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京华垂着头,跪在宫殿冷硬的转石上。宸贵妃作为实际上的后宫之首,所居的雍粹宫内时刻都有宫人打扫,光洁的砖石上几乎能映射出人的面孔。
叶京华微微抬起眼,目光顺着碎了一地的摆件瓷片,看到了高座之上宸贵妃倒映在地上的影子。
“卿儿,本宫一直当你是最省心的孩子。”
宸贵妃有些疲惫地抚了抚额角,头上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响。穿着华贵衣袍的女子柳眉微蹙,垂眸看向跪在堂下的胞弟,语气淡漠:
“是本宫疏忽了,竟不知你何时走上了这样的歧途!”
宸贵妃的语气骤然拔高,厉声道:“你再说来,与他是断还是不断!”
叶京华跪在下首,背脊挺直,月白的衣袍如流水般垂在砖石上,姿态恭敬,神情却颇为冷淡。
第133章 风起
五皇子李瓒正从文渊阁往雍粹宫走。
伺候他的两个小太监正在身后死命追赶:“殿下、殿下,你慢些——”
五皇子这才想起来不能满宫乱跑,脚下一停,开始慢慢走起来。然而他刚走了没几步,就忽然听到宫殿传来东西摔碎的响声。
五皇子一愣,脚下停住,甚至还倒退了一步,扭头朝小太监问:“母妃怎么了?”
他最近应该没做什么会惹怒宸贵妃的事情啊?
两个小太监好不容易赶上他,气喘吁吁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贵、贵妃娘娘今日宣了叶二公子进宫,想是在商议什么事情吧?”宸贵妃将满宫的下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了左右的大宫女,所以他们也不知道里头到底在商议些什么。
五皇子闻言,松了口气,他就说嘛,最近他都乖乖地在读书。但五皇子转而又想到,宸贵妃召小舅舅进宫会有什么事呢?
经过这段时间来太师软硬皆施的教导,五皇子到底还是长进了些。他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母妃向来是最以这位小舅舅为豪的,若真是他们两个在说话,里头怎么会摔东西呢?
五皇子一顿,接着忽然飞奔起来。
两个小太监一看傻眼了:“诶、诶——五殿下,五殿下!!”
五皇子一路飞奔到雍粹宫门口,不顾宫人的阻拦就闯进了殿内,结果一进门就见叶京华跪在地上,周围都是碎瓷片,场面很是吓人。
“……母妃?”五皇子愕然地看向坐于上位的宸贵妃:“这是怎么了?”
宸贵妃也没想到儿子会突然闯进来,训斥叶京华的话头一听,目光凌厉地看向周遭的宫人:“本宫不是说了谁也不让进吗?还不快将五皇子带出去!”
闻言,宫人们立即拥上前,想将五皇子拉下去。可五皇子已经长成了个高挑的小伙子,早就不是之前那个随便都能被拉住的孩子:
“放开!”五皇子一挥手,几个宫女便跌倒在地,他秀目一瞪,厉呵道:“谁许你们来扒拉本宫的?!”
宫女们一时被他的气势威慑住,不敢再上前阻拦。五皇子转过身,跨过一地的碎瓷片走到了叶京华身边,抬头向宸贵妃道:
“母妃,您这是做什么?”
五皇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叶京华,皱眉道:“小舅舅怎么了?您要罚他这么跪着?”
宸贵妃看着五皇子,一时语塞。五皇子突然闯进来不在她的预料之内,这种事情,怎么好让儿子知道?难不成告诉儿子说他小舅舅是断袖?还偷偷跟一个男子私定终身了?
宸贵妃蹙眉道:“瓒儿,你先出去。母妃有话跟你小舅舅说。”说罢,她又哄道:“待会儿母妃给你准备爱吃的玫瑰酥酪,听话。”
然而这百试百灵的一招今天忽然就不灵了,五皇子倔强地不愿意出去,立起眉毛道:
“什么话我不能听?”五皇子本身就是娇惯的性子,倔强地伸着脖子高声道:“再说了,小舅舅对我们这么好,干什么要这般罚他?父皇刚刚才与我说今年的祭祖让我和太子哥哥一起去呢!”
