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为上 第70章

徐忘云说:“死了多少?”

“阿云,我不知的。”

“你知道。”徐忘云重复道:“你知道的。”

国寺规模浩大,在寺中修行的弟子又共有多少人?寺中藏经毁去多少,栖身之所不存,余下弟子又该去何处?这是个不能细思的问题。徐忘云手握茶盏不放,又问,“死了多少?”

萧潋意却只说:“皇权之争就是如此,哪有不死人的?”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落在徐忘云的耳朵里却重如千钧。徐忘云心下万绪难言,低声道:“你可知你毁去的是国寺,烧杀是犯七恶重罪,你为杀皇后害这么多条无辜性命,一条命以千万条来补,岂非本末倒置。”

萧潋意定定看他,半响说:“阿云,你不明白我。”

€€€€徐忘云明白吗?扪心自问,他清楚其中缘由,也知道他的苦衷。并隐隐能感同身受地理解他的苦痛€€€€所以这么多年徐忘云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放下”。一个人心中的愤恨和痛苦都只能是这个人独有,好坏都是自寻,旁人不能站着不腰疼的说些假大空的风凉话。可同样的,他又实在没办法违心的对他说一句“你做得对”,徐忘云低声道:“路有千百种,何必非要趟着血过。”

萧潋意冷道:“他人生死,与我何干。”

徐忘云重重闭了下眼,“你若执意滥杀,我不能再助你。”

萧潋意猛地抬头看他,“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面若寒霜,冷声道:“不过几个和尚,杀了就杀了。他们既都是要死,早晚又有何妨?”

“你怎可随意决策他人生死?!”徐忘云心头火骤起,猛地站起,双拳紧握,沉声道:“人命岂分高低贵贱!你的命的是命,这些人就不是了?你可想过他家中亦有高堂,或亦有竭尽毕生之力所求事,只因他未曾投生高门,未得伯侯封号,便可任取血骨不成!?”

他情绪少有过如此愤慨激烈的时候,萧潋意却转眼不再看他,只漠然地回了四个字:“与我何干。”

徐忘云看着他冷漠的脸,胸腔中忽有什么东西突突狂跳起来,撞得他根根肋骨剧痛。他便就在这一刻忽隐隐觉察到了什么,突然问:“宋多愁呢?”

萧潋意明显地一愣,语气顷刻便缓下来,“阿云怎突然问这个?自是在慈明宫中。现下这时候,想来早便睡下了吧。”

“你先前说皇后下旨将他留下,并未让他随其余众僧同回兰渡寺去。”徐忘云一字一顿道:“可皇后早去了兰渡寺,还将他留在慈明宫做什么?我问你,宋多愁呢!”

“她得父皇命同去,走得仓促,哪能顾得上他?”萧潋意温声道:“阿云,你急什么?”

他声音柔情似水,徐忘云心头却不知为何慢慢爬上一层寒意,激得他脊背微微发起细小的颤栗。好半天,他说:“……好。”徐忘云道:“你不说,我自己去看。”

说完这句,他忽往门外冲去,萧潋意只来得及匆匆叫了声,手却慢半步,眼睁睁看着徐忘云一阵风似地刮出了屋子。房门外,桃蹊早有预料,只在那门方一被拉开时便闪身将出路堵得死死,低声道:“徐大人,夜深露重,您要去哪?”

徐忘云猛地攥住了桃蹊的衣领,急促道:“我问你,宋多愁在哪?”

命门在人手下不过三寸之地,桃蹊语气却十分平静道:“大人恕罪,奴婢不知。”

她对萧潋意忠心耿耿,自不会多吐出半个字。徐忘云清楚这一点,索性不再与她周旋,猛地抽出了腰间长剑,抬手便砍€€€€

桃蹊微微一惊,下意识抽刀迎战,这几个动作快得也就是眨眼间的事,两刃即将相撞时,徐忘云的剑锋却又往后一撤,使了个虚招,灵活从一侧的空荡闪身而出。

他不多言,提气便要气势跃上墙头,身后却忽有一人手掌大力扣住了他的肩骨,只听萧潋意的声音在他身后道:“阿云,你要去哪?”

