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夫人拢了拢披肩,走过来的时候平静的脸色和神情跟裴致礼几乎一模一样。
直到她看到了郁启明,她的嘴角才微微弯了弯:“还真是小郁,我以为裴致礼讲空话哄我——怎么都挤大门口?小郁,来,过来过来。”
裴老夫人嘴里喊着过来过来,郁启明就赶忙先朝着俞老师点点头,然后朝着老太太那边走过去。
郁启明靠近了,就直接一把被裴老夫人挽起了手,带着一道往客厅走。
裴老夫人一边走,一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那么多年不见,小郁是真的长大了。”
她轻轻地拍了拍郁启明的手背。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模样,脑子里记住的也是你那个时候的模样,你刚刚站在门口,奶奶都不敢认你。”
“我在想,怎么一晃眼,那个才十五岁,看上去可可怜怜的小东西,就出落成了这么体面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嗯,郁星星很怕狗。
且最怕看上去毛茸茸的小奶狗。
第0014章
郁启明十五岁时,曾一个人从Z省乡下坐火车去往S市,只为了参加一位名叫裴致礼的少年的成人礼。
为了尽量体面,他的大姐郁满霞捏着皱巴巴的八十块钱带着他去县城里购置了一套新衣。
郁启明身材高挑,肩膀平直,穿哪一个都好看。
郁满霞纠结许久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郁启明做主,挑了一件没有一点花纹的普通白衬衫。
伸手理了理郁启明的肩膀,郁满霞又在他试衣服的时候反复检查,最后从袖口扯出一条线,她低下头用力扯掉了这多余的线脚。
扯掉了多余的线头,郁满霞终于满意了。
她笑着对郁启明说:“我家小弟长这么好,真的是穿什么都好看。读书又这么争气,要不是这次考了市里第八名,那裴家那一个、那一个——”
“裴致礼。”郁启明开口提醒,顿了顿,又忍不住修正:“是县里第八。”
“哦哦,裴致礼,裴致礼他也不会叫你去参加他的生日宴会。”郁满霞笑了笑,她不太在意小弟到底是市里第八还是县里第八,反正她的小弟就是优秀出挑的。
自从接到裴家那边打过来的电话,无论是郁满霞还他们的父亲都显十分兴奋,尤其是郁启明的父亲,他满面红光,当天就搓着手迫不及待在村口跟人炫耀。
家里的阿明因为考了个好成绩,资助他读书的那一户人家里的小少爷,就特地打电话来喊他一起去S市参加一个非常隆重的宴席。
他不太清楚什么是成人礼,说不太清楚,于是尽全力它描绘成了他所能想象的最好的东西,总之就是一通天花乱坠地吹。
郁早早出去玩了回来,路过村口听到了她爹的吹嘘,捂着耳朵跑回家对着郁启明喊:“你能不能管管你爹!丢脸死了啊,什么流水席啊!裴家摆流水席,他以为摆咱们村口呐还摆流水席!”
郁启明回了家就脱下新买的衣服,换上了平时穿的那件洗地毛了边的短袖。
他一边折着新衣服一边对郁早早说:“他不知道这些的,别理他就行了。”
可郁早早还是觉得羞耻。
“儿子给他长脸了,他就知道在外面吹吹吹,吹死他得了,也不看有几个人理他!还要凑上去,别人笑话他就算了,他那么在外面吹你的牛,别人还拿你当笑话,你知不知道?!”
郁启明知道,只是有些东西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会说什么样的话,外面的人又是怎么样看他们一家子的,这不是他可以立即改变的东西。
何况,郁启明很少会因为村里人的言谈而自我感觉羞耻,村里人对世界的认知到此为止,他们不理解郁启明,郁启明也不需要他们理解。
只是郁早早的脾气毕竟跟郁启明不一样。郁启明让郁早早看开一点,可郁早早看不开。
郁早早还在那边跺脚,气呼呼讲:“他们说你没一点自尊,有钱人朝你吹个哨你就屁颠屁颠跑去,真是好笑,他们不想自家孩子去吗?那个谁谁谁,说来说去不就垂涎你从耀华拿的那点奖学金嘛?他倒是让他儿子去申请啊,搞笑了,拿不到全校第一是他不想吗?也不看看他儿子那副痴呆样!”