闻言,宸贵妃一噎。五皇子说的话确实没错,近日来,叶京华确实帮了他们母子很多。先是为五皇子从荥阳书院那边找来了位极好的少师,让五皇子的学业进步了许多。又在朝中扒拉了几件适合五皇子办理的差使,让他自己向元治帝领职。这小半年来宸贵妃眼看着都觉得儿子成熟了不少。
此事,宸贵妃被气氛冲晕的头脑才稍稍冷却了些,看向堂下跪着的叶京华,这才想起面前的这个男子已不是可以随意训斥的幼弟,而是正经的朝廷官员了。
这么让他跪着,到底有些伤面子。
宸贵妃的手指抓紧抓紧了金制的扶手,还有些犹豫:”可……母妃也是为了你小舅舅好——”
她这么好的弟弟,跟一个男人混在一起算什么事?在宸贵妃心目中,她的弟弟是要位极人臣的,若是创出这样的祸事来,被别人知道了,传到皇帝的耳朵里,叶京华还怎么做人?
五皇子却道:“无论如何,还是让小舅舅先起来吧。砖石这么硬,将膝盖跪坏了可怎么好?”
听儿子这么说,宸贵妃到底是心软了,叹了口气道:“京华,你先起来吧。”
叶京华此时才缓缓站起来,朝宸贵妃俯首道:“谢贵妃宽恕。”
宸贵妃看着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碍着儿子在场到底没说出口。又见五皇子站在一地的碎瓷片里,担心孩子不留神割破了脚,赶忙吩咐道:“快,将这儿收拾了。”
宫人们登时一拥而入,开始打扫起来。大殿里面乱糟糟的,宸贵妃见状,也知道今日这话是谈不下去了,叹了口气,道:“都下去吧,本宫乏了。”
闻言,叶京华垂首道:“微臣告辞。”
随后便转过身,朝殿外走去。见他要走,五皇子赶忙道:“我送小舅舅出宫。”
看着两人朝殿外走去,宸贵妃深深叹了口气,美丽的面孔上浮现起一层阴霾。她实在是没想到平日里最省心,最让她骄傲的小弟会出这种岔子。叶京华的性子她是清楚的,宸贵妃皱了皱眉,不然——
然而就在此时,叶京华脚步微顿,转过脸来:
“还有一事要向贵妃娘娘禀明。”他道:“此事,陛下已经知晓。”
闻言,宸贵妃猛地一愣,接着神色巨变:“……什、什么?”
叶京华没有接着往下说,五皇子听得云里雾里,忍着好奇陪他走到了殿外,才好奇道:“小舅舅,你跟母妃到底是怎么了?父皇知道又是什么意思?”
叶京华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着往外走。然而五皇子却不肯放弃,一直叽叽喳喳地在身边转着圈儿问他:
“小舅舅,你就告诉我吧!”五皇子抓着男子的衣袖,撒娇似得摇了摇:“到底是什么事?我已经长大了!”
叶京华被他缠得不行,脚步微顿,偏过头,目光落在五皇子少年气的面容上。在五皇子都被他看得有点退缩之时,叶京华才开口道:
“……殿下,对赵员外郎怎么看?”
五皇子闻言,微微愣了一下,接着道:“宝珠?宝珠很好啊。”五皇子本来还想接着说,结果在叶京华的眼神下一抖,赶忙转变称呼:“赵、赵大人为人正直,刚正不阿,却又懂得变通,是心系百姓的好官。“
五皇子道,顺便还补充了一句:“这是父皇告诉我的。”
长相也很好。五皇子偷偷在内心想道。赵宝珠看着可比朝廷里那些满脸胡子的大人赏心悦目多了。
听他这么说,叶京华缓缓收回目光,*点了点头:“那就好。”
·
另一边,赵宝珠在听说叶京华因为他们俩的事被宸贵妃召入宫中后就彻底慌乱了。
贵、贵妃竟然知道了!
赵宝珠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他是知道之前叶夫人和宸贵妃都想要叶京华娶一位高门贵女,现今叶夫人是放弃了,可贵妃还不知道他们的事呢!
如今忽然将叶京华召入宫中,定是贵妃知道了什么了!
赵宝珠心下打乱,都没有注意到太子已经打马缓缓从校场绕到了他面前:
“宝珠。”太子坐于马上,勒紧缰绳,停在赵宝珠跟前:“你不会骑马吧,要不要试试看?”
说罢,他向赵宝珠伸出了手,似是想要拉他上马:“来,孤先带你骑一圈。”
然而赵宝珠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他低着头,在太子觉得奇怪时,忽然猛地抬起头,急促道:“太子殿下,微臣忽然想到家中有件急事,臣先告退了!”
