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秦王没有留情,他杀了永安皇帝,让史书上本已死在了十八年前的永安皇帝真的去死了。然而就在他准备杀了和永安皇帝私会的宋茹时,宋茹有了怀孕症状。
秦王此人,心狠手辣,唯独因着过去在南风馆见多了隔壁青楼的妓子怀孕后的惨烈下场——虽然他男子身怀不上,但见多了却也物伤其类——故而对有孕之人多两分手软。
而且当时石没羽也在秦王身边,念及石没羽的出身和能耐,诸多思绪影响下,秦王不仅没有杀了宋茹,还帮她掩盖了与人私会的痕迹。
后来宋茹转投钱家的禁军统领、再后来装疯卖傻多年,不仅是在后宫举步维艰的缘故,也是担忧秦王反悔、哪天就对她下了杀手。
如今对云清晓坦诚自己的出身,应津亭笑着摇了摇头:“我这身世,蔑伦悖理,名份上的父皇其实是我兄弟……自己想着有时都觉恶寒。所以早前你问我那回,我没同你说。”
云清晓听得五味杂陈,轻声问:“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应津亭无所谓地回忆:“四岁那年除夕宫宴,秦王来抱着我逗了会儿,我母妃吓得在宫宴结束后哀求秦王给她个痛快,本没有带我同去,我自己无聊待不住,宫人又看得不牢,我溜出去正好撞见偷听到的。”
不想让云清晓为难,所以应津亭转而接着说:“不过我这身世就算大白天下,也正如你说的,朝中不会有人愿意闹大,何况说起来我也的确是皇室血脉。所以,我没打算用这事来谋划,只是出于坦诚,说与你听听罢了。”
“实不相瞒,清晓,我打算送你哥靖安侯一个攻打姜颖两国的好理由。”
云清晓一愣。
南颖整个国土都是从前大宛的疆域,而且当年陈家为了行事,利用他们的爹云振庸对陈家故友的信任给他下过药。而南姜当年勾结陈家攻打大宛,最后也瓜分走了几座大宛的城池。云清寒和云清晓的爹娘最后死于和姜颖两军的对战——所以,云清寒自然是想要攻打南颖和南姜的。
但没有理由。
大宛自己承认了颖国的建立,姜国瓜分的城池是和颖国合作分走的,这么多年过去,连“拿回国土”的理由都不能用。
但开战需要一个正当理由,除非云清寒带着靖节军以私人而非大宛的名义去打,但若是那样,和叛国无异,也和当年的陈家没什么差别了,云清寒不会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行事。
应津亭对云清晓笑道:“届时我没有了皇帝的身份威胁,还能帮你哥实现名正言顺向姜颖宣战的夙愿,你哥总不会再那么瞧不惯我了吧,你也就不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你说好不好?”
云清晓轻咳了声。
不过他还未说话,正好走进来、听到了最后这席话的云清寒先自门外已经开了口:“陛下此话何意?”
应津亭没再兜圈子,他说:“当年大宛送平德皇帝的九皇子前往南颖为质时,九皇子不过五岁,连个熟悉的宫人都没能被颖国允许带进去。”
“十五年过去,回来的九皇子早已大变样,若是有消息自颖国和姜国传出,说送回来的这九皇子其实并非真的大宛皇子,真的九皇子早已被害死在南颖,送回来的这个人——也就是我——其实是姜颖两国合谋设局假冒的,就为了谋夺大宛的天下……这理由,可足以名正言顺宣战了?”
云清晓错愕:“你……这也太豁得出去了。”
云清寒也沉默片刻,然后开口:“理由足够,但届时陛下要如何应付局面呢?”
“我不必留下应付,待我的影卫按着这些年的筹谋,在姜颖两境和长陵城内挑起了流言蜚语后,我直接消失、坐实了心虚潜逃便足够了。有清晓在,靖安侯不至于将错就错拿我祭旗吧?”
应津亭看着云清晓,莞尔道:“清晓,届时我一无所有,就这么个人能算资本了,来给你做男宠换口饭吃可好?”
