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之行在摆画具,季雨不太懂怎么弄,怕自己帮倒忙,便蹲在旁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暗暗记下步骤,心想下次如此再一起出来,他可以帮对方摆东西。
看到最后是岑之行放大的俊脸。
男人学着他的模样蹲下,视线齐平,递给他那盒方才没来得及喝的纯牛奶和三四颗糖。
“喝了,补钙长身体的。”
季雨怔愣几秒才接过东西,有些生疏地插上吸管,吸了一口,浓郁甘甜。
父母还在的时候他也喝过这样盒装的牛奶,他那时候读小学,早上一盒牛奶一枚鸡蛋,妈妈说长身体,小雨要多喝牛奶多吃饭,早早长成男子汉。
后来一切都变了,家里日子难过,爷爷为了养活爷孙俩想尽了办法,他再没提过牛奶。
季雨自以为把情绪掩盖得很好,岑之行也没拆穿,把折叠小板凳支好放到少年旁边。
停笔空闲,男人往旁边扫了一眼,与坐在板凳上正看他的季雨对上视线,小家伙被烫到似的飞快低头不敢再看,装作很忙来掩饰尴尬,猛吸了几口牛奶,许是太紧张,居然被呛到,闷咳得停不下来。
岑之行蹙眉,放了画笔刚想帮小家伙拍拍背,却被躲开。季雨侧过身压着声音忍了会儿,终于不咳了,没等他有别的动作,男人已经捏起他的脸打量。
原本苍白的脸颊此刻泛起一层略显病态的绯色,鼻尖那颗小痣也是红的,眼眸潋滟几乎要溢出泪来。
岑之行沉默地盯了一会儿,移开眼。
几秒后,一张柔软微凉的湿巾盖在了季雨脸上。
黄昏将晚,暮色四合。
季雨跟岑之行一起收好了画具,原路返回。
刚要启动车辆,岑之行的手机响了,是季雨爷爷的号码,问了他们什么时候回去,又邀请岑之行到家中用晚餐。
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后座正玩着平板的季雨,岑之行应了邀约。
车开到村口就进不去了,岑之行找了个不挡道的平坝停车。
天还没黑透,村口坐着几个下象棋的老头和摆龙门阵*的妇人,盯着两人进村,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岑之行没听懂,身边的季雨也听不见。
又走了一段上山的路,不算远,快到院门口时,大黄先扒拉着围栏叫起来,岑之行脚步一顿,季雨没察觉,三步并两步跑过去打开院门摸了把狗头,大黄来回转圈拱他小腿。
片刻后岑之行才走近,大黄警戒地凑到他腿边嗅闻,许是今天和季雨呆了一下午,陌生气味中夹杂了很多小主人的味道,大黄并不排斥,“嗷”一声还想去蹭岑之行的腿,被季雨一把拦住。
季忠良正好出来,打量几眼,找了根布绳子把大黄栓到院子另一头去,转头朝两人招呼道:
“进来洗手吃饭吧。”
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在他们家算得上十分丰盛了。
季忠良是打心底感激岑之行的,不想磕碜了人,专门切了腊肉腊肠来炒蒜薹,还上集市买了条罗非鱼切鱼片,热油一烫,香气扑鼻。
季雨却有些吃不下。
下午看男人画画的时候吃太多了,也不知道岑之行是不是有些什么奇怪的癖好,从他呛着之后就开始热衷于给他递吃的,为此还专门回了一趟车子,提出来一盒小零食。
画完某个部分停笔时,男人就挑一包小零食递给他,小饼干、巧克力棒……季雨胃小,没吃多少就吃不下了,坐车回家一路也没怎么动,这会儿也吃不下什么饭。
季忠良跟岑之行聊天的间隙看了看他,问:“雨娃子,怎么不吃?”
