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攀折天之骄子 第66章

冷芳携唇边的笑容淡了,他对太子这种冒进,不顾后果的做法有些生气。只是稍稍冷了冷脸,便顿时令人觉得凛然生畏。

十一小心翼翼觑看他的神色,见他不开心,心里把那什的太子骂了千遍万遍,恨不得上手给千刀万剐了。他有心使出浑身解数叫他舒展愁眉,苦于嘴笨口拙,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半晌,只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大人”。

话刚脱口,十一就觉得自己丢了丑,颓丧得很,若长了狗耳朵,此刻必定也耷拉下去。

冷芳携却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心知他担心自己,刚刚生出的怒气转瞬间烟消云散。吃过饭后,打算去东宫看看,没带上十一,因为他的身份去太子居所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也没有让路慎思跟着,他与太子的关系也颇为微妙。

而他呢,行事本来就随心所欲,此前还与太子同宿过,因着那么些情谊去东宫并不奇怪。

凡在宫闱中生存的,人人都知道冷芳携的长相,没有亲眼见过的也要偷偷讨来一份模糊的画像,或者让见过的人仔细说一说,避免哪天遇到了冲撞贵人。是以今日东宫门前值守的侍卫和太监虽然未见过冷芳携,却因他那格外出众的容貌、冷淡的神情和一身华贵的狐裘,立即将他认出来。

侍卫们板板正正站着,不敢擅动。

太监则诚惶诚恐将背躬成虾米,忙将他迎进来,其余之人匆匆进殿里报信,叫来有权势的大太监万和与万春。

两名大太监亦是恭敬万分,心头思索着冷芳携的来意,万春与他叙话,侍候他进温暖的殿里坐着,差人奉茶送点心;万和则立即赶往静安阁,除了他没人敢在这时候打扰太子殿下€€€€与心腹谋臣谈话,最忌讳有人闯入无意间听到些什么。

静安阁里的气氛并不好。

阁内的两人相对而坐,跪于蒲团之上。没了处理朝政的机会,太子整日可谓无所事事,他不似常人喜欢外出,整日便跟着大师傅阅经书读典册,有了庞飞善投效后,每隔一日与他在静安阁内对谈。

庞飞善很有身为谋臣的自觉,回回都拿朝堂上的大事要事,以及一些看似不起眼、却牵连甚广的政令与太子分析。天成帝是个手段高强的皇帝,像一出生来便精于驾驭臣子,在他身上有学不完的本事,纵然他死死压着太子,也总有一天教徒弟学会了本领,将师傅取而代之。

他生性桀骜,说话耿直不留情面,甚至刻薄。从前选定的谋主不是已经有了更得力的臣子,便是厌烦他总是说些冷场话。投效太子之后,他却与新的谋主相处得不错,盖因太子的脾性沉稳,能包容他的不羁。

虽然有刻板之嫌,庞飞善还是感念太子的亲眼,使出浑身解数为他做事,也时刻期盼着天成帝哪日放权,令太子监国。

但不同于其余东宫辅臣,他虽然心有期盼,却很明白一旦掌控了权势,没人想把权力给别人拿着的道理,除非天成帝老迈重病,否则太子难有出头之日。已在私下里默默筹谋。

但他万万没有料想到,在这样微妙紧要的关头里,太子竟然昏了头掺和进党争凶杀之事,还将凶手藏匿在府中!

那天夜里他要不是起身饮酒消愁,看到一名血衣男子被人领进来,行迹诡异,又被藏于东宫隐秘的位置,怕会被一直瞒在鼓里,哪日事发、太子被群起而攻之才恍然大悟了!

要换了以前,庞飞善早就冲进殿里对太子一顿斥责,叫他立刻处理掉凶手。但经历这么多任谋主,他再暴躁的脾性也平和了些,不欲将一切揭露出来落太子的脸面,便在对谈之时隐晦地点出,徐徐规劝,并说可为太子处理烦忧。

太子一向善于倾听辅臣们的建议,对于庞飞善更言听计从。可这一回,庞飞善碰壁了。

太子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出他言中之意。庞飞善将话说得更明白,他也只是淡淡地说:“此事,孤自有打算。”

你有什么打算?!

一时间,庞飞善气血翻涌,被太子油盐不进的态度惹得差点发上指冠。

极为不留情面地斥责他,说殿下在其余事上向来谨慎周全,从不行轻率莽撞之举,怎么在此事上如此冒进。掺和进汤霄之死,却连跟他商议也没有,打定主意要瞒着他!

太子默然不语,显然没有理会他的打算。

愤怒过后,理智飞速回归。现在再指责太子已经于事无补,唯有尽快将汤霄之事按下去。但太子向来不爱掺和朝臣间的争端,偏偏在此事上十分执拗……

思及其中或许牵涉到的人,庞飞善心头微冷。

万和就在这时进来了,头也不抬,躬身小步地跑到太子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只言片语传入庞飞善耳畔,令他眉梢微皱。

……是有什么人来东宫了?

