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没羽吐了血,似乎恢复了点力气,他强撑着坐起来,在周遭警惕的目光中,对封前辈说:“师傅,我已经够对不起师姐了,不差这一遭。如今事败,秦王殿下交给我的差事我办不成了,以死谢罪倒也正好。劳您赐我一把刀,我此时内息紊乱,没力气不借外力自绝了。”
封前辈看向了云清晓。
云清晓微微一顿。
“孩子,我为你娘报仇,是因为我是她师傅,亦是害死她之人的师傅,此事与云家无关,所以我本不欲让云家知晓。但今日正巧你在这里……你要不要亲手杀了这个害你自幼丧父丧母的罪魁祸首,免得将来回想今日,觉得遗憾?”封前辈问他。
云清晓抿了抿唇:“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封前辈,他自幼体弱,没学过杀人。”应津亭轻声开口,“不要让这污血脏了他的手了。”
封前辈闻言倒是有点意外:“这些年我未曾特意打听过云家的事,倒是不知道这茬。不过这般一说,仔细瞧瞧,你的确是文弱书生的模样……罢了,我亲自来吧。”
云清晓有点惭愧,想说“书生”这身份他也担不大起。
石没羽方才有点力气可以自绝,却掌风朝着云清晓去,这会儿他没力气了,封前辈也不打算给他自绝的机会了。
她从轮椅扶手里抽出剑,自己移动着轮椅来到石没羽身边。
石没羽看着她,也看着那寒光落下,然后心口剧痛,他就此合上了眼睛。
封前辈试了试石没羽颈边的脉搏,片刻后她抽回了沾血的剑,在石没羽的衣物上擦了擦,然后把剑放回了轮椅扶手里。
船舱内空气流通一般,云清晓闻着血腥味,心情复杂。
今晚他莫名其妙被迫掺和进来的这些事,最开始好像应该跟他毫无关系才是,但结果却是与他密切相关。
应津亭最开始真的不知道吗?还是只是在装不知道,其实就是故意把他带来的?
云清晓觉得自己面前现在是一大堆接一大堆的谜团,他置身其中,脚都踩不到实处——可能也是因为他这会儿站在船舱里,而大船在江面上微微晃动的缘故,确实不如陆地上稳当。
“好了。”封前辈看着船舱里的其他人,轻叹道,“都是些陈年旧事,我本不想啰啰嗦嗦像个只会念叨往事的老太婆,所以此前只托付你们帮我把这石没羽带来。但今日清晓也来到了这里,有些往事……说来你们年轻人听个趣,总比稀里糊涂的好。”
“把窗户打开,散散血腥,我与你们慢慢说。”
船舱内有窗户,打开后外面的烟火声伴着江风吹进来,封前辈坐着轮椅移到窗前,夜里的风吹过她苍苍白发和细密的皱纹。
她说:“清晓啊,你知道你祖母名讳吗?”
云清晓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又提到了祖母,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了:“知道。祖母姓任,名讳纤宜,封号襄宜郡主。”
封前辈点了点头,说:“我姓封,名雁秋,幼时与师妹一同在师傅教诲下长大,我那师妹,便是你祖母任纤宜。”
第28章
大宛开国至今历经了六个皇帝。
开国太|祖之后是承宁帝,彼时大宛国祚初立,仍是乱世当道。
承宁帝在位三十年,夙兴夜寐,为大宛呕心沥血,子嗣稀薄,册封有守成之君相的皇子为太子,即为接下来登基的永安帝。
永安皇帝在位仅十年,期间与其父在位时作风截然相反,极尽骄奢淫逸,然子嗣仍是不丰,临终前将皇位传于三岁太子,并册封异姓王秦椒摄政辅佐。
三岁太子登基,成为平德帝,平德帝在位三十六年,穷奢极欲远胜其父永安帝,子嗣颇丰,但大多夭折,临终前膝下皇子除了仍在南颖为质的九皇子应津亭外,只有五皇子应淇青尚在人间。
