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闯进地宫的小孩名叫应津亭,是大宛皇室平德帝的九皇子,刚被送到颖国为质不久,被安排在最偏僻临山的殿宇居住。
颖国皇室陈家的子嗣刚成为皇子龙孙,对应津亭这个从前在长陵、他们见了面要行礼的九皇子格外不待见,故意晚上来找他麻烦不许他睡觉,那晚还差人往他屋子里放蛇,应津亭索性爬到了靠着后山的院墙上坐着。
结果太困了直接栽下了院墙,倒在了外面,听着院子里面嘻嘻哈哈的笑声,应津亭爬起来就胡乱走了走,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进了地宫——后来封雁秋看了下,是地宫入口的隐藏机关被落石砸过,凑巧把入口处打开了一点缝隙,若非应津亭当时年纪小又被折磨了一段日子消瘦不少,也没那么巧进得去。
封雁秋也没想到一别经年,再听到桑榆晚的消息时却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所以本意避世到自然死在地宫的她把应津亭送回住的地方,修好了地宫入口机关,然后离开玉章山、出了玉城,来到从前和两个徒弟久留过的一处城池。
当年她打定了主意入地宫避世,却又觉得还是该给徒弟们留个念想,便留下话让桑榆晚和石没羽若是有事,就把信件送到这座城池的某间当铺里。
可封雁秋回了玉章山后没再出来过,桑榆晚和石没羽送到当铺里的信件她也未曾取过,好在那当铺老板受她救命之恩,这点保存东西的小忙很愿意帮,待到封雁秋去取,便把一些未曾打开过的信件给了她。
封雁秋看完了信,拼凑出桑榆晚死前所经历之事,急火攻心,强撑着回到玉章山地宫后心脉大损,又恍惚间不慎拿错了药,以致从前轻功最盛的双腿从此不良于行。
“那年我都六十五了……让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家报仇,真是太不尊老了。”封雁秋苦中作乐地回忆,如此说道。
——那些从当铺里取回的信,时日横跨了平德十七年到平德二十一年。
前面两年的信件不多,桑榆晚和石没羽偶尔发封信关心一下师傅的近况,而平德十九年,桑榆晚想要寄给师傅的第一封信,是一封求救信。
平德十九年,平德皇帝和陈皇后外戚陈家共谋大计,想要拉摄政王下马。彼时大宛军权,主要掌控在陈家所在的大将军府和云家靖安侯府手中。
陈家和平德皇帝怕届时起事时,靖安侯府掺和、影响计划,所以提前让陈家族人借叙旧之机给靖安侯下了药,想让他神思困顿、身体疲软一段日子——没想毒死他,毕竟靖安侯府一直很安分,军权上都不曾和大将军府起过大冲突,又不站在秦王那边,所以没必要平白毒杀一位有用的将士,也怕反倒引起靖节军哗变和秦王警惕。
而秦王当年自认为洞若观火,提前对平德帝和陈家的谋划了若指掌,有意让他们顺利起事,好瓮中捉鳖敲打一番朝中心思浮动的大臣们和平德帝本人。秦王当年也不希望过于忠君爱国的靖安侯府领兵掺和,所以让石没羽去给靖安侯下药。
当时的靖安侯云振庸,是石没羽的师姐桑榆晚的丈夫。桑榆晚和石没羽师姐弟虽然出师后聚少离多,但感情深厚,云振庸爱屋及乌,对石没羽十分和气,自然不会拒绝石没羽相邀喝酒。