徐忘云面色极冷,回首便是一剑过去。萧潋意侧头避开剑光,沉声道:“你要与我动手?”

“你既说他没事,又为什么拦着我?”徐忘云逐字逐句道:“萧,潋,意€€€€放开我。”

萧潋意说:“不。”

他夺了桃蹊手中的刀,横在自己面前,目光隐隐有光动,“阿云,你不能出去。”

徐忘云抬剑而上。

他的剑招向来干脆,如他这个人一般利索简洁。乍看平铺直叙的剑势下又隐隐能窥见其下藏着的隐招来,是为三生万物的招数。徐忘云翻腕使剑斜探,剑锋气势如虹地扫过萧潋的面门,被他后仰避开,只是割断了几根散乱的碎发。

萧潋意面色难看极了,“你要杀我?”

徐忘云不回话,也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提剑便又冲了过来。萧潋意看他神色认真,面色渐渐放冷,举刀横在了二人中间,道:“来。”

€€€€铛!

两刃相撞碰出巨大声利响,刺耳犹如在人的耳骨刮过一般。徐忘云偏锋侧点,手腕握得死紧,出招间剑锋携有千钧之势,招招将人往绝路上逼。他下手下得毫不留情,萧潋意步履沉稳,左闪右避躲着他的剑光,在院子中周旋起来。桃蹊噤若寒蝉,心有战兢地瞧着二人你进我退,一手悄无声息地探入腰间,握住了自己藏在腰带下的暗器。

一时院中只可见寒光闪闪,火花飞舞。萧潋意虽在剑招上略逊他一筹,却如何也不肯放他过去,长刀咬得死紧,不让徐忘云脱招半步。他越是这样徐忘云心下不安便也越强,知道他这样反常定有古怪。便眉心一凝,手下骤然使力,“铛”一声重响,将萧潋意手中刀击飞了出去。

长刀打着旋落入了草丛中,萧潋意无言片刻,轻笑了声,“阿云,我打不过你。。”

徐忘云眸若寒星,每根发丝都尽生出逼人的寒意来,手攥成拳,其势如风地瞄准了萧潋意的下颌。

€€€€那一下不会要了他的命,甚至都不会疼上很久,但却足够让他眼前黑上个片刻€€€€那片刻刚好足够徐忘云从他院子里逃出去。他势头太猛,萧潋意避无可避,生挨了这一拳,却几乎在同时又是一拳回敬了过去。

丢了刀剑,二人又干脆贴身肉搏起来,徐忘云抬脚踹过去,萧潋意便一掌劈过去。二人打得昏天黑地如火如荼,越打越胶着,越打越难分伯仲,眼看战况俞烈,却忽然,听着“咚”地一声闷响€€€€

徐忘云摔倒在地,浑身忽全无了力气,直觉筋骨都被人根根抽去了一般。萧潋意伸臂接住了他,将他捞在了怀里。徐忘云猛地掐着他的手臂将自己撑了起来,竭力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他的眼皮都要合在了一起,脑中似有一只手拽着要将他拖进无边深渊,这不对劲,徐忘云想,这不对劲!萧潋意一定是对他做了什么手脚。

“阿云别怕,一点软骨散而已。”

萧潋意拦着他,低低道:“我只用了一点,对你的身体无碍,放心,安心睡吧。”

软骨散。徐忘云想到了那盏茶,可他又是什么时候下进去的?徐忘云强撑着睁着眼,声音隐隐有了颤,“不……你放我走……”

到底为什么拦着我?

发生了什么?

宋多愁呢?