郁启明大概知道郁早早嘴里在骂谁,他想了一下,问郁早早:“有点痴呆样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上一次期末考试排名比你高一个名次那个?”
郁启明话音刚落,郁早早就跟被点燃的炮仗一样炸了。
“郁启明,你什么意思!”
郁启明笑了:“什么什么意思?”
恼羞成怒的郁早早一把跳起来,弯启胳膊勒住郁启明的脖子:“你用你这个靠夺取我养分才长出来的脑子在学什么阴阳怪气的东西?嗯?”
郁启明被勒地弯下腰不能呼吸,他咳了两下,但还是不怎么反抗。
跟双胞胎姐姐一起从小到大的郁启明的确很早就已经察觉到男性与女性的生理差异,这种差异不仅仅体现在身体结构上,还包括天生的力量。
小的时候郁早早长得比他高,吃得比他多,力道也比他大,加上脾气火爆,五六岁的时候就会在村口把说他们家闲话的同龄人摁在地上揍。
而郁启明从小挑食,十二岁以前一直跟个豆芽菜一样细细瘦瘦,在不熟悉他的外人看来,郁家小子性格温吞,说话细声细气,唯有郁早早一门心思觉得自家老弟从小心肝脾肺肾都是黑的,憋着一股子劲儿,坏的很阴毒。
当年有人欺负他们年纪小就没了妈,郁早早当即就扑上去预备揍他,却被她老弟一把抓住了手拉回了家。他一边走,一边对她说,不是不揍他,只是得找个机会揍他。
她老弟提前两个钟头蹲守,前前后后确认了那条路上没一个大人路过后,他才一挥手,示意郁早早可以上前开揍。
郁早早闷头揍完这个东西不到半刻钟,郁启明就开始抹着眼泪在村口的大路上哭。平日里最爱干净一人,故意哭得一脸脏,还要抽抽噎噎告状:“是他先动手打早早,早早才还手的,他还说我们妈妈跟着人跑掉了——”
然后那个被郁早早揍了的坏嘴巴的东西就又被他的爸妈揍了一遍。
郁启明把装乖示弱屡试不爽的这一招一直用到他十二岁。
那为什么十二岁停止了呢?
因为十二岁的郁启明一个暑假猛地窜了七八公分,在发现自己的身高突然高过大部分同龄人之后,郁启明终于不再演小白花的那一出戏了。
他在那一个暑假高过了郁早早,力气也大过了郁早早,十二岁那年,当他再和郁早早打闹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收紧力道。
虽然是姐姐,之前的那些年里也一直充当着一个保护者的角色,但是郁启明其实很早就清楚,在未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才是郁家真正的那一个守护者。
郁满霞、郁早早,乃至于他们的父亲,他们都是需要郁启明保护的弱者。
他理所当然觉得自己可以保护他们。
只要他足够优秀。
暂且摆放于一家人眼前的困顿不过是一时,郁启明喜欢翻读语文课本上有关于一切未来可期的语句诗篇。
虽然郁启明并不觉得自己聪明,但是他在读书上面又的确有一点点天赋。
有的人天生五感敏锐,有的人天生力能扛鼎,郁启明只不过是稍微会读书了一点而已。
郁启明轻轻松松在这一学年的再一次蝉联第一,他的照片长久地悬挂在荣誉墙上,眉清目秀,引人瞩目。
郁启明十二岁那一年,耀华集团捐赠的书册如约而至,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跟着集团负责人一道过来的还有记者,而其中一位实习记者是个刚毕业的年轻小姑娘,心还是柔软的。
她一眼看到了荣誉墙上的郁启明,或许是第六感作祟,或许是其他什么缘故,她一眼觉得这个少年自带故事感,于是她举起相机拍摄了荣誉墙上这一张照片,之后还特意去找了校长询问了郁启明的情况。
