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隆笑嘻嘻地不答,继续跟在赵宝珠的身后一家一家敲门过去,结果还真应了阿隆的话,而后几多人家都纷纷表示要自家子侄为赵宝珠出力。其中有好几个青壮汉子,几个认识字的年轻男子,还有个精通珠心算的账房先生,这一下是衙役也有了,文书也够了,账也有人能管,县衙班子一下子就齐全了。
阿隆对赵宝珠佩服地五体投地:“原来早前老爷说不必将原先的人都召回来,是已经料到了今天这一出!”
他深知前任县衙门里头的下人都有多刁钻,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旧县老爷是个只知道吃昏酒的老窝囊,麾下之人也都是些不成器的货色。他冷眼瞧着,今天这些站出来可都是他们当地一等一的好人家。今后必不会误了赵宝珠的事。
赵宝珠闻言,心中一顿,他倒是没想到那么远。可被阿隆用敬仰的目光看着,他很是受用,一时将尖下巴翘得高高,很是得意的模样。
只是他没能得意多久,脸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意。赵宝珠一愣,伸手一抹,发现是雨水滴到了自己脸上。
夏末天气凉了下来,无涯县上常有阵雨,眨眼的功夫就下大了,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赵宝珠脸上。
阿隆:“哎呀!怎么早不下晚不下这时候下!老爷,咱们快些回府吧。”
赵宝珠抹了把脸,用袖子当住雨点看手上的账目册子:“不妨事,就剩一家了,先弄完了再回去。”
于是他们冒着雨来到最后一户人家,一开门便见一位身型壮实,满脸善模样的妇人。妇人一见两人落汤鸡似的就皱起了眉,赵宝珠还未开口,就被抓住臂膀一把扯进屋里:“哎呦喂我的小赵大人,看这雨淋的,您可快些进来吧!”
大娘满腔母爱,对赵宝珠身上的官袍视而不见,若对待自家子侄般拿过一条汗巾子给他擦头发,一边擦一边还念叨着:“有多重要的差事需要您冒雨这么折腾啊?可别待会儿给冻病咯!”她两三下将赵宝珠的头脸都擦干净,还顺势瞪了一眼阿隆:“伺候的也不知道精心些,眼看着这天色变了也不知道带把伞!”
阿隆诧异张开嘴:“我、不是,婶子——”
屋内的人听到了动静,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走出来,像是刚吃过饭,还抹着嘴呢就看见自家婆娘正搂着县令老爷揉搓,登时面色一变,急忙跑过来道:
“小赵大人!真是对不住,贱内是个没规矩的——”说着赶忙将妻子拉开,瞪着眼睛呵斥:“你干什么!这可是县老爷、还不快跪下!”
被揉搓了一番的赵宝珠赶忙摆手制止:“不必如此,尊夫人也是出于好意——”
那妇人挨了丈夫的骂,也不生气,笑呵呵的又一把将阿隆捞过来,同样将他擦干:“我这老婆子还有被叫夫人的一天,小赵大人您真是给我长脸咯。”
赵宝珠见阿隆在妇人蒲扇般的大手下若只落水的狗仔,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嘴角暗自弯了弯。这才将来意对这夫妇二人说了,做丈夫的那汉子也是一阵推拒、而后磕头谢恩,最终才勉强将东西收下了。那妇人在旁看着,见两人说的差不多了,才开口道:
“已是午时了,小赵大人用饭了没?就在我家吃吧。”
赵宝珠与阿隆却是腹中空空,但又怎么好意思到百姓人家蹭饭,立即推拒道:“衙门里公务繁忙,就不打扰了。”
那妇人也未强求,用关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过一圈,特别是在阿隆稚气未脱的脸上停留片刻,叹了口气道:
“衙门中那么多要事,只得这个童子军怎么好开交呢?”妇人对着阿隆摇了摇头,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冲屋内喊道:“翠娘,快过来!”
阿隆这边儿还嘟囔着「我怎么就不行了」,便见一个农家打扮的年轻女子打了帘子出来。她面若圆盘,肤色微黑,圆眼翘鼻,原是娇憨的长相,却硬是被右眼处的一条直至嘴角的疤痕给破坏了。她走到妇人身旁,低低喊了声’娘’。
妇人一手搭上她的肩膀,对赵宝珠道:“这是小女,小名儿翠娘。两年前被那范姓贼人欺辱,她不从,从而落下了这个疤痕来。我瞧着左右是难嫁出去了,若大人不弃,便让她到大人衙门上做个烧饭婆子吧!”
