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 第7章

他顿了顿,正欲拭去眼角水渍时,发现袖口沾了几点燕羽衣的血。

“本王听不见了。”

话音刚落,渔山箭似地冲了出去。

幼时一场高热留下的后遗症,先皇后遍寻民医也未能完全治愈,这些年虽略有不便,但萧骋学会了与寂静共存。

只要看着对方的嘴唇说话,也能阅读无碍。

这病几个月没动静,萧骋以为今年都不会再犯了,没想到竟在与燕羽衣争吵中掉了链子。

大夫也是从大宸带来的,太医院院首的徒弟,姓秋名藜棠。

“西洲严寒,王爷需增添衣物避免受凉,病症冬日复发乃是常事,不必过分忧虑,心态放平稳便可恢复,每日施针缓解耳鸣即可。”秋藜棠收起脉枕,叮嘱道。

萧骋看着秋藜棠的脸,过了好一会才说:“燕羽衣的肩膀。”

“棠大夫可有什么加速伤口痊愈的药,不论价格,有效就行。”

秋藜棠:“回王爷,没有。”

“本王明日要带燕羽衣下山,以他目前体质,是否可行。”

“有难度。”秋藜棠左思右想,含蓄道。

萧骋点点头,那就是可以。

于是指了指燕羽衣的住处,道:“人质伤口裂了,去包扎。”

西洲夏短冬长,雪季通常从十一月起,延续至来年四月初,大雪封山乃常事,燕羽衣晨间被扫雪声吵醒,脖颈酸痛,睁着眼平躺了好一阵才磨蹭着起身。

床头摆着套浅紫骑装,单手抖开抻着肩比对,正好是他的尺寸。

左肩被重新处理过,膏药味浓郁,夹杂着薄荷的清香。伤口炎症明显缓解,仅凭感知便可下定论,这并非斛录寺僧人的水准,萧骋队里定有手段高明的医官。

之前不拿出来,是时候未到,看来景€€王已经考虑好与洲楚之间的交易内容了。

单手穿衣不方便,燕羽衣花了好一阵才勉强穿戴整齐,被守门侍卫带去前厅时,萧骋已吃得差不多了。

“燕将军昨日歇息得可还好,本王夜里……噗。”

燕羽衣隔萧骋两个位子坐定,将拎了一路的腰封抛给萧骋身边的侍卫,顶着与夜里相差无几的披头散发,在男人忍俊不禁中,冷道:“粥呢。”

厅内伺候的人不多,燕羽衣扫了圈,奉茶净手试菜一个不少,甚至还有个端着暖炉的,随时听候景€€王召唤。

“头发怎么回事。”萧骋放下碗筷,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道。

“王爷为防止在下自戕,不是将房内所有尖锐利器都收走了吗。”燕羽衣掀起眼皮,选择离自己最近的蛋羹。

谁知半路杀出一只手,横隔在他和蛋羹之间,萧骋眼疾手快扣住碗沿,倾身而来。

“会束发和不会束发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根发簪能解决得了的。你说是吧,燕将军。”

“……”

燕羽衣抿唇,表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

被萧骋丢进地牢,他觉得萧骋与燕氏情报中所描述的并无二样,善谋划,懂得利用人心,喜欢抓住人心最细枝末节,但足以引起雪崩的支点狠做手脚。

现在,萧骋的所做作为令他推翻先前所有判断,此人似乎只是单纯喜欢犯贱。

“你真的……”燕羽衣深呼吸,笑了笑,强行抑制揍人的冲动,说:“是个聪明人。”

萧骋听罢和颜悦色,显然对燕羽衣的反应十分满意,将蛋羹推到燕羽衣面前,甚至贴心地将小菜奉上,并指挥道:“渔山,待会找几个人伺候燕大将军梳洗。”

从前在大宸,萧骋凭嘴一张,硬生生气昏朝廷无数老臣。渔山习以为常:“是,主子。”

-

饭后,燕羽衣被渔山带去厅后梳洗。

“公子发质真是好呢,待会得下山去,王爷吩咐了,要为奴婢您梳个利落的发型。”

茶饵弯眸,询问道:“不知您有没有及冠。”

难怪萧骋晾了这么多日,忽地肯给件像样的衣服穿。

“已及两年。”燕羽衣答,天然对这个眉目含笑的小姑娘生起几分好感。

茶饵动作麻利,说话间便将为燕羽衣佩戴的发饰挑选出来,盛在另一小托盘内,边编发边笑道:“这几日奴婢一直伺候五公主与燕三小姐,因为好奇燕将军长什么样,所以五公主说。”

她学着萧稚的语气:“自然是谪仙般的容貌。”

燕羽衣闻言一哂:“她说话向来很夸张。”

“可公子便是这样的人啊。”茶饵说。

“这样的人?”燕羽衣不由自主地蜷起手指,道:“有时所见并非所得,或许我是杀人如麻的阎罗呢。”

茶饵啊了声,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埋头束发不再言语。

发髻本就简单,若非受伤,燕羽衣自己便可简单处理。

他正襟危坐,镜中照见轮廓成型,直至小侍女停手。缓缓起身的同时,抚上并未使用,镶嵌白玉的檀木发簪。

“姑娘是大宸人,却对我热情有加。”