秦王也没让石没羽给云振庸下毒,只是下了点能让云振庸内息紊乱、昏睡一段时日的药罢了——当然,其实说白了也是一种毒,但投放的目的和份量,的确和寻常说到下毒时不一样,秦王那时的确没想让云振庸死。
但预料之外的是,陈家和秦王分别给云振庸下的药相隔时间太近,又药效相冲,成了剧毒。他和石没羽喝完酒没过一个时辰,就吐血不止然后失去了意识。
彼时桑榆晚身怀六甲,和云振庸的第二个孩子即将出世。
她为丈夫诊断后,好消息是虽然还没查出云振庸是如何中毒的,但她知道如何解。坏消息是云振庸情况危急,而解药所需药材在南姜深山里,她与师傅师弟游历在外时曾见过那娇贵的药材,找得到,但她怀孕行走不便。
托别人去只怕难以找到那深山之处,而且那药材难摘难保存,非得有经验之人去才行。偏偏师傅隐居避世、不知去向,师弟石没羽也是来无影去无踪、一封信往往两三个月才有回音的。
桑榆晚分别给师傅和师弟去了信,等了一天果不其然没有回音后,她看着脸上黑气弥漫的云振庸,选择了托着还差一月左右就要临盆的身体亲自前往南姜。
桑榆晚启程当日,正好是平德帝和陈家掀起内乱的日子。第四日找到所需药材准备回程之时,正是内乱被摄政王压制、陈家起兵叛逃并勾连南姜势力割据陵江以南的日子,而这局势变动,让桑榆晚回程之路更为艰难,彼时不论是南姜还是大宛陵江以南的地域都分外戒严。
桑榆晚来去共七日取回了药材,因过于奔波和心绪忧虑,在第五日时腹中发动、孩子早产。
她带着一路风霜血泪、给云振庸解毒救命的药材和早产下气息微弱的幼子回到靖节军驻扎之地,嚼着提气的草药为幼子施针吊命,然后只能把幼子暂时托付给当时随军、也不过才五岁的长子云清寒和后勤兵,自己继续给丈夫、也是大宛的靖安侯云振庸制解药。
有了解药,云振庸次日醒了,桑榆晚只来得及把自己在南姜境内和陵江以南看到的一些当前情况告诉他,然后她昏迷了过去。
刚醒过来的云振庸面对着乱局,来不及休养,来不及看看刚出生的幼子、安抚惊惶的长子,只能匆忙把晕倒的妻子安放在床榻上,然后自己强撑着身体披上甲胄。
此后两年硝烟里,云振庸和桑榆晚都没能好好休养过,两人从前格外康健的体魄经此内里虚耗难填。
平德二十一年,打了两年,虽然大宛不承认但陈家也的确自立为颖了,国策本就重文轻武的大宛朝廷不想打了,秦王也是这个意思。
但云振庸看着陵江以南被占据的城池几度呕血,那降旗怎么都打不出来。
于是,秦王吩咐石没羽向桑榆晚下毒——自从两年前云振庸中过毒,以致军中群龙无首、军机延误,还错过了陈家谋反最初最要紧的那几日平定良机后,云振庸的饮食就格外小心仔细了,而且当时战线吃紧,就算是石没羽这个师弟还没被怀疑,也不适合再去找云振庸闲聊吃喝。
所以秦王选择向桑榆晚下毒。
桑榆晚自己是医毒圣手,在这方面反倒没那么警惕,石没羽接近她也容易。而她出事后,云振庸必然心绪受损,前线也少了圣手神医、局面必然更加艰难,届时再强令云振庸止戈停战,他应该就没那么坚持得下去了。
其实,关于两年前云振庸中毒之事,桑榆晚和他事后复盘过,也当真怀疑过师弟石没羽。
可石没羽五岁时就和桑榆晚、封雁秋在一起了,此后十几年都一步未离地勤学苦练,虽然出师后神出鬼没得很,但这不正说明他难受约束吗,有什么缘由给云振庸下毒呢?