赵宝珠闻言神色微敛,却未在翠娘面前流露出怜悯,而是正色以视。
只见这位翠娘低眉敛目站在妇人旁边,穿着件粗布裙装,乌黑的头发编成一条大辫子垂在肩头,看起来是个安静朴素的姑娘。
赵宝珠缓声道:“衙门上倒是真缺一个生火做饭的,姑娘可愿意?也不需日日都在衙门上,农忙或家人有事你说一声就是。”
翠娘敛着眼,十分安静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这时,阿隆忽然大叫:“不行!!”
赵宝珠刚想张口让她隔日到衙门来,忽得被一打断,赶快伸手将阿隆往后拉:“你干什么?”
阿隆瞪着翠娘,目光特别注意到她农家女孩儿结实的身体和丰腴的胸脯,脸都吓白了!他知道这是什么,待俏书生放了官,到乡下遇上娇媚的农家女,两人日久生情——就忘了京城小姐了!
阿隆对自己脑子里的爱情故事分外执着,他决不能让老爷被其他女人勾了去!
他张嘴还想再吼,却被赵宝珠一把捂住嘴,像捏小鸡仔似的捏在手里。大娘呵呵笑了两声,在她眼里,赵宝珠虽是官老爷,却也是个小儿郎。阿隆就更小了。这两个小男孩子裹在一块儿,也不知将日子过成了个什么样子,还是得有个能干的女人才行!
翠娘安静地站在一旁,忽得抬起头,轻声道:“娘,那个人——”
在她的提醒下,妇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道:“是了!还有这事儿。”她向女儿道:“正好,你去将那人弄出来。”
复而回过头来,对赵宝珠道:“今儿见着了大人正好,老婆子我前几天上山去捡蘑菇,结果捡了个人回来,看着眼生得很,不像是这儿周围的人,现在还病着呢!我们平民人家也不知他是好是歹,今儿大人不若带他到衙门去,醒来若是歹人正好拘起来。”
赵宝珠一手拿着阿隆,转过头来一看,正好见翠娘与兄弟一起将一个人抬进来。
那人身上盖着棉被,看着是个身型清瘦的男子,似是没有意识地躺着。赵宝珠伸过头一看,立即一惊。
嚯、好一个美男子!
只见那男子无知无觉地躺着,脸色青白却难掩国色。他浓眉微蹙,挺鼻如玉,眼皮上勾出浅浅一道褶子,光看他闭着眼的模样就能想象到此人一睁眼,眉眼间必是一派风流。
第58章 美男子
无涯县城中并无酒楼客栈等享乐之处,百姓却常常找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搭起棚子来,沏上一两盏茶,用一叠酥炸花生米请口齿伶俐之人说书玩儿,也算是农闲之时的一点儿乐趣。
今天棚子里就举起了十数人,都自家中拿了小板凳,边嗑瓜子边听北门上卖绞丝糖的刘老头说书。
“啪!”
刘老头将破草鞋往地上一拍,’呸’地一声吐出嘴里的茶叶杆子,摇头晃脑拉长了声音道:“只道那小赵县令,原是天门西处参宿托生!心有七窍,貌比潘安,腹有赤胆,诚若金玉。今儿八天皇帝有命,前来救我一县之民与水火——”
这说书人乃一老童生,卖绞丝糖之空隙还写些话本赚外块,十分有口才。众百姓听得极其入神,连手中的瓜子都忘了磕,见那说书人皱眉挑眼,做出一副神秘的模样:“这小赵大人之来历,叫人猜不着想不通,可老夫瞧他那杏眼桃腮,目中带火,必定是那托塔天王之后——哪吒三太子转世!”
听到这儿,有人不服,一拍椅子站起来道:“大人力大如牛!要我说必是李二郎神托生!”