“……”云清晓被呛了一下。
云清寒一时也很是无言以对。
然后听到云清晓一本正经地计划道:“男宠姑且不提,来做个侍卫倒是可以,正好你陪我去百花村吧。”
应津亭尚未确定“百花村”具体在哪儿、云清晓又是为何要去,不过下意识先答应下来:“好啊。”
云清寒却骤然变了神色:“清晓……”
云清晓笑了笑:“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夜罗浮池边感官受到的冲击太大,总之……我恢复记忆,想起来以前的事了。”
第42章
云清晓想起来了,他的确就是从前的云二少爷,失忆之前就已经玩闹了十八年,难怪先前那么轻松就融入了纨绔公子哥的状态。
他是胎穿的,甫一睁眼便以新生儿的视野瞧见了这个世界,但接收信息的能力和记忆力又还是穿越过来之前十八岁的状态,所以很多婴儿本不应该记得的事,他都知道。
比如说,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桑榆晚带回大宛,成为云家二少爷的……他并非桑榆晚和云振庸亲生的孩子。
他的双亲来自南姜深山一个避世不出、近似于桃花源记所载的地方,那地方名叫百花村。
平德十九年,为了给身中剧毒的云振庸找解毒的药材,怀胎九月的桑榆晚冒险独身前往南姜深山,一路疾行奔波,在深山老林里找到药材的同时,放松下来的她终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然后她被一个即将临盆、名叫丹溪的女子救了。
丹溪自称出身百花村,曾是百花村的圣女——
百花村避世上百年,早已不知外界朝代,推崇信奉百花神,每二十年就会挑选一位五岁的圣女进入神祠接受教养、侍奉百花神左右,直到这位圣女年满二十五岁,新的圣女被挑选出来,上一任圣女便可在村中择一位满意的夫婿、卸任圣女之职。
当时桑榆晚听到这里,还以为是村里信奉的百花神有异,才让丹溪临盆之际都要逃出来。
但丹溪摇了摇头:“不,我们信奉的百花神只是一尊神像,她静静地、慈悲地守护着村子,并非有私心的邪神。”
“所谓圣女接受教养,其实只是被选中的圣女在神祠中自学祖上传下的书稿,那些是当年百花村先人们从外界携带保存下来的,书稿不多,先人祖训也说只有心志坚定的人才能够研学,后来便有了唯有圣女能够研学后向族人传授的规矩。”
“圣女的确会失去二十年的自由,但在神祠供奉百花神期间与余生皆受村中照顾、无需自己耕种桑织,还能研学先人们留下的书稿,村中以此为殊荣,并不苛待圣女。”
桑榆晚问下去:“那你为何……”
“因为圣女之职在我这一代开始出现了问题。”丹溪说,“圣女需要担负起护佑村中风调雨顺的职责,但从我成为圣女的第十年起,村中开始出现怪事……”
“新生的孩子们有的四肢不健全,有的眼耳口鼻不正常,体弱多病的孩子也多了起来。到我卸任的时候,十个新生孩子中已经起码有一半都是如此。”
“村中对我这个圣女本就有不满,而就在一个月前,才上任一年的新一代圣女竟是心口绞痛猝亡。族人们更加觉得是我这个圣女没有侍奉好百花神,招致神灵降罪数年,所以他们将我关在了神祠,不给饭水,想要让百花神决定我的下场……”
“我的丈夫因为偷偷给我送饭,被抓住后失足摔死了。至此,我已经彻底成了不祥之人。可我的孩子即将出生,我只能冒险逃跑,朝着村子边缘一直走一直走,我走出了村子,又走了好远,然后看到了晕倒的你。”
桑榆晚当时听了,敏锐地意识到百花村里的问题——避世百年,村中人互相结亲,亲缘关系越来越近,而近亲结合下畸形新生儿增多,并不奇怪。
丹溪听到桑榆晚轻易便想到了缘由,一时悲伤又欣喜若狂:“那么,只要不再避世、不再村内通婚生子,就不会再有新生的悲剧了是吗?我要回去,我得带族人们出去……”