有点怀疑,但又不想怀疑,且觉得没有理由怀疑,总之在这么复杂的情绪下,平德二十一年时石没羽说想见见许久未见的师姐,桑榆晚还是见了他。
论医毒,石没羽不如桑榆晚。论武功,桑榆晚不如石没羽。
论心狠凉薄,桑榆晚远不如石没羽。
在桑榆晚最坏的揣测里,也不过就是两年前的确是石没羽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给云振庸下的毒,如今他要故技重施暗中下毒。
但没想到,石没羽竟是直接不顾撕破脸,在桑榆晚拒绝了他帮忙倒的茶水后,直接动武强行把毒药塞进了桑榆晚的嘴里。
当时桑榆晚和石没羽都还在军营里,动静引起了巡营将士的注意,石没羽匆忙逃遁,桑榆晚吐出尚未完全吞咽的毒药、以针灸封住部分血脉,但终究还是受到了毒素影响。
当日,桑榆晚和云振庸遣人送长子云清寒、幼子云清晓回国都长陵,夫妻俩留守鹤城,半月后在宛颖交战中以身殉节。
至此,大宛祭出降旗,宛颖、还有浑水摸鱼的姜,三国之间战事平定。
桑榆晚在死前写了最后一封给师傅封雁秋的信,叮嘱她若有朝一日再出世,莫要信石没羽。
石没羽在听闻桑榆晚死讯后,也写了一封信——或者是陈罪书——给封雁秋。
他说,他出身长陵,生母是早已坟头草比人高的妓子……如果他生母死后能有坟头的话,父不详。他刚一岁,就被青楼的龟公送到了隔壁的南风馆,也就是男妓馆。
当时还在南风馆里摸爬滚打的秦王秦椒不过才十四岁,觉得他这无人看管的小孩可怜,便照拂了他几年,石没羽才平平安安、甚至没挨打受饿地长到了五岁——嫖客的下限常人难以想象,在那种地方,不是年纪小就安全的。
但是接着秦椒就被好不容易攀附上、喜欢出宫游玩的永安帝带回了宫,来不及告别,更没法带上石没羽……虽然后来秦椒说,他就是不想带个累赘一起而已,但石没羽还是更愿意相信秦椒当时是真的为难。
秦椒离开南风馆后,石没羽知道自己也得走,不然没有好日子过,也再难见到秦椒。何况待在南风馆里有什么前程呢,日后就算再见到了秦椒,又有什么脸面相认呢?
所以石没羽趁着南风馆里的人还没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时悄悄溜了出去。他初次出南风馆,在偌大的长陵城里迷了路,却又运气还不错,在南风馆的人发现他不见追出来时,逃跑间顺利躲进了码头边的一艘货船里。
货船南下,横渡陵江,把他送到了南边,他成了一个小乞丐,饥寒交迫、病得快死时,遇到了封雁秋和桑榆晚。
数年后,他离开师傅师姐,回到长陵城,站到了已经是摄政王的秦椒面前。
秦王听他叙旧,而后回忆了一番,说:“啊,本王想起来了,当年本王假装读书人,‘精感石没羽,岂云惮险艰’,这样给你取的名姓,是吧?”
石没羽其实想纠正他,说不是,那时秦椒最烦要在嫖客面前装读过书,给他取这名是因为:“你都四岁了,总被小孩小孩的叫也不好,但跟我姓不行啊,我可不想让别人以为你是我儿子,我这年纪轻轻的。”
“哎,我听龟公说过,你娘好像姓石吧,你反正没爹,跟你娘姓得了,叫什么呢……”
南风馆后院里养的鸡正好病没了羽毛,秦椒一拍手,乐道:“就叫没羽吧!”
“石没羽……哎,这名字好像也太随便了点,这样吧,我看书上说没有的‘没’和淹没的‘没’是一个字,你名字里这字就念后面这个音吧。怎么样,我厉害吧?像不像个书生?你说那些来嫖的是不是有病啊,脱衣服的事非要扯几句诗词,搞得多高雅似的……”
多年后重逢,秦王煞有其事地扯了句诗来给他的名字安出处,石没羽到底没有纠正他,只点头认了。
此后,石没羽成了秦王身边的一块木头、一座假山、一条走狗。
后来他给封雁秋的那封陈罪书上说:“师傅,我的命不属于我自己,秦王殿下能定我生死之外,唯有您能。您来找我给师姐偿命之前,我这条命是秦王的。”
似乎还挺有生死置之度外的义薄云天。
封雁秋觉得,自己六十五岁时双腿残废,但此后还能苟活十五年至今,都要托她这个好徒弟够狼心狗肺、气得她死了都要爬出墓穴,要把他按到畜生道去。
……可她毕竟是双腿废了,人也老了,总不能真爬着到孽徒面前去吧。
所以年幼的应津亭锲而不舍地在地宫外“敲门”,想要拜她为师时,封雁秋放了他进地宫。
看着当时五岁的应津亭,封雁秋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和五岁的孩子有什么孽缘,她收桑榆晚和石没羽时,两人也都是五岁。
不过收徒这事实在有了心理障碍,封雁秋也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她没有收应津亭为徒,只让他叫自己前辈,与他做交易。
应津亭可以自行翻看地宫内的各类典籍、使用里面的兵器药材,有不懂的可以问封雁秋,而封雁秋要他活着回到大宛,将来若是她还活着,就把秦王身边那个叫石没羽的人给她带来,若是她已经死了,那就把石没羽的骨血烧成灰化到陵江里给她在天之灵看看。
“津亭倒是没有违背当年的承诺。”封雁秋坐在船舱的窗边,说完这些旧事,她的白发似乎都失去了一层光泽。
她看向云清晓,问:“你祖母如今身体还好吗?”