“他……!”太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听完万和带来的消息,竟然罕见地露出高兴的神色,蓦地起身,瞳仁放光,沉闷的五官一时间飞扬生动起来。

转而又顿在原地,颇有些张皇无措,渐渐的那股丰沛、外露的情绪被他妥帖地收好,压回心底,纵然眉梢处仍然残留柔和气息,神色总算冷静下来。

“飞善,你先留在此地。冷大人亲临东宫,孤要去迎接他。”

听到这个名字,庞飞善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冷了。

但太子的背影已经远去,他被那太监不动声色地挡住去路,再也不能追上去。

……

没有等多久,太子的身影自大殿门外显露。即便是在东宫之内,他的穿着仍然严肃刻板,衣襟上每一处褶皱都被捋得平整。只是过来之时被寒风刮面,鬓间略微凌乱,冲淡了浑身上下的严谨气息。

冷芳携手里捧着个汤婆子,一边暖手一边打量他。多日未见,太子还是那个样子,一点改变也没有。

他此番前来,除了过问石尧之事,也是想看看太子在东宫里的境况如何,毕竟再怎么他也曾养对方一段时间,也算有过情谊。

从宫女太监噤若寒蝉的状态,到大殿之中古朴沉郁的装潢摆设,时值冬季,一切都灰蒙蒙,东宫主仆上下,好似头顶阴云,不得开颜。

冷芳携匆匆看过太子起居的地方,除了该有的床榻、案桌之外,全是密密麻麻的书籍,置满了每一个架子,却没看到其余小摆件。

太子本人更身体力行地诠释着何为“压抑”,纵然脸上有笑意,也是淡淡的、凉凉的,并不真切,看着虚假得很。非但不能使人心生亲切之意,反而使人不敢轻易靠近。

冷芳携叹了口气,不由说:“你什么时候差人去买只鸟,要那种吵闹的鹦鹉。抱只猫,养只小土狗,或者干脆养个戏班子。别总是这么沉郁,给东宫添点亮色。闲来无事去听听戏,多好。”

“你现在都如此了,日后漫长岁月如何过呢?守着偌大一个凄清灰暗的宫殿?且到时候自有看不完的公文案牍,做不完的事情,现在看那么多书做什么?”

听得身边的太监将头狠狠一埋,恨不得把两只耳朵堵住,什么也没听见为好€€€€最后那句话,就连两位阁老都不敢轻易出口。但凡涉及东宫一事,那些个朝臣可谓无比谨慎,既不肯表露出让太子亲政的意思,也不肯得罪东宫,两头都糊弄得好好的,两头却都不敢说真话。

也就只有冷大人这一位,光明正大地说殿下日后登基要如何云云,毫无顾忌之意。

他敢说,他们这些言轻力微的宫人奴婢却不敢听。

微微偏头打量太子的神色,心里有了计较,不动声色地退出大殿,给二人留下说话交谈的空间。

冷芳携愿意关心他,太子很是受用,无比诚恳地应答,说待会儿就让太监去外面采买宠物,并买回一个戏班子。说得认真,通过他的脸色,冷芳携却知晓他并没有真放在心上,只是顺着他的话说,让他高兴罢了。

睨他一眼,道:“你若没有真心养它们的打算,就别买了。我说说而已,没有要你必须做的意思。”

太子向他保证:“我一定认真的、真心地养,绝不将事假于人手。”

冷芳携才算满意,心想着朝夕相处,亲手养大一个小生命,再怎么冷漠的人也会心生动容,太子若真能如他保证的那样,或许要不了多久就有改变了。

又关心他的身体:“你冬日里头骨头还痛么?”

太子年少时过得不好,吃不饱、穿不暖,还总受他人欺辱殴打,寒冬腊月,数次被郡王扔进冰河里,因此落得一身病症。这些年精心养着,大部分都痊愈,独独骨头上沉疴难愈。

太医也说不出那是什么病症,只知晓每逢冬季浑身的骨头便泛着锐痛,一阵一阵,时而轻缓,时而严重,搅得人不得安身,大概是数次坠河的缘故,使得寒气入体、深入骨髓,难以驱散。

“太医开的药方以调养为主,虽然见效不快,但这么多年下来已缓解了许多,只偶尔的时候还会痛起来。”太子只捡好话来说,全然不提自己冬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从前他住在揽雀宫里,独自忍耐骨头上的问题,没敢跟旁人说。毕竟此种病症难以被外人观察到,只要他不开口,就没人能知晓。

他害怕说出来会让冷芳携嫌弃他、厌烦他,把他丢走,害怕被送回郡王府里,害怕重新面对郡王狰狞的面容和发疯时狠厉的拳头。

忍痛忍久了,渐渐地习惯,白日里旁若无事,只在夜里更加严重之时难以忍耐。

当睡在冷芳携身旁,感受从他肢体中蔓延过来的温热,他痛得咬了满嘴的血,细微地发抖时,还有心思想。从前在郡王府的夜晚,好像痛也就痛了,没有值得关注的,也不觉得比白天更严重,现在到了大明宫中反而忍受不住。