但丹溪没能回到她的村子,因为她腹中发动了。桑榆晚为她接生,途中发现丹溪在逃离百花村期间因为饥饿曾误食过有毒的野果,毒素在丹溪生产、体质脆弱之际彻底爆发,丹溪勉强生下孩子,只来得及听到孩子极其微弱的哭声,留下一句哀求,便撒手人寰了。
丹溪说:“求求你,如果可以的话,延着我的来时路,找到百花村,将真相告诉我的族人们……”
桑榆晚答应了她,埋葬她后延着林间足迹,辗转半日找到了百花村。
但百花村排外,若不是桑榆晚身怀六甲还抱着个半死不活刚出生的婴儿,瞧着没有半分威胁的样子,百花村民甚至不会容许她靠近。
桑榆晚那时还惦记着云振庸中的毒,加之奔波下来自己身体也虚弱,所以并未和百花村民周旋,直接丢下近年村里畸形儿越来越多可能的原因、建议他们要么出世要么就别再村内通婚,然后带着丹溪的孩子转身离去。
回程路上,桑榆晚自己的肚子也发动了,她独自生下了九月早产的幼子。但幼子先天不足,出生前随母大悲大痛辗转奔波,出生后的当下又无环境呵护,竟是刚出生没几个时辰便没了气息。
桑榆晚带着满身悲痛,只能将幼子就地埋葬,然后虚弱地携丹溪的孩子继续往回赶。
回到大宛靖节军中后,桑榆晚本想有朝一日分得出心神了,就再回百花村去瞧瞧,但直到死的那天,都没能闲下来,自己的身子都没空养好。
桑榆晚惦记百花村的事,却又分身乏术还面临死劫,只能在遣人送云清寒和云清晓回长陵之时,将丹溪和百花村之事与所绘山中路图封于信中,交给年长一些的云清寒保管,让他待将来云清晓至少年满十六了,再交给他看、由他自己定夺。
虽然对外宣称云清晓是她和云振庸的幼子,但对内,桑榆晚并没有瞒着包括云清晓自己在内的家人的意思,她坚持坦诚才是与至亲相处之道,欢喜与苦痛都当同享。
只是孩子年幼时毕竟心智不成熟,所以当年桑榆晚本是想等云清晓大一点了再亲自与他说,但她没那个时间了,以一封信的形式也是实在没办法。
除了给云清晓留的信之外,桑榆晚也给云清寒留信说了实情,本是叮嘱他过些年再打开,但云清寒当时慌乱于双亲的悲势,偷偷提前打开了信,得知了弟弟的身世,以及母亲嘱咐他将来回百花村看一看。
——这便是云清晓口中“百花村”的由来了。
云清晓是胎穿来的,早就知道这件事,等到了十岁、按理来说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之后,他见他哥实在没有跟他说身世的意思,便自己故意去云清寒屋子里“意外”翻出了桑榆晚留下的信。
此时云清晓坐在炭火边取暖,对云清寒说:“以前不是说,祖母在时不远游,而且我没点自保能力,出门你不放心,所以要等你安排时间陪我去吗……哥,祖母现在回了玉章山、不会因为我们发愁了,应津亭陪我一起去百花村,路上你也不用担心我的安全问题,所以你就别劝我了吧?”
云清寒沉默片刻,却还是忍不住说:“即便要去,也不急于一时。按方才陛下所言,这天下很快又要乱起来了,此般情形下,即便百花村里的人还是固守在里面,你也不便劝他们出世,不如将来天下太平了你再去。虽然你身上还有‘明日散’的毒要解,但那毒这么多年了,不急于一时……”
听到这里,应津亭眉头皱起,插话道:“毒?”
“这个我待会儿跟你说,不是什么大事。”云清晓安抚了应津亭,又跟云清寒讨价还价,“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但凡是要出门的事我都想到了就忍不住马上去做,而且百花村这事这么多年了,再耽误下去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这‘天下太平’总没个具体期限,不若我先去百花村瞧瞧状况,好歹心里有个数,若是村民们早已自行出世,那我们也少再惦记一件事。”
“至于‘明日散’,虽说是不多影响身体,但毕竟算毒,能解了自然是早解了好嘛,你说是不是?”