云清晓正蹲在石没羽的尸体旁边,把腕上暗器里剩下的银针都给打在了已经没气息的石没羽身上。暗器里的银针没了,他就从石没羽身上拔下来重新装回去,虽然银针射出后有点弯了,但还能将就用一用,总之继续扎石没羽。
应津亭把先前扎到他手臂上的那三根银针递给云清晓,云清晓看都没看,不想搭理他。
听到封雁秋的问题,云清晓才抬眸,回答说:“祖母如今身体尚好,挺有精神的。不过我前几个月失忆过,听府上人说,祖母两年前大病过一场,好在康复了。”
封雁秋点了点头,叹道:“年纪大了,偶尔病一场也不奇怪,没事就好。我此番出来了了俗事,往后也再折腾不动了,当真要回地宫再不出了。不过,津亭,你身上那‘不成眠’的毒,若是来日寻着了解毒法子,倒可回地宫瞧瞧我死没,没死的话我也想看看。”
云清晓微微一顿。
“不成眠”?
先前南下赶路途中,夜宿破败客栈,他和应津亭同屋那晚,这家伙就特别矫情拗口地专门说过这三个字!
托应津亭的福,云清晓现在是风吹草动都格外敏锐。
第29章
封雁秋不清楚应津亭和云清晓到底是什么关系,也没过多好奇应津亭为什么今晚会把云清晓带来。
——毕竟此前她除了托应津亭负责把石没羽这个人带来之外,其他内情其实是一概没提的,按理来说应津亭应当不是因为得知她和故人的纠葛、特意把云清晓带来给她一个“惊喜”吧?
但总之,云清晓被应津亭没有避讳地带来了,所以封雁秋提及应津亭身上的毒时,也没有特意避讳。
应津亭微微低头,回道:“好,有劳封前辈挂心。”
边回答边想要叹气,心想这下更难解释了,云清晓听到“不成眠”三个字就看向了他,显然是起了疑心。
毕竟客栈那天晚上他表现得那么诡异,云清晓印象不深刻、此时不起疑心才奇怪。
还有,他最好别让云清晓知道他曾经动过杀心,不然以目前的状况来瞧着,云清晓会觉得他放弃杀心是看在封前辈的渊源上……
小少爷心思活泛,除非说实话,不然只怕难忽悠。
早知如此,今晚就不带云清晓一起来了!
……
为封雁秋推轮椅的素衣女子是影卫阿二,她会在替封雁秋处理了石没羽的尸首、把封雁秋送回玉章山地宫后再出来。
封雁秋她们所在的船会等到岸边烟火停下后和其他船一起散开,悄无声息地横渡陵江。
而事情做完了的应津亭、本来就是被应津亭强行带过来的云清晓,以及阿六到阿九四个影卫,一同和来时一样没引起岸边其他人注意地回到了树林里。
应津亭和云清晓来时共骑的那匹马还被拴在树上,无聊地啃着树皮。
应津亭让影卫们“消失”,接着一脸和气地问云清晓:“等回去了,我帮你把暗器里的银针补上?”
云清晓站在马头跟前摸它的鬃毛,阴阳怪气地回答:“不敢劳烦陛下,等回了长陵归了家,臣自会请家中兄长帮忙。”
应津亭叹了声气,煞有介事地说:“你看,今夜这么隐秘的行动我最终都选择了带上你……”
云清晓冷哼了声。
应津亭微微一顿:“当然,也没事先跟你商量,你未必想来。”
云清晓轻啧了下。
应津亭只好再度补充:“好吧,的确,其实在去见封前辈之前,你就已经说了不想跟我一起去,那时候已经用不着我揣测你是否‘未必’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