季雨偷偷摸摸看了眼旁边的岑之行。
岑之行一愣,反应过来,“怪我,下午喂他太多零食了。”
他真没想到季雨饭量这么小,两三包小零食就饱了,他那外甥一下午能选一大包,下午的时候还以为季雨害羞不敢多吃。
心中暗自扶额,岑之行把剔好鱼刺的鱼肉夹到季雨碗里,语气里有几分歉意:“很嫩,吃不下饭的话,吃两片鱼肉,待会儿散散步消食。”
可惜季雨听不见声音,更不知道男人语气如何,他看看爷爷又看看岑之行,安静埋头吃鱼。
爷爷跟岑之行聊天时语速比平时快,段落较长,季雨读起来有点费劲,只能读出个别词语,大概在说绵竹旅店和住宿之类的事儿,他不太感兴趣,吃完岑之行夹给他的那两片鱼,跟两人打了招呼,跑到院外跟大黄玩。
大黄是只土狗,黄皮白腹,没尾巴,被季雨捡回家时浑身血淋淋的,尾巴被绑着炮仗炸没的,伤口还沾着火纸屑,救活之后便一直养着了,跟季雨最亲近,能看懂小主人简单的手势指令,比如过来、坐下、起立、出去玩之类的。
正练习“坐下起立”呢,岑之行出来了,递给他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儿、两支削好的碳素铅笔和一块橡皮。
岑之行:“以后可以用这个本子写字。”
季雨抿唇,翻开第一页,水彩画着今天下午的碧翠湖,季雨不懂画,只觉得掌心里的这幅跟下午大画板上那幅差不太多,就像等比例缩放,很神奇。
他问:画,什么时候的?这张小的。
“趁你吃零食的时候。”岑之行眼眸带笑,“下次再带你吃鱼。”
鱼?季雨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他对鱼肉算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指尖抚摸着大黄柔润的皮毛,犹豫几秒他还是问了:
再带我画画,下次可以吗?
岑之行早已经发现季雨写字时的语序问题,刚才也跟季忠良聊起过这个,季雨习惯把一句话中最重要的事放在最开始写,然后才是修饰或助词。
明白其中规律,季雨的话也变得更好理解。
岑之行失笑,声音温柔,“当然可以,以后都带着你,机会很多。”
第6章 “这几天有好好喷药吗?”
每逢周六,棉竹镇赶集。
季忠良怕孙子再被欺负,腿还疼,但还是跟季雨摆摆手,一起背着背篓下了山。
昨夜下了场小雨,清晨雾气浓重,街道阴沉沉的。
因着蒋家的原因,镇上摊贩大多不愿跟他们往来,一路走到摊位,也只有李婶跟他们打招呼,顺手捧了一把新鲜桑葚给季雨。
季忠良戳戳愣着不动的孙子的后背,朝背篓扬了扬下巴,季雨反应过来,从背篓里拿出一个油纸包好的小物件递给李婶。
李婶嗔怪道:“啥东西呀?咱们两家还客套啥嘞。”
“我记得你家的孙娃子好像七八个月了吗?给做了个磨牙棒,花椒木的,不是啥贵重东西,但能用上。”
李婶最后收下了,拿个小袋又装了些桑葚塞给季雨,让他边玩边吃。
季忠良瞥了眼嘴馋又不好意思直接吃的雨娃子,自己吃了两颗,又擦了几颗大的喂给他。
四月末的桑葚熟得很透,饱满圆润,汁水甜润,浸着一股天然的果木香气。
季雨弯着眼睛笑笑,从背篓里拿了木戳子和昨晚没雕完的木头继续动工。
落刀前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给岑之行亲手雕一个小东西呢?不贵重但对方能用上的。虽然肯定比不上爷爷雕的佛公……
额头倏地一疼,季雨捂着脑袋抬头。
季忠良盯着他:“发什么呆?落刀不可分心,入木必须专一。都忘了?”
