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白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明暗交织,显得有些冷淡。
季雨掀被子的手缓缓落下去,蔫儿巴地缩回去,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自己刚才哪里不对吗?是不是又惹行哥生气了?
岑之行这边的确心情不大好。
前些天他用了点关系联系到了江城三甲医院耳鼻喉科听力学技术方面的主任大牛,发了份季雨听力检查的报告。
结果不算好,刚才李主任给他发消息了,季雨现在左右耳听力情况完全为零,只能动手术做人工植入耳蜗。
但人工耳蜗也并非十全十美的,要避免剧烈运动,少数患者术后会头疼耳鸣。而且季雨年龄较大,致聋时间也长达十年,术后语言系统康复训练也会成为一大难关。
李主任把利弊都讲给他听,最后说:还是建议把孩子带到三甲医院来做个更系统全面的调查。
岑之行看了看身边,刚才沉浸在思绪里,这才发现季雨一直翻来覆去,不像是静心睡了的模样。
他揽着人肩膀拍着,问:“又睡不着了?”
季雨摇头,指尖小心翼翼探到岑之行手边,岑之行会意,摊开掌心。
摩挲相触,电流通过似的细痒传遍全身,岑之行短暂失神,错过了季雨写下的前两个字,不过还算能理解大致意思。
季雨问他为什么生气。
岑之行失笑摇头,“生什么气?安心睡觉吧你。”
他揉了把季雨的头发,捏了捏对方耳垂。
季雨睁眼看他,几秒后又闭上,呼吸渐渐平缓绵长。
初夏总是多雨,几场雨落下来,季雨生日到了。
爷俩赶在前一天赶制完了一尊半人高的观世音木雕像,一大早起床,爷爷给煮了碗面,配上鸡蛋。
把鸡蛋从头滚到尾,爷爷口中念叨着自他出生以来第十八遍顺口溜:
“滚滚额头,鸿运当头。
滚滚胸膛,胸怀宽广。
滚滚小胳膊,招财进宝。
滚滚小腿,步步高升。”
剥壳鸡蛋混着热腾腾的长寿面下肚,季雨打了个嗝,爷爷揽着他肩膀,突然问:“咱家雨娃子是不是长高了啊,都比爷爷高出半个头了。”
季雨笑着比划:行哥给我开小灶,天天还喝牛奶,不长高不行。
说完他又有点丧气,那件事情之后,行哥搬出去住了一直没回来,他总觉得行哥还是生他气的,只是没再提起。
算了,说这些也没用,都是他自己作的。
爷爷还是他上哪儿都要跟着,尽管腿脚不便,尽管是去半山腰那片自他头破血流也没换回来的梅子树林。
梅子熟了,由青变黄,一个个圆润饱满的挂在枝头,季雨三步并两步爬上树杈,摘了满满一大框,背回家做雕梅。
岑之行提着蛋糕上山,老远就看见爷孙俩在院里洗梅子,大黄比人更先看见他,扒拉院门,嗷嗷叫起来。
季老爷子抬头,又碰碰孙儿的手,季雨也跟着抬头,遥遥看来,眼睛倏地变亮,晶莹莹闪着细碎的光。
季雨放下手中的活儿,没来得及擦手,急急忙忙跑过来,满面笑容,离得近了才将将停下,不好意思地笑笑。
前些日子他带季雨去理了发,说稍微修建点就行,结果修成了圆寸头,薄薄一层青茬。
原先岑之行觉得不好看,蓬松软毛没得摸了,现在由远及近看着,倒觉得还行。
季雨五官脸型都漂亮,没了发丝挡脸,显得更精致,特别是茶色的眸子,很清亮,也显得开朗,像只横冲直撞的小刺猬。
他把东西递给过去,季雨这才瞅见透明盒子里头的双层奶油蛋糕,惊喜地瞪大双眼。
这玩意他见过,镇上唯有一家沁园蛋糕店,小时候他缠着爸爸妈妈想吃,哪怕是最小尺寸的也没得来。
爸妈说太贵了,就这么点鸡蛋面粉做出来的东西,不划算。
岑之行扶着季雨肩膀让他走前面,调侃道:“我还以为跑这么快是奔着蛋糕来的呢?合着刚刚才看见啊。”
季雨转头往家跑,他不好意思说,刚才光顾着看行哥了,行哥长得好看,直教人移不开眼。
又几天没见了,他实在有点想。
第20章 “我明天回江城。”
岑之行入乡随俗,挽起衣袖坐在季雨旁边的小板凳上,学着季雨的模样雕梅子花。
刻刀斜向切入,从中心向两边划一个V字,最后贴着果核转一圈,从空隙挤出果核,轻轻按压,就成了一朵小花的模样。*
不常下厨房,也不会木雕手艺的岑之行显然并不得要领,季雨示范好几次,就差直接上手教了,急得团团转。
最后还是没教会,岑之行雕毁的梅子也没浪费,季雨把它们另外用小罐子装起来,铺好黄冰糖腌渍,写上日期标签:2015.6.17。
季雨朝岑之行眨眨眼,写字递过去:两月之后就能吃了。
岑之行短促笑笑,神色有片刻不自然,但没叫季雨察觉。
午饭的时候,季雨特地抱来那坛标签角落画了笑脸的梅子酒,这是上回他和行哥一起摘回来的梅子酿的酒。
甫一开封,青梅混合着酒香瞬间钻入鼻尖,季雨依次给爷爷、行哥和自己满上。
手背冷不丁一疼,爷爷的筷子刚收回去,不赞同地看着他:“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