或许是因为睡在他身边,被他好好地照顾、好好地关切,于是更加难以忍受痛苦。

黑暗之中,冷芳携呼吸平稳,半张脸蒙在光影内,仿佛一尊不知悲喜的神像,又在眼尾和薄唇的弧度上,透露出一种缱绻的柔和。

他大睁着眼睛看他,不比白日里更光明正大,看一会儿半仓皇地垂眼,好似是从他现在的父亲手里偷走了什么东西。

但越是看冷芳携,他越是难以自抑,连疼痛都忘记了,下意识地、小心翼翼地挪向他散发幽香的温热胸膛间。他轻轻地贴着那里,隔着一层轻薄的亵衣,听着冷芳携有力的心跳声,感受到温度源源不断地从那里传来。

暖意驱散了疼痛,冰冷的手脚有了热度,他才总算活过来一般喘了口气。

这一口气,却惊扰了熟睡的冷芳携。

“你唇上有血。”冷芳携的声音里还带着朦胧的睡意,眼尾曳着泪痕,困倦地眨着眼睛,盯着他瞧了一阵,令他立时不敢乱动,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到什么。

冷芳携微微坐起身,乌发逶迤而下,落在他鼻尖,亵衣微乱,胸口处被动作牵扯出一个圆滑的弧度。

他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口水。

怀疑亵衣包裹之下的地方,是不是也有隆起伏下的圆润弧度,是不是也有绵软的肉,香甜的气味?

见他不说话,情况很不好的样子,冷芳携眉头微皱,打算叫人来看:“你在发抖。”

……他还在抖吗?

可他明明已经不痛了。

因着这个始终折磨他的病症,他得以获得在冷芳携身边安眠的机会,除了冷芳携与天成帝同眠时,他夜夜都睡在冷芳携的身边,偷偷地、依恋地躲进他的怀抱之中,凭借这个,那些在夜里啃食骨头的隐秘疼痛也远去了。

但是现在,他已经被赶出揽雀宫,再也无人能在深夜里给他拥抱,给他拍背,用劝哄困倦的声音说€€€€快睡吧。

太子别无他法,只能忍受这一切,佯装太医的药方极为有用,旁若无事。

果然,冷芳携被他蒙骗过去了,另外问及他生活上的小事。太子很喜欢这样亲密的问询,回答得心甘情愿。

但很快,冷芳携的笑容隐没,态度一变,投过来的,赫然是一双冬雪般凛冽的眼,逼视着太子:“既然你事事都好,没生病,也没中邪。那石尧一事,你为何突然插手,将他带到东宫之中?”

太子连忙解释,说这样做更稳妥些,在汤易两党天罗地网般的搜索下,不至于提前被找到。又很殷勤地表忠心,说石尧一事,除了他与几位心腹,无人知晓,绝不会泄露冷芳携的谋划。

“你想做的事,我一定会帮你做到。绝不令你为难。”

他看向冷芳携的眼神,是那样的诚恳,充满着将一颗真心全数捧出的淋漓的鲜红。

在这样的注目下,冷芳携的心肠再硬,当下也软了三分。但他却不能露出和缓的神色,否则让太子以为可以继续,日后再犯可怎么办?

便拧眉放唇,面上带出恼色,道:“还要狡辩!你这样做,岂不是觉得我软弱无能,连这种小事都掌控不了,做不好?却不知道自己擅自行事,万一打乱了我的计划,拿什么赔?”

浅浅发了一通脾气,让太子变得忐忑不安,冷芳携又收敛情绪,起身走到太子面前,雪白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一点,漠然地说:

“若非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独坐东宫,是人人敬畏的储君。揽雀宫里、你少时用的木板子早就打在手心里了。”

这么一下,不啻于热油溅落在手背,腾地蹿入阴痛的骨头,烧着了太子的心脏、头脑与理智,令他一瞬间攥紧了手。

他从前过于古怪,有许多异于常人的行事,又不善于表达,阴沉沉得像一头不通人性的野兽。冷芳携教导他,训诫他,教他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一旦他做错了什么,便要他站直了身体,摊开手心,两指宽的木板轻轻地打在其中,以示惩戒。

可那只是他刚到揽雀宫里的时候,待他渐渐能开口说话,冷芳携便将板子收起来,再不拿出。

时隔这么多年,他再度提起此事,是为了提醒太子不要走错路。可太子并未领会到。

反而因他居高临下,轻描淡写又带着警告意味的一指,生出被训诫的无限的安心感、战栗感与臣服之情。

仿佛那木板已落在他手心,驱使他向掌握惩戒权力的冷芳携顶礼膜拜。

“……是我想错了。”太子起身,向冷芳携谢罪,嗓音微哑,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警告摄住了。

冷芳携方揭过这一茬,要太子带他去石尧所在之处。

二人离开之际,静安阁内,庞飞善远远看着他们的背影。

静安,静安。心绪却不平静。

面色沉沉地饮下一口烈酒。

他这位谋主哪里都好,既不刚愎自用、骄傲自满,也不胆怯自卑,处在刚刚好的程度。但就是……过于软弱。

对于从前养过他的冷芳携,几乎言听计从,完全受其掌控。

太子所受的影响太大了。

即便日后得以继承大统,登基即位,但若不除掉冷芳携,太子就是下一个天成帝。甚至比天成帝更加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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