应淇青登基不足两月暴毙驾崩,宛史称其为怀帝。
而后应津亭登基,秦王做主改国号为昭明,如今大宛是昭明元年。
……
封雁秋说:“那时颖国连影子都没有,还是承宁年间,我和纤宜都年幼,你们这些年轻人更是离出世还早着呢。”
当时山河飘摇,封雁秋和任纤宜的师傅靠着祖上师门庇佑,在玉城玉章山有座避世难寻的地宫。她们师傅打算隐居不出,又怕独自一人待着无聊,便在玉城里闲逛了逛,最后带回了封雁秋和任纤宜这两个年纪相仿、都刚在战乱之中失去了亲人的孤女。
封雁秋和任纤宜在地宫中长大,跟着师傅学武术学医毒,把祖上师门留下的各类书籍秘法都学了个遍。任纤宜在医毒方面学得一般,但一身武功了得,而封雁秋与她相反,医毒之术学得极好,武术上也就擅一个轻功,后来倒觉得实用,很适合赶路和逃跑。
任纤宜二十二岁、封雁秋二十四岁那年,她们的师傅溘然长逝,死前说她们若是愿意,可以出地宫看看人间了。
那年是承宁二十一年。
封雁秋和任纤宜出了玉章山地宫,发现世道还是乱,虽然不像她们年幼时那么硝烟四起了,但仍是匪患横行、外敌时不时侵扰。
封雁秋不在乎,反正以她们师姐妹的能耐,乱世里反倒活得更轻松。她沉迷医毒之术,便打算去南姜山里看看。
任纤宜本来是和师姐同行的,但路上遇到了山匪,她救了人,也被拖住了腿,说什么要去从军,不肯和封雁秋去山里搜罗奇花异草了。
封雁秋也不想被绊住手脚,想着“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便和任纤宜约定了往后时常通信报平安、有事处理不了了就回玉章山地宫,然后这对相识相伴了十几年的师姐妹就此分开。
封雁秋到了以医毒闻名的南姜,简直如鱼入水好不自在。
而任纤宜也很顺利地从了军——那时天下不稳,常年征兵,有人主动报名都算功劳一件,审查并不严格,虽不招女子为兵,但女扮男装很容易便混了过去。
任纤宜从无名小卒一路杀敌做到了千户长,期间认识了被承宁帝亲封为靖安侯、许他后人三代平袭爵位不降的云松竹,两人意趣相投、引为知己。
承宁二十四年,任纤宜因伤不慎曝光了女扮男装的身份,军中有人趁机要她“功过相抵”、逐她出军营,亦有上至靖安侯下至炊事兵的将士们为她求额外开恩。
承宁帝念及任纤宜过往军功,折中调和,罢黜任纤宜官职,但册封其为襄宜郡主、享食邑千户、在天下平定之前为稳军心继续于原职领兵。
同期,在靖安侯的私下建议下,承宁帝发布诏令,表示若军中仍有其他女扮男装者,趁此时机可自陈身份,朝廷不罚、不遣退、恢复其身份、名誉传至乡里、入地方志记载其功。
后来那些自曝身份的女兵由任纤宜一同带领。
直至次年,天下渐稳,任纤宜和云松竹带兵回国都长陵面圣,暂不用再领兵上阵。同年,承宁帝下旨赐婚靖安侯与襄宜郡主。
封雁秋在南姜收到师妹的信后,匆忙横渡陵江北上,打算带她回玉章山地宫。
“我当时还以为她不是自愿的。”白发苍苍的封雁秋回忆道,“可她是自愿的,她真喜欢上了云松竹。我很生气,我们离开玉章山时分明说好了,将来要一起回去,和师傅一起埋在地宫里,可她却要为了一个男人留在长陵……那时我太年轻,太决绝,说话也不好听。”
那时封雁秋气急败坏地对任纤宜说:“好!你不跟我走,那我们从此恩断义绝!你就在这长陵城做你的襄宜郡主、相夫教子,我继续到南姜山里去做我的乡野村姑、孤独终老!玉章山都别回去了!别说玉章山,从此我再也不过陵江,我们俩就此各分南北老死不相往来!”
封雁秋那时是真决绝,说完就跑,她轻功了得,在武艺上唯有这一项超越了师妹任纤宜,任纤宜愣是没能追上,后来数封信件按着原来的路径送去南姜,都没能得到封雁秋回音。
听封雁秋说到这里,云清晓忍不住插了下嘴:“那……前辈,您今晚算是过陵江了吗?”