季雨反驳:过了今天我就成年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在心里暗忖,之前也偷偷抿过,没什么大不了。
事实证明,他并非不练就能千杯不倒的酒圣体质。
四五杯梅子酒下肚,他脑袋已经有些晕乎了,但还是佯装镇定地替行哥夹菜,跟爷爷碰杯。
这是他最高兴的一次生日,吃了甜甜的奶油蛋糕,有爷爷和行哥陪他一起过。
他已经醉了,模糊视线中行哥掐了掐他的脸,一边说话一边从包里拿出一个四方盒子递给他。
可酒精麻痹后的大脑已经分辨不出口型,但潜意识里知道行哥不会害他,季雨接过四方盒子,傻乎乎冲人笑,嘴巴里叽里咕噜乱呢哝着。
都是些没有含义的单个音节。
长时间听力丧失已经让季雨说不出话来了,平时他知晓自己声音难听,也不愿意开口。
可能也只有喝醉之后,大脑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本能的倾诉欲占据上风,让他抱着岑之行的胳膊不撒手,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岑之行把人抱回屋子里,拖鞋早就踢掉了,这会儿倒方便,把薄被抖开搭在季雨肚子上挡风,岑之行刚要走,衣角传来一阵阻力。
季雨半睁着眼看他,眼角水汪汪的,鼻尖小痣也泛着红,嘴里还嘀咕着,也不知道是想说什么。
季雨默默看他几秒,松了手,盯着天花板,嘴里也不发声了。
岑之行叹气,安静看了季雨一会儿,转身出去。
季雨脑子乱糟糟的,总觉得行哥今天情绪不太对劲,撑着爬起来到门口。
爷爷和行哥在谈事情,他听不见,也不能很好分辨出口型。
早知道不喝那么多了。
他撑着门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耐住,一头栽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季雨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傍晚,自己平平整整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暖烘烘的。
爷爷煮了蜂蜜姜汤,季雨不喜欢姜的味道,捏着鼻子一口闷。
脑袋还是有些昏沉,季雨不太记得喝醉之后的事情了,余光一瞥,行哥居然还没走,正坐在院里,指尖夹了一支烟。
目光相对,岑之行眉眼间郁色淡了几分,熄了烟,朝他招手。
“喝不了酒还逞能。”岑之行似笑非笑,“不过你喝醉之后还挺可爱的。”
季雨心头一紧,难道自己喝醉之后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吗?
他下意识望向爷爷,爷爷接触到他视线之后似乎也想起午饭时季雨叽里咕噜乱发声的模样,笑着摇摇头。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难不成自己真闹笑话了?
岑之行叫他去把盒子拿过来,叫了两遍他才回过神来,模糊想起,午饭时行哥的确给了他一个巴掌大的四方盒子,好像是放床头了。
他跑进屋拿出来,其实盒子上印有手机的图样,他已经知道盒子里是什么了。
行哥叫他打开,教他怎么用的时候,季雨抿了抿唇,拒绝:行哥,这太贵重了。
岑之行撸了把他后脑勺,短茬茬的,手感像猕猴桃。
“别走神,看着。”
插卡、开机、录入号码、添加微信、下载水果忍者、如何百度问题……
各方各面岑之行都给他演示了一遍,最后点开备忘录递到季雨手上。
季雨意识到什么,指腹摩挲着手机背面,只觉得入手冰冷。
他低头输入:行哥,你今天看上去不开心。
岑之行顿住几秒,笑起来说:“小雨生日,我怎么会不开心。”
季雨盯着岑之行眼睛看了很久,打字:行哥,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岑之行惊讶于他的敏锐直白,叹了口气,道:“我明天回江城。”
季雨愣在原地很久,其实早有预感的,他也做了心理准备,可真正知道岑之行要走,他还是难过。
爷爷把中午吃剩的蛋糕切了一块递到他面前,季雨后槽牙咬得很紧,装作不在意地端过来挖了一大勺,一口吞。
边嚼边比划手语:这个真好吃。
季雨只有很着急的时候才会跟爷爷之外的人比划手语,别人又看不懂,基本算得上是无用功。
他三两口把蛋糕吃完了,囫囵吞枣的,其实根本没尝出味,过了一会儿,他才打字问:
能多待几天再走吗?
“没办法。”岑之行替他抹了下嘴角的奶油,“工作室的事有点急。”
季雨无意识点了点头,又问:那行哥今天能不能睡家里啊。
岑之行目光投向关着门的屋子,季雨生怕他拒绝,紧接着打字:我有好好打扫房间,很干净,铺下床就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