€€€€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无论如何也不肯闭上眼,喉咙像被什么堵住,让他只能张着嘴艰难地大口呼吸着。

“……睡吧。”萧潋意面色晦暗不清,“你看,阿云……我早就猜到你要走。”

第82章 不死不休

那会荣清还在时,徐忘云曾听过一个故事。

故事讲得是一个书生赶考时遇上了个落难姑娘。姑娘生得貌美,温柔贤良,对这救命恩人一见钟情,二人渐生情愫,成亲拜了堂,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可好久不长,貌美姑娘不知怎么就一夜变了性,皮囊一扒竟成了个白脸的妖怪,将全村人扒皮抽筋地吃了,还要顶着满面鲜血笑意盈盈地问那书生:小郎君,奴的胭脂好不好看?

这显然不怎么适合做睡前故事的故事讲完,年幼的徐忘云板着脸躺在硬床板上,认真地问他:师父,为什么他们非要拜堂成亲呢?

荣清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爱啊恨啊地扯了半天,却始终不能自圆其说,便拿手中蒲扇敲了一下徐忘云的脑壳,“屁大点娃娃问这么多干啥?还想不想接着听了?”

徐忘云捂着脑袋不敢说话€€€€明明是荣清非要挤进他房中硬要说书哄他睡觉。可见徒弟不说话了,荣清却又不满道:“你怎么不问下去了?”

徐忘云于是乖乖道:“师父,那然后呢?”

“然后€€€€”荣清摇摇扑扇,摇头晃脑地笑起来,“然后那书生大受打击,转而拜入了白微上元天尊座下,自那之后日日刻苦习剑,得道了悟后带了把斩魔剑重下界,将这妖孽上下九代都砍了个干净;但谁知这妖孽拼死却留了一魄,藏踪蹑迹的修炼,百年后修炼而成,也将这书生的上下九代全吃进了肚子里。”

徐忘云:“……”

荣清道:“小徒,我问你,你从这故事里可了悟到什么没有?”

徐忘云想了想,说,“要认真习剑,刻苦修行,才能学有所成为人间降妖解难?”

荣清又拿扇子敲他的头,“错!是要你以后见着漂亮姑娘绕着走,长得美艳的心大都生得黑,你可记住了!”

徐忘云无言以对,觉得师父说得好似有理又好像无理。荣清瞧他一眼,心想这孩子全身上下就生了这么根直骨头,逗他还没山下的狗好玩,便去了其他心思,又问他:“我问你,如果你是这书生,若在路上碰上了这么个落难的貌美姑娘,你要如何?”

徐忘云又想了想,说:“若她心满恶念,我就降伏了她;若她心有善念,我就帮她走上正途。”

荣清听了这话,长叹一声,愁眉苦脸地道:“唉,你这完蛋玩意儿。”

徐忘云不懂他何意,又问:“师父,可他们这样杀来杀去,是为什么呢?”

荣清不说话了,望着徐忘云许久,半响,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是为什么呢?

徐忘云不知,荣清活了大半辈子,似乎也没办法说出个所以然来。世道是个黑心的东西,喜看百鸟争食自相残杀,非要在人间分个黑白出来€€€€妖怪装人坑蒙拐骗是为饱口腹之欲,书生娶她为妻或为满声色之念。荣清说长得美艳的大多心黑,可这世道一踩一脚泥,若生得漂亮心肠又好,转眼就会变成了人脚下的土,都等不及留下点活过的痕迹。

本着那点仇怨纠缠半生,提心吊胆不死不休,说不值得,但又好像实在没办法哄骗自己一笔轻轻带过。人心生得巴掌大,总是容易有太多不平事。

道理大多相驳,左右找不出一条令人满意的结论来,不能细思€€€€不抵细思。

徐忘云立在一片荒芜中,面色平静地看着面前往事聚成团团云雾又眨眼间散去。他想自己现下应当是入了梦,眼前种种皆为幻影,但他实在已很久没再见过荣清的脸,目不转睛地看了会,直至那聚成的云雾又慢慢散去,这才收回了视线,垂下了眼睫。