封雁秋顿了顿,笑道:“我并未下船,船离岸边尚有一丈距离,自然并没有过陵江,也就没有食言,不是吗?”
封雁秋觉得如今的自己颇有几分风趣,但年轻时她没这么圆滑、看得开,只觉得遭到了师妹背叛,除非听闻师妹和那靖安侯和离,不然绝不肯再与任纤宜联系。
不过和离的消息没听到,只从任纤宜单方面的书信里得知,承宁二十七年时她剩下了一个儿子,取名云振庸。
那年任纤宜二十八岁,封雁秋三十岁。
又过了七年,封雁秋总算接受了她与师妹不能一辈子走同一条道的事实,于是她回了任纤宜的信、祝她平安顺遂,又说那封回信便是结局,往后她不会再看任纤宜的书信、亦不会再回信——她仍然决绝,觉得既然终究陌路,那不如再也不要有来往,藕断丝连毫无必要。
同年,封雁秋在宛姜临界的山里捡到了五岁的桑榆晚。
桑榆晚,云清寒和云清晓母亲的名讳。
不过她原本不叫这名,也不是这个姓。
桑榆晚出身贫苦,家里孩子多养不起了,爹娘便想把长得最俊俏的她高价卖给想要童养媳的人家,桑榆晚偷听到了爹娘谈话,索性就偷了家里剩下的一半烧饼跑进了附近的山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每天在山里溜达,吃烧饼喝山泉水,烧饼吃完了就随便摘果子或者看起来能吃的野菜,打算什么时候饿死或者被毒死了那就了事。
结果她还没来得及被饿死或是吃到有毒的东西,先遇到了一头熊。
封雁秋救了被吓傻的桑榆晚,然后就被邋里邋遢的小姑娘缠上了。封雁秋问她姓名,桑榆晚正巧看到桑树,就胡扯说自己姓桑,名字叫三丫。
封雁秋没见过那么能缠人又嘴甜还能倔强跟着她走山路的小姑娘,正好那年已经自诩放下了师妹这个唯一的牵挂,她索性便应了小姑娘那句师傅。
小姑娘喜出望外想要师傅给自己起个正经名字,封雁秋哪干过给小孩起名的事,索性翻了翻书,找到一句挺顺口的诗,更深的有没有什么蕴意也懒得管,就把小姑娘的名字定为了桑榆晚。
那年承宁皇帝早已去世,永安帝即位,是永安四年。
封雁秋带着桑榆晚在南姜、陵江以南的大宛境内到处游走,没提过玉章山地宫和自己曾有个师妹。
三年后,封雁秋和桑榆晚救了一个小乞丐,那小乞丐五岁、生命力顽强、硬要跟着封雁秋拜她为师学本领。
如果是个人多坚持下就能拜师成功,那封雁秋不说桃李满天下,满个玉章山估计还是能行的。
封雁秋本不想收那小乞丐为徒,桑榆晚也知道自己当初能拜师成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没有自己动恻隐之心却让师傅为难的道理,所以桑榆晚没有劝封雁秋。
但那小乞丐当时的年纪,和桑榆晚遇到封雁秋时是一个岁数,他拖着干裂的脚硬是跟了一个月,桑榆晚没忍住偷偷给他送了伤药,封雁秋无可奈何,也心软了。
封雁秋此生一共收过两个徒弟,第二个便是这名叫石没羽的小乞丐。
不过相比医毒,石没羽更想要学武艺,封雁秋虽然不擅长,但也只是和师妹任纤宜比起来不擅武,她能行走江湖自然是有自保能力的。
而且虽然不太会教武功,但既然收下了这徒弟,封雁秋教得还是尽心尽力,把自己会的教完了,见石没羽的确有天分又肯学,她还苦思冥想回忆了从前在地宫里看过的武功秘籍,写下来给石没羽让他自己琢磨。
这期间,永安十年皇帝驾崩,大宛又换了新帝,三岁的平德皇帝登基。
平德十一年,桑榆晚二十二岁了,石没羽十九岁,封雁秋也已经五十四岁。