季雨单独摆摊的时候分心是不得已的例外,爷爷看摊,就要求季雨专心雕刻,布置的任务也是相对复杂的物件。
季雨比划着跟爷爷道歉,扫掉脑子里别的念想,专心手下。
雕刻是个细致活儿。
从相料、问料到设计、画活再到雕琢成型,耗费时间也耗费精力,但也能让全雕刻者神贯注,忽略外界的嘈杂。
等季雨肩颈酸疼抬头活泛筋骨时,天光已然大亮,暖阳从层云射出,泛着淡淡金光,季雨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集市已然热闹起来,人头攒动,买卖交易,视线中是一张张表情生动鲜活的脸。
正愣神,季雨手中一空。
爷爷拿起半成品木雕看了下,很快发现问题,指指貔貅的爪子。
“不够精细,刻深一点,刀子不能太用力,练练巧劲儿,别怕雕坏,后山一大片椴木呢,坏了再去采。”
说长句子时季忠良放慢了语速,季雨一点点读,读懂之后点了点头。
椴木价格低,不值钱,拿来练手是最好的。
低头雕东西之前,季雨余光略过一片深咖色衣角,夹杂在人群之中,明明不显眼,却还是看见了。
那是岑之行的外套,他不会认错的。
季雨惊喜抬头,果然是岑之行。
男人从人群中走来,气质卓然,光风霁月,周遭摊贩们自然能看出岑之行的不同,像是大城市来的大老板。
之前镇上来过几个收农产品的老板,一下子收了好几车的果蔬,摊贩们以为岑之行也是,纷纷卖力吆喝,想被大老板选中多赚点钱:
“来看看咱们家的水果呀,青枣可甜了,樱桃也新鲜!”
“这位老板,今早上刚挖的春笋,嫩得很嘞,买几斤回家尝尝呗!”
“……”
岑之行不知道这些小贩的内心想法,没理会,他出来一趟不是采购东西的,无视周围一圈各样的眼神,走到季雨和爷爷的小摊前,先跟季老爷子打过招呼,像之前一般蹲下,跟坐在小板凳上的季雨视线平行,道:
“中午好啊,这几天有好好喷药吗?”
季忠良比季雨读唇语来得快,当即眉头一皱,粗声粗气问:“什么药?”
读完男人的话,季雨大脑瞬间空白,他没想到男人直接问药的事情,岂不是暴露了……?
慌张地看看爷爷又看看岑之行,想欲盖弥彰比划‘没什么’,被爷爷一瞪,季雨老实了,哀怨又心虚地垂着脑袋,慢吞吞比划解释:
肚子,要喷药,已经好了。
季忠良也不是傻子,稍微一想就想明白季雨肚子肯定让蒋家那娃给弄的,拽着季雨胳膊让他面对自己,撩了衣服看。
岑之行视野中闪过一截白花花的腰,眉头微蹙,站近半步挡住了旁边某个摊贩的眼神。
距离上次赶集被打都过去一周了,后来都有喷药,季雨腹部淤青已经散得差不多,几乎不留什么痕迹了。
可季忠良还是生气,气蒋家那小子欺负雨娃子,气雨娃子骗他,更气自己上周没跟雨娃子一起下山。
季忠良吹胡子瞪眼地骂了句脏话,斜眼睨着可怜巴巴的季雨,到底没舍得,叹了口气,他只道:“我说怎么这几天一股药味,你还骗上我了。”
季雨蹲到爷爷腿边晃了晃他膝盖,撒娇解释:我不是故意的,爷爷对不起,不要生气。
岑之行眼底浮现些许笑意,他这个始作俑者出来打圆场:“老爷子,季雨也是不想你担心,别动气。快到中午了,我对这边也不熟悉,不知道有没有好吃的饭馆?”
他们最后在一家深巷里的面馆落了座,出乎意料,人竟然很多,店外六七张小桌都坐满了人,他们三人还等了几分钟才有座。
岑之行第一次在烟火气如此浓厚的小店吃饭,餐桌是支起来的折叠木桌,坐的是塑料板凳。
老板不断往一口半米深的正咕嘟嘟沸腾的桶锅下入面条菜叶,另一边各种调料的台面上,老板娘正飞速打着佐料,勺子翻飞,三两分钟,备好料的碗就等锅中面条,再夹上藤菜,由他们的儿子端给客人们。
季雨抽了几张桌上的餐巾纸擦桌子,特别是岑之行面前的那部分,仔仔细细好几遍,直到擦出来的纸巾没有油污。
面条端上来之后又拿了筷子到滚水里烫了一遍消毒,分出两双,递给岑之行和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