另有人摇了摇头,悠然道:“都不对,要我说还是文曲星最为恰当——”
眼见着众人就为小赵大人的来历叫起劲儿来,这偏僻地界上人多愚昧,凡有超出预想之外的好事发生,一时震动激荡,便认为是神天菩萨保佑,兀自给赵宝珠冠上神格来,也是一种朴素的敬仰之情。
衙门中,赵宝珠不知自己在百姓口中已成神了,他正忙着发火。
“一派胡言!”
高堂上惊堂木一响,赵宝珠’腾’得一下站起来,怒瞪着堂下的男人:“你去把你那吃了屎的嘴洗干净了再来!”
堂下,被告上衙门的男人猛地一抖,被泼天的怒气吓得一抖,却还是嘴硬道:“大人!小、小人说的真的都是实话啊……”
赵宝珠双手扶在桌案上,见他竟然还敢狡辩,眼睛简直要喷出火:
“你放屁!”
那人被他这一声厉喝吓得缩起脖子,低下头不敢说话,眼珠却还不老实地在眼皮底下转来转去。
赵宝珠一看他做那鹌鹑样子,怒火气一下子就烧到了天灵感,隔空指了那人好几下,气得’你、你、你——‘了三声,低头急得在桌上摸来摸去,抓住了个笔架,就猛地用力向那人扔过去——
“!你再给我作死?!”
’碰’地一声,那人当头被砸了个正着,’哎呦’一声,立即蜷起身子捂住额头上的破口。
赵宝珠尤不解气,急步走下堂去、一计窝心脚将那贼人踹翻在地上。那人向后跌倒在地上,这才知道了厉害,捂着往外直冒血的伤口一脸惊惧地看向赵宝珠:
“老、老爷——”
赵宝珠双眼如电,的目光简直能凝成锥子将他的面皮扎破:“你以为你们这些偷鸡摸狗的计量瞒得了我?”
“律法上明明白白写定了,相邻间砌院前厚不得过五指!你倒好,悄悄修了十指的墙,外头瞧不出来,里头却被你挖了空!全来是蛮占他人的地盘!”
那人捂着额头,本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却不知赵宝珠明察秋毫,这里头的细巧他竟然看了个明明白白。殊不知赵宝珠也是农户出身,村里头你抢我二里地,我占你一院墙的事情他自小看了不少。尚且幼时他就敢拿砖头去砸别人的头,现今做了官儿,这些欺男霸女的玩意儿落在他手里、难道还能过得去不成!
赵宝珠双眼如电,指着苦主——一对消瘦母女,道:“你现在瞧着人家男人死了,越发的上来了!竟敢将墙直接往外推二尺!”
说到这里,赵宝珠气不过,伸手就将那人的领子揪了起来,啪啪啪上去就是三个大耳光:“我叫你横行霸道,叫你欺辱孤儿寡母!没良心的东西!你这脸皮不若今日就由我扒了去!”
那人被几个巴掌抽得眼冒精心,口里立即吐出一口血来,也顾不上额头的伤了,当场就俯下身来,给赵宝珠哐哐磕头:“大人、小赵大人,求求您放过小人,饶小人一条贱命吧——”
他血流了满脸,眼泪婆娑,如今是真的后悔了。若是他早知新来的县老爷是个如此厉害的人物,就不会做这蠢事了!如今是占了小便宜,却是要被拘进官府里,丢了大宗了!
他直起身来扒住赵宝珠的裤脚,不住求饶道:“求官府老爷绕我一命,我上头还有老夫老母,需要供养啊——”
谁知赵宝珠一听他找借口就更生气,回过头来大眼睛一瞪,双手拽住男人的衣领,竟生生把他提了起来:“你作孽的时候怎就没想到父母双亲?!我不若现在就将你料理了、也算给你母亲断一冤孽!”
那男人直面赵宝珠的怒火,终于是什么都说不出了,脸色苍白如纸,不断打着抖:“大、大人——”
赵宝珠冷哼一声,懒得再跟他费口舌,一把将男人仍在地上,竖眉立目向侍候一旁的衙役道:“给我打!!”
旁边儿待命的衙役这才舒了口气,是拿凳子的拿凳子,抓人的抓人。这几日百姓中想来衙门当差的陆陆续续都与赵宝珠签了生契,此时堂上还站了好几个青壮衙役,其中比赵宝珠大上一轮儿的都大有人在。然而此时他们都噤若寒蝉,不敢说一句话。
这位小赵大人长相有多动人,发起火来就有多吓人!