云清寒不语。
应津亭尚未理清状况,但不妨碍他帮着云清晓达成目的,所以他思索了下,开口道:“我有个影卫擅长易容伪装,我可以让她假扮成我待在宫里直到事发,反正我本来就是个没人熟悉的皇帝,不容易被察觉有异。”
“哪怕她伪装出点纰漏也不打紧,只要‘假皇子’事发前她没被人逮住真身,事发后此前的纰漏倒也正好坐实‘假皇子’之事。”
“而我闲了下来,随时可以陪清晓前往那百花村,正好赶在事发、天下大乱前出门,路上也太平。我陪着清晓出了门,靖安侯不用分心照顾家里的幼弟,趁着这段时间正好准备应付事发,皆大欢喜。清晓觉得呢?”
云清晓觉得应津亭十分贴心!
就是云清寒的脸色不太好看:“陛下什么都不知道,倒是很热衷掺和臣子家事……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后面这话自然是问云清晓的。
云清晓想了想:“这都十二月了,月底过了年走吧。”
云清寒操心道:“不若开春后再说,到时候天气暖和,免得你在路上生病。”
“天气暖和那还得等几个月呢,到时候都该准备打起来了,出门反倒没那么太平。应津亭方才说的有道理,趁事发乱起来之前出门,路上轻松些,而且我反正是窝在马车里面,冻不着!”云清晓琢磨着。
云清寒拿他这很有主意的样子没辙,而且若是云清晓打定了主意要去百花村,的确宜早不宜迟,话说得也对。
“罢了,那你便年后出发吧,此去至少能把‘明日散’的毒解了,往后说不准还能有个正形。”云清寒道,“届时还望陛下在路上多多照顾他。”
应津亭:“应该的。”
说完了这事,云清寒又关心了云清晓的身体,云清晓表示他这会儿消化完了过往记忆,又吃饱了饭,状态好着呢。
云清寒还有正事要办,本就是听人传话说云清晓醒了,所以特意过来看看,确定了云清晓没事,他便带着对这糟心弟弟的满腹愁绪离开了其雱院。
云清晓不好意思地瞧着他哥的背影:“我哥这跟养儿子似的,因为我老是有操不完的心……”
不过云二少爷心大,也就多愁善感了这么一小会儿,然后就看向应津亭:“呐,你方才大方和我分享了你的身世,我也礼尚往来,跟你说说我的吧!”
应津亭闻言有些意外,因为按理来说云清晓这靖安侯府二少爷的身世很清楚明白,不似能有什么隐情的。
而云清晓愿意告诉他隐情,其中意味让应津亭倍感期待,他正要捧场地请云清晓说吧,又听云清晓不慌不忙地用很云淡风轻的语气说:“说起来,等我解了‘明日散’的毒,莫名其妙错绑到了你身上的系统也就能解了,到时候你也能轻松了。”
“……”应津亭这下不仅是意外了。
他错愕地看着云清晓,片刻后才敢迟疑地轻声开口:“清晓,我……觉得你似乎……没有怪我在这件事上骗了你?”
应津亭既不急着问“明日散”,也不急着问他怎么知道“系统”的存在,更没问明日散和系统解绑的关系,反倒先在意他有没有因为此前的隐瞒而生气,云清晓看着应津亭当下的模样,就算有气估摸着也撒不出来了。
何况云清晓的确没生气。
“你也不算骗了我吧,只是没有明说系统二字,借了巫蛊之术的名头而已,重要信息都没落下,所以我才能一恢复记忆就意识到系统是到你身上了。也说明你本意不是瞒我,只是系统的存在的确匪夷所思,你想省点事罢了,我以前也没跟家里说过这事儿。”云清晓很想得开。
应津亭想了想,多辩解了一句:“我没有明说系统的存在,也是怕你接受不了,反倒觉得是我在胡诌,我不想让你以为我在故弄玄虚戏耍你……真没生气啊?”
云清晓挑了下眉:“陛下您都愿意给臣当男宠了,臣哪还好意思生气啊。”
闻言,应津亭忍俊不禁,顺势提到:“说起来,我们之间还有个赌约……”
“我方才是不是说要跟你分享我的身世来着,你还听不听了?”云清晓很不欲盖弥彰地打断。
应津亭从善如流颔首:“当然,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