撂下这句话,赵宝珠就转身往外跑去,背影很是慌乱。
太子愣了愣,半晌后,才缓缓收回了停在空中的手。面上的微笑缓缓褪去,目光在神色有些紧张的叶乔筠面上微微一停。叶乔筠感受到他的目光,喉头一紧,幸而这是国子监中忽然回荡起钟声,太子往那钟声处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都下去吧。”他道。遂牵着马转过身去:“勤之,你跟孤来。”
叶乔筠这才松了口气,赶忙拉着王瑜仁退下了。
·
待赵宝珠一路飞奔出了国子监,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叶府。待抵达时,赵宝珠几乎是跳着下了马车,一抬眼便看见叶京华常坐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叶府门口。
赵宝珠微微松了口气,抓了个小厮问:“叶大人回来了吗?”
小厮连忙说:“二公子半刻前才从宫中回来,正在夫人哪儿呢。”
赵宝珠这才彻底松了口气,道了声谢便抬脚往叶夫人的院子赶。待他一路找进里屋,便见叶京华正坐在榻上,月白色的长袍下摆被拉开,长裤膝盖处血迹斑斑,一大夫正半蹲在榻前,从医箱中拿出一套银针。
“……这、这是怎么了?”赵宝珠看到血,脸色立刻白了,急忙走上前去,也不顾有他人在场,一把便抓住了叶京华的手:“少爷,你受伤了?”
叶京华见是他来了,面上立即挂起一个笑,反握住赵宝珠的手:
“无碍。”他道:“只是被罚了会儿跪,扎进去了些碎瓷片。”
赵宝珠一听就急了:“什么?”扎进去了碎瓷片?这还了得?!他忙往叶京华的膝盖上看,果然见大夫剪开膝上的布料,露出了其下血肉模糊的伤口。
赵宝珠呼吸一滞,吓得结巴起来:“怎、怎么弄成了这样?”
见他脸色都白了,正拿出银针的大夫道:“赵大人不必担忧,这伤虽看着厉害,实际上未伤及筋骨,只要将伤口中的碎瓷片挑出来,再细细敷上药便能痊愈。”
然而听了这话,赵宝珠的脸却更白了两分:“要、要将碎瓷片挑出来?”
他垂眼看向大夫手中的银针——这枚针,要戳进少爷的皮肉里?
见他的样子,叶京华赶忙捏了捏他的手,安慰道:“无碍,只是在表层,不会太痛的。”
赵宝珠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紧紧拉住了叶京华的手,看了眼他的膝盖,又看了眼大夫手上的针尖,抿了抿唇,勉强克制住了自己:
“大夫,麻烦您了。”赵宝珠忍不住道:“能……能轻一点就最好了。”
大夫自然是应下,将银针在火上烤了烤,便小心刺入了叶京华右膝的伤口中。热烫的针尖触碰到了受伤的皮肉,尖锐的痛楚让叶京华不禁’嘶’了一声。
下一刻,他便感到赵宝珠抓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一点热意滴答地一下打在了他的手背上。
叶京华抬起头,便见赵宝珠正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泪。少年扁着嘴巴,像是心疼坏了,眼眶红得跟兔子一样,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往下掉眼泪。
叶京华一看就惊住了,他本来还想适当露出弱势的样子,以博得赵宝珠的怜惜。这下装也不敢装了,反倒安慰起赵宝珠来:
”宝珠,别哭。“叶京华仍由大夫用银针在他膝盖的伤口动来动去,哼都不敢哼一声:“我一点都不痛。”
大夫见状,急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速速将叶京华伤口中的瓷片都挑了出来。幸而叶京华应当只是在跪着时偶然碾压到了瓷片,所以碎屑在伤口中埋得不深。大夫将伤口清理完,再在上面敷上了一层厚厚的膏药,用纱布牢牢固定:
“伤处已经清理干净了。”大夫拿起药箱,道:“三日之内伤口不要沾水,每日换药两次,应当就无大碍了。”
叶京华此时已几乎将赵宝珠半个人都揽在了怀里,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朝大夫点了点头:“麻烦您了。”
这时,一道女声自他们身后响起:“大夫,我送您出门。”
赵宝珠听到那道声音,猛地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叶夫人自他们身后走出。赵宝珠登时目瞪口呆——叶、叶夫人竟然一直在此处?
赵宝珠呼吸一滞,想到自己方才哭哭啼啼的样子都被叶夫人看在了严厉,整个人便如同苹果一般涨红了起来。
叶夫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回过头揶揄地看了满脸通红的赵宝珠一眼,儿子儿媳关系和睦,她是很高兴的。叶夫人拿绢帕捂住嘴,微笑着道:
“你们俩今日谁也别去衙门了,好好休息休息。”
说罢她便飘然出了门,还贴心地将一票伺候的丫鬟都一起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