
陆渊心底升起一个冰冷的念头:
……白玉京的每一步辉煌,都行走于他尸骸之上。
不觉认主,哪怕是在陆渊的默许之下,它依旧不忍心弑主,留了陆渊一线生机。
虽然那一刀并未完全断了陆渊的生机,但依旧将陆渊的神魂斩裂。大部分的神魂割裂后在人世间徘徊,最后被找错人的系统重组在长生木上。
而唯独当时被陵川渡一刀贯穿的心脏,依旧死死卡着一块神魂碎片,迟迟不愿离去。
就像是有什么未尽的心事。
但这却让取血的萧殊尘欣喜如狂,只要神魂尚在,陆渊就还有一息尚存,那么神血就可以取之不竭。
——那么白玉京就可以长存鼎立。
唯一的坏处就是,这具偶有神志的躯体,会突然惊醒,被那些有神血味道的白玉京弟子吸引,并且下手狠绝地捏碎他们的天灵盖。
系统盯着像个恐怖夜游神一样的陆灵越:【这就是骨将军的来源?】
“毫无意识的我确实会被熟悉的气息吸引,这是神魂想自我修复的下意识举动,就像……”陆渊蓦然停住,顿了一下开口,“就像为什么我这具木傀儡的身体,会被萧景春吸引一样。”
【所以你没有重生之前,这具身体缠着人家,只不过是因为对方上有你自己的气息?!】
系统哑炮了一样,闭上了嘴。
在生死之境中,陆渊经历了数不清的四季流转,岁月阑珊,看着这具遗躯再一次暴起,只不过这一次的对象是萧殊尘的孙子,萧景春。
萧景春本就不能修行,萧殊尘自然不会放弃,喂给萧景春的神血再一次进行提纯,导致他身上的神血味道更为浓郁,从而引得本已经陷入沉睡的陆灵越苏醒。
看着被吓丢了魂的孙子,萧殊尘决心布下一个牢固可靠的封印。
那个神出鬼没的女人又出现了,她对萧殊尘提议道:“不如就将他封印在整个建章城之下吧,在世间万物的生息洪流之下,引源源不断的赤漓江水化为冰封,作为封印的穹顶。”
赤方笑眯眯地拍了拍萧殊尘的肩膀,“这地底下,灵力可是一点儿也没有,你只需要确保封印的上空给他不留一丝空隙即可。”
用了这个方法之后,陆灵越确实难得的进入了长眠,但随之而来,令萧殊尘惊惧地是这具遗骸的血液在逐渐枯竭,状态也在每况愈下地衰败。
他不知道,是因为残留在遗骸上的神魂神血,随着陆渊的重生在逐渐被吸引归位。
萧殊尘只能看到本来只是部分露出骨骸的躯体,在这段时间以极快的速度像一棵枯树,凋零腐朽。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神血已经不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