“如果服侍我的人来自边境的鹿广郡,又或者是与燕氏交锋多年的大宸南荣军,他们会像你这般说笑打趣吗。”

“不。”

透过铜镜,燕羽衣瞥见屏风外人影晃动,正在朝这边走来,遂继续道。

“他们会一点点地杀了我。”

“而西洲百姓,也将会在合适的时间,杀了所有踏入西洲境内的大宸人。”

茶饵面露惊恐,踉跄着后退几步,小腿嘭地一声撞在躺椅旁摆放着的脚凳上,登时吓得大哭。

“欺负不了本王,便拿小姑娘开刀,燕将军此举未免过于幼稚。”

萧骋这会耳朵没好,虽听不见燕羽衣对茶饵说了些什么,但到底也能猜测几分。

燕羽衣回身。最后那句话是对萧骋说的,但萧骋似乎并不在意。前几日他做什么都惹得这位景€€王怒意难消,怎么下了场雪忽然脾性大改。

“幼稚?”燕羽衣微笑:“与我同龄的世家子弟现今还在书塾读学,意欲考取功名。他们尚还年轻,怎么,仅仅只是因我比他们早一步入仕,便要学王爷故作老成吗。”

“哦,忘了。”

燕羽衣掩唇轻声:“王爷哄骗家妹唤作哥哥,可论辈分,当是叔叔方才恰当。”

“对么。”

“阿骋叔叔。”€€

第6章

萧骋已经肉眼可见地生气许久了,从后厅再至后山,一路拉着脸。

“喂,离我那么远干嘛。”

燕羽衣穿好冰棱,抬头看离人自己八丈远,扬声道:“至于吗。”

“燕将军,这是护具。”渔山带人走过来,将与冰棱配套的护具放在燕羽衣脚旁。

燕羽衣收回目光,问:“西洲将滑冰滑雪所用器具统称冰棱,你们大宸叫什么,我记得是……木马,对吧。”

“是。”渔山答。

大雪封山,前山石阶被冰冻得滑不溜秋根本走不了人,但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西洲百姓,学会了与自然对抗,在严寒之中开辟新的道路。

雪中滑翔,冰面行走,生存技能在岁月更迭中刻入西洲人的骨血,变得与生俱来。

“你家主子会滑雪吗。”燕羽衣接过护具却并未使用,既然萧骋不来,他便亲自过去关心又如何,毕竟太子还在人家手中握着,是死是活都是问题。

萧骋身边围着三个护卫,其中两名整理他脚底的冰棱,另外那个仔细佩戴护具。互相配合熟练,显然是做惯了的。

“王爷确定要在这种天气滑雪下山吗。”燕羽衣道。

萧骋:“怎么,将军不愿?”

即便是外出经验丰富的西洲人,也不会在暴雪降临前出门。燕羽衣不信萧骋这般小心翼翼的人,没有提前计算过天气。

除非有必须下山的理由。

于是装模作样地沉吟片刻,点点头说:“老实说,的确有些害怕。”

“怕什么。”

萧骋活动脚踝,起身穿着冰棱向前走了几步,略微调整束带松紧。

“自然是怕有命下山,没命上山。”

“善于使用护具会保你小命。”景€€王面无表情道。

这会雪又比方才大了不少,被无情丢在雪地里的护具悄然覆盖了层薄薄的新雪。

他们所面对的方向,是条宽阔平整且一览无余的大道,工匠在修建山路时,特别减少弯道,并加以两米高的护栏,周围灌木丛生,即使人在滑行中不慎失去控制,有天然与人为的减速带,也能稍加提高存活几率。

燕羽衣耳朵耳朵尖冻得通红,仰头简单判断了下太阳的方向,并习惯性地深深吸了口凉气,饭后倦怠的精神立即被提至顶峰。

既然景€€王此刻心情不佳,那么下山后再说吧。

狂风盘旋至上云霄,寒流翻江倒海般瞬间席卷而来,雪粒坚硬尖锐,被风含着,强硬地扑面阻挠视线,天地缭乱,山海此间共苍茫。

燕羽衣侧耳仔细倾听风声,半晌,双眸骤然散发出远比星辰明亮的灼热光彩。

“景€€王,大宸固然强大,但也不得不承认。”

他回头望向萧骋,做了个“紧跟”的手势,等不及萧骋磨磨蹭蹭再答他,转过身飞快奔向右侧十几米的料峭山崖,拇指与食指环成圈,抵着下唇,双腿屈起作向外俯冲状。

风向最佳,时间恰到好处。

一声嘹亮哨音,年轻将军倾身拥抱此间坤灵,身影如雷霆乍现穿破云霄,山谷回荡青年畅快洒脱的呼声。

“西洲人€€€€“

“永远征服暴风雪!!!”

萧骋:“……疯子”

自古以来,大宸与西洲共同流传着这么一段话:从大宸人的视角来看,西洲人做事,身上总有股近乎于癫狂的兴奋,毫不含蓄地讲,比真正的疯子多了那么点属于人的理智,可他们似乎经常喜欢摒弃理智。

而西洲人则认为大宸人做什么都瞻前顾后,当今世道,自然是有勇气的人先享受胜利果实,品味最甘甜的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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