却忽闻了一声钟响。

他闻声抬头,瞧见不远处背光的地方站了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瞧不清模样,只隐隐能看出他似乎扎了个髻,穿得似乎是身道袍,正侧头和他旁边一个老道说着什么。许是感知到了有人正看他,那孩子微微转了头,像是瞧见了徐忘云,很是高兴似的,冲他大力挥了挥手,又牵上了旁边老道的衣袖,干脆利索地一转身,便同他一齐没入了那团白光中。

徐忘云如遭重击,呆在原地。

他愣愣地盯着那二人消失的方向,下意识往前追了半步,脚迈出半点,又生生止住了。

不知从何处来,眼前却又凭空出现了一把拂尘,拦住了他的去路。徐忘云看着那熟悉的拂尘一愣,不敢往上再看,垂下了眼,慢慢跪下了。

持着拂尘柄的是一只枯瘦干瘪的手,满头须发尽白,身上道袍古旧。荣清收回拂尘搭回臂弯,雪白的须在空中划出一道干脆利落的弧线,只看他垂目瞧着跪在地上的独徒,缓声道:“孽徒。”

徐忘云埋着头,涩声叫了他一句:“师父。”

“我要你恪守本心,你全然忘了。”荣清道:“叫你下山历练,是要你匡扶正道,谁知你却自甘堕落,成日与恶人为伍。我不是说过要你终生不准踏入京城半步,你为何忤逆师命?”

徐忘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缓缓将头磕在了地上,跪道:“徒弟知错了。”

“不肖子。”荣清道:“你明知他害了多少无辜人的性命,不加以阻止却反倒助纣为虐,往常我教过你的道义礼法,竟尽是白费了,你可知他心有蒙尘,手染鲜血,这桩桩件件你都全然知晓,你怎可只眼睁睁的看着?”

徐忘云埋着头不动。

好半天,他说:“……我自入九幽地狱。”

天地忽静了。

荣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好长时间都不再动一下。半响,只听到他幽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忽恶狠狠的用拂尘重重敲了下徐忘云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完蛋玩意儿!”

徐忘云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荣清出完了那一口气,复又收回手,苍老却明亮的眼定定瞧了他半响,凡间的风卷过他瘦长的身影,将他身上道袍吹得翻飞起来。徐忘云埋首不言,荣清便这么看了他一会,许久,又叹道:“罢了。”

他的声音似自九重天上传来,像是远方仙人语,轻风似的吹过徐忘云的耳朵,“你决心如此,我再不好与你多说什么,只盼你切记莫失了本心,好自为之吧。”

下雨了。

铺天盖地、冰冷刺骨的雨珠倾盆而下,打得密切。徐忘云脊背上的一层薄薄衣物顷刻间湿透了,他却仍跪地不起,额头沉默抵着冰凉的地面,久久不动。

有水痕滑进了他的面颊,却似乎又有些温热之意€€€€徐忘云睁开了眼,见萧潋意的脸在自己上方对着自己,见他醒来,一动不动,只怔怔地看着他,两只眼泄洪般不停地往下淌着眼泪。

徐忘云试着动了动,手腕处却带出阵阵哗啦啦地响动声。他觉出似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紧紧正箍着自己,让他不能移动半分,那像是条链子。

€€€€萧潋意将他绑起来了。

徐忘云闭上眼,转过了头,却又被两只手捧住强行转了回来。

“阿云,你为什么不看我?”萧潋意捧着他的脸,挨得很紧,执着地问他。徐忘云不愿看他,使力侧过了头,萧潋意却不依不饶,不停逼问他,“为什么不看我?阿云,你为什么不看我?”

徐忘云不理他,半响,淡声问:“你想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萧潋意喃喃说:“我什么也不做。”

徐忘云说:“宋多愁不在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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