那个实习记者写出了一篇很不专业的文章,通篇夸耀郁启明怎么怎么出淤泥不染,怎么怎么鸡窝里出凤凰,也偏偏是巧,这么一篇稿子又无意中被当时耀华集团的负责人读到了——他是商人,出自于商人的敏锐直觉,他很轻易地就认定了这个少年适合被当做打开耀华集团慈善宣传口的、一个具体的落脚点。
那一年,耀华集团旗下的致礼基金设立了第一笔助学奖学金。
那一年,郁启明第一次拿到了这一笔钱。
他在拿到钱的午夜忍不住反复观看那放着厚厚一叠现金的信封袋,白色的信封袋用纸很高级,设计很简约,除开耀华的一个暗纹Logo,就只剩下左上方上细细的一笔:希望致礼,助学星辰。
而郁启明直到十四岁才知道他拿了两年的奖学金信封上,那一句“希望致礼,助学星辰”上面那个致礼是什么意思。
给他颁奖学金的那一位负责人笑着弯腰拍了拍郁启明的肩膀,对他讲:“小郁,你很厉害,又是第一名,说起来,我们家裴致礼也一直记得你,他这次又看到了你的照片,问我你还有没有考第一,我当时还告诉他,我可不敢保证人小郁年年都能拿第一,哈哈哈,看来是我保守了。”
希望致礼那个致礼,是裴致礼的致礼。
十五岁的那一年,郁启明接到了裴致礼的电话。
隔着电话,少年的声音是一种并不清晰的模糊的冷淡,他说:
“你好,请问是郁启明家吗?”
郁启明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刹那莫名确定,这个陌生的声音,或许是那一个叫裴致礼的人。
于是郁启明说:“我就是,我就是郁启明。”
真奇怪。
那明明是六月末,盛夏来临,他们老房子外的那一棵老杨树上的知了也叫的很欢。
落地头的电扇吹开了郁启明散乱的头发,他的背脊上还冒着汗,他站在电话机的旁边,看到了窗外郁早早正弯腰把泡在井湳風水里的西瓜提溜出来。
他还记得郁早早那天穿的旧裙子,是郁满霞留下来的老款式,印着模糊的绿色树叶。
可是真的当郁启明回想起这个电话,他总错以为那是个冬天。
郁启明十五岁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裴致礼,也没有见过裴家人,他唯一接触最多的那一位姓钟的先生倒是性格很和气,当然,郁启明并不会就此误以为裴家人都会如同那一位钟先生那样和气。
只是没有预料到,他会那么像……那么像一捧雪。
落在郁启明十五岁的盛夏。
——他说:“你好,我是裴致礼。”
遥远的、模糊的一捧雪。
在那个有着灼热日光的夏日,显得如此奢侈。
【作者有话说】
互为白月光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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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求点小星星
(づ ̄3 ̄)づ╭~
第0015章
裴老夫人说郁启明当年是个可可怜怜的小东西。
这个形容无疑让郁启明略感尴尬。
诚然当年他在裴家人的眼里必然就是这么一个具体的东西,但是被老太太这么说出来,还是会叫郁启明有些难为情。
好在她并没有想要和郁启明长时间叙这一份旧的意思,也没有具体地想再同他谈一谈他当年的可怜之处。
郁启明发自肺腑感谢她。
裴老夫人撇开裴致礼,拉着郁启明的手在沙发上坐下,热心地问他:“小郁这些年谈朋友了没有?结婚了吗?现在住在哪里呀,上班方不方便?”
郁启明挑着能回答的回答:“没结婚呢,住的不远,上班挺方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