封雁秋无奈地发现,桑榆晚虽然在医毒之术方面的热情和本事都学了她,但性情上居然有些像从未谋面的任纤宜——桑榆晚总觉得自己一身本事该做路见不平的大事。
同样都是在二十二岁,桑榆晚出师,也离开了封雁秋的身边。
哪里乱,桑榆晚便去哪里治病疗伤救人,一身医毒之术最后“医”用得比“毒”多多了。
石没羽也出了师,比桑榆晚更加行踪莫测,但时不时会帮着桑榆晚和封雁秋跟彼此传传信送送东西,毕竟桑榆晚经常会横跨陵江,而封雁秋虽然不肯告诉两个徒弟缘由,但桑榆晚和石没羽都知道她不渡陵江。
两年后,桑榆晚找到封雁秋,当面跟她说她遇到了喜欢的人,想让师傅掌掌眼。
封雁秋得知桑榆晚喜欢那人叫云振庸时,感觉简直眼前一晕,寻思着这大宛就没有再能耐点的人家吗,怎么到了前线入得了眼的都和这靖安侯府有关系。
不过那时五十六岁的她毕竟不是年轻的时候了,看待许多人和事都平和了不少,没有那么非此即彼的决绝了,而且桑榆晚毕竟是徒儿而非师妹……总而言之,封雁秋答应了桑榆晚把云振庸带到陵江以南来见一见。
那时云振庸已经袭了爵,而其父云松竹在十二年前、平德元年时就因旧疾复发辞世了,当时十四岁的云振庸就那么匆匆忙忙地在母亲任纤宜的帮扶下接手了父亲留下的靖节军。
云振庸思及父亲壮年辞世、独留母亲一人,所以本不打算成家,以免祸及家眷。但未曾想有朝一日遇到了桑榆晚,两人对彼此一见钟情,云振庸便飘飘然地想着如今天下太平、他好好活得长久便不会负了心上人……
和云振庸见了面,封雁秋差点没忍住气——这云振庸长得没挑好的遗传,竟是没几分像她师妹任纤宜,反倒和那云松竹极为相像。
虽然封雁秋和云松竹本人都没说过几句话,但封雁秋记恨对方抢了自己师妹记恨了几十年,实在是改不了了,看在桑榆晚的面子上才勉强没有当面对云振庸黑脸。
除此之外,其实云振庸倒也没什么毛病,封雁秋嘱咐桑榆晚不要对婆婆任纤宜提她的名字,便没再插手两人的婚事——分开太久了,到老了总觉得若是回到年轻时不会再那么伤人伤己,但毕竟回不去了,又固执本性不改,索性就将“错”就“错”下去吧,何必到老了再演一出师姐妹重逢呢,都不知道还能活几年。
次年初,桑榆晚和云振庸成了亲,年底的时候两人的长子云清寒就出生了。
又过了两三年,平德十七年时,年满六十的封雁秋决定回玉章山地宫——她想起来,当年她们的师傅就是在六十一岁离世的,那时她和任纤宜所经历过的苦痛,她不想再让自己的两个徒弟经历。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总之在外漂泊这么多年,她想回家去了,当年嘴硬丢下的那句不回玉章山,她决定食言。
封雁秋回避提及任纤宜这个师妹,所以连带着玉章山也未曾对两个徒弟提过,那年她只给桑榆晚和石没羽各自留了书信,说她想要隐居避世去,让二人若是可以便互相照拂,倒不用再关心她的去向。
封雁秋回了玉章山地宫,把封存的旧书典籍拿出来晾晒翻阅,没想到自己身体不错还挺能活,就这么着一个人在地宫待了五年。
平德二十二年初,一个五岁的小孩不知道怎么闯进了地宫,封雁秋方才得知人世间已大变——
平德皇帝元后陈氏的母族拥兵自重谋反,建立了颖国,她所在玉城成为了颖国的国都,陈家还把皇宫建在了玉章山前面。
她的得意门生桑榆晚和其夫云振庸均于几个月前殉城丧命,夫妇俩留下的两个孩子、最大的也不过才七岁,被送回了长陵靖安侯府其祖母襄宜郡主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