人家老爷都是让衙役打板子,这儿倒好,不肖他们动手,赵宝珠先将人打个半死。
要审案子,都不必上什么刑,小赵大人一声吼,贼人尿都得吓出来。
在这衙门上当了几天的值,他们是对赵宝珠心服口服。也不全是因为他的脾气,更多是为了赵宝珠明察秋毫,断案入神,且刚正不阿,全副心肠皆是为了百姓,这些衙役们都看在眼里。回去都跟自家婆娘感叹,他们县真是得了个好主。
这边儿要打板子,不好叫孩子看见。赵宝珠便吩咐阿隆将一对儿母女带到偏房去暂坐,那寡母看赵宝珠像看个活菩萨,对他是谢了又谢,甚至还立下誓言,要在家里为赵大人设一生祠、日日奉香求拜。
阿隆好说歹说才把人拉起来请到后偏房去,一回来却不见了赵宝珠。他四处寻找,终才在厢房榻上找见了人。
只见赵宝珠俯爬在榻上,一张小脸有些发白,眉心微微蹙着。
阿隆担忧地走过去:“老爷,你怎么了?”
赵宝珠听见声音,哼哼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撩,缓缓将脸转到一边儿去:“气得我心口疼。”
阿隆停了眉头皱的更紧,赶紧将赵宝珠扶起来,让他仰靠在榻上,帮他拍着心口:
“老爷见天着生气,怎能心口不疼呢?“
自赵宝珠刀斩范幺三这惊天一案后,满县的人都像找到了主心骨,全都跑来找赵宝珠申冤。往日里积攒的案子一朝爆发,县衙里惊堂木的响声就没停过。
赵宝珠又是个热心肠,开头还能坐得住,真碰上冤情,没两句就要拍桌子瞪眼。
阿隆一边帮赵宝珠拍背,一边劝:“那些贼人都是些腌臜东西,老爷何必跟他们生气。想打让陶章陶芮打呢,他们俩一身的牛劲,就愁没处使。”
农家小子手上有劲儿,赵宝珠舒服地直哼哼,咳嗽了两声:“嗓子也疼。”
“嗓子疼啊?”阿隆听了有些紧张,道:“必是那天淋了雨着凉了,老爷又不忌口,还天天发火,这下好了,定是病了。”
赵宝珠闻言有些讪讪。益州人喜食辣,以往阿隆不会做辣菜,翠娘却会做。自他来了,赵宝珠便顿顿吃辣,好不畅快。
阿隆嗔怪地看他一眼:“我去叫翠娘姐姐煮一盅银耳羹。”
说罢他便走出去了,谁知他刚去后厨吩咐了翠娘,一转头就见赵宝珠又在堂上了。此时正调停一起家庭纠纷,苦口婆心地劝着一名穿粗布衣裳的老妇人:
“哎呀,这又有什么,大丈夫自当游历四方,他要去跑镖局,您让他去不就是了?”
阿隆端着要给他润嗓子的茶水,在门边听了一会儿,听出来是一对母子闹矛盾。儿子想出去跑镖局,老母亲不愿放他走,闹着闹着就闹到官府上来了。
只见那儿子人高马大,整张脸涨的通红,紧握着双拳站在旁边,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老母亲是个枯瘦的妇人,神情却是一样的倔强,娘俩谁也不服谁,一东一西站在两边儿,眼神都不碰一下。
赵宝珠在中间打着转儿地劝,出了一脑门的汗,见两人谁都不愿意服软,急得直给那老妇人作揖:
“大娘,你看这样成不成,我给你当儿子!”
赵宝珠弯腰一下下给老妇人鞠躬:“我给您当儿子!我伺候您!”
老母亲见他这般,终是板不住脸,自干瘦的面上露出微笑来。
阿隆见赵宝珠又是苦劝又是说软话,使出十八般武艺,终才劝得两母子重归于好。阿隆在一边看着赵宝珠将两人一路送到衙门外,心头骤然冒出一股热气。他没读过书,不会说漂亮话,只是觉得无涯县再也不会得比赵宝珠更好的官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