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压抑的沉默。
李文耀失神地看着墙壁,“三年前就去世了。”
李文逊心脏一抽,嘴唇嚅了嚅,没再发出声音。
“一次交易途中,车祸,大火,尸骨无存。”
李文逊嘴巴微微张着,嗓子却哽住失了声。
“后来我一直在查,我总怀疑是当时和我们争夺同一笔买卖的对手做的。”李文耀说到这儿眼神一阴,“然而什么证据都没留下,简直就像那场大火一样,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原来他……”李文逊敛眉,低声道,“是我误会元亓了。”
“他爸死后,家产旁落,”李文耀说着说着便咬牙切齿,“他家那些亲戚全部是不劳而获,见钱眼开的寄生虫。失去了顶梁柱却一点,对故人的悲悸之心都没有。”
“他们难道……”
“他们准备把元亓父亲辛辛苦苦打拼的江山拱手让人,只为了得到朝不保夕的慰用金,殊不知随时都可能寅吃卯粮,竭泽而渔。”
“那元亓……”
“说了你可能不敢信,”李文耀眼底也存有些许迷茫,“元亓在某个晚上,竟把他父亲偷偷藏给他的遗嘱和印章给了我。他知道元家人眼里容不下他,多一个人就意味着其他人少分一杯羹,他们宁愿对元亓除之而后快。还好他爸明智,私立了一份遗嘱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了儿子。”
“元亓把遗嘱给我的时候,我是万万不敢接的。尤其是当他提出,让我接管他父亲所有的事业。甚至让我坐上,他父亲曾经的位置。”
李文逊眉头微锁,“他是因为信任你,所以希望你能帮他父亲,维系来之不易的成果。”
“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相信我,前些年我和他虽说算不上很熟,但也打了不少交道。他总是跟在他爸左右,性格和我很像,不爱说话,骨子里却傲气凌人。我是真正到了他爸死后,才明白他的狠厉和决断,远不亚于我们任何一个人;他似乎是天生的杀手和间谍,冷血得几乎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我总觉得,他还是有自己的规划。我以前以为他是想要财产,结果他转身就把财产全部给了我。”
李文逊想起今晚元亓和自己的对话,“也许他真正要的,是跟在你身边。”
“可能吧。”李文耀不点头也不摇头。
“可他为什么今天才出现,”李文逊困惑不解,“之前他去哪儿了。”
“他把财产转交给我的第二天,元家人就打算把他扔到国外,或者活埋。”
李文逊诧异得脸色刷白,“活埋……”
“所以这世上真正的‘亡命之徒’,永远有一百种折磨人的办法,只为了抢夺他们需要的东西。”李文耀闭了下眼,“他在带着我逃出元家的时候,一个人朝我开了枪。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元亓直接帮我挡了。”
“那他呢……”李文逊直起腰,紧张地看着他。
“我想救他,他却让我带着遗嘱赶紧逃走不要管他。因为一旦我们两个都走不了,不仅他爸的事业无法留住,连我们的小命也是铁定难保。”
“于是你赶紧先逃了出来。”
“没错,”李文耀脸上浮现纠结的痛苦,“我出去后,立刻让我的人去救他。当我把遗嘱完好无缺的放起来藏好后,才得知当我的人赶过去时,元家早没了人影。那群杂粹不在,元亓也不在。”
“我当时有了最坏的想法,”李文耀沉声道,“元亓要么是被他们带走了,要么,就是已经……”他说不下去了。
李文逊对元亓早已是不同的心境,“幸运的是,他还活着……”
“没错,”李文耀叹道,“我昨天在房山找到他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浑身都是伤,穿着乞丐的衣服,吃着残羹冷炙,攥着一把生锈的菜刀,蜷缩在公共厕所的大理石地板上。”
李文逊想起元亓脸上的刀疤,心中一酸。
“你把元亓找回来,是想以后一直带在身边吗”
“其实我没想过,”李文耀说,“他爸的财产我一直替他存着,没有动过。因为我潜意识里,一直等着某天元亓突然回来,我把原本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
“有了这些,他可以找一份好工作,有一个好住所,安安稳稳过日子;他过去实在太苦了,苦到我觉得如果还留他和我一起混,是在耽误他。”
李文逊沉默不语。
“他性子也拗,回来后非要跟着我,还说他爸的钱他不要,全部留给我来物尽其用。唯有一个要求,就是希望我能留着他工作。”
李文逊想了想,“其实他脑子一直很清晰,他知道你值得相信,他本身对金钱的欲望不大,只是觉得应该交给真正配得上的人。所以他给了你。”
“他信任我是没错的。”李文耀说,“他爸和他都曾救我于水火,这种恩德,换作任何一人,没齿难忘。”
李文逊脸有些发烧,“今天我说的话,是我过分了,我不知道他竟然经历了这么多……换我,我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只能说人自有命数,”李文耀微微皱眉,捏了捏他的脸,“不要说什么换作你这种话,有我在,根本不可能让你遭受这些。元亓的经历,哪怕一星点放在你身上,我都会受不了。”
李文逊红着脸,不自在地说道,“我也就随便说说。我确实,也挺心疼元亓的。”
“我知道。”李文耀轻笑道,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今天说这么多,主要也是希望你们之间不要有芥蒂。我不想元亓呆在我身边不高兴,更不想你因为他的存在感到不痛快。他是对我有恩,但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回报,绝不会牺牲我对你的用心和感情。”
李文耀趁他怔愣,突然抱住他的后脑勺亲了一口他的嘴唇,回味般的眯起眼笑道,“谁都比不上你重要,没有人可以撼动你在我心里的地位。”
李文逊心脏猛地一跳,耳根烫得灼人,推开他,讷讷道,“肉麻。”
李文耀变本加厉,舌头直接探进了他嘴里,不顾他的推拒,深情地品尝着他的味道。一面兴奋一面惶惑,这样下去,他真的能忍到李文逊十八岁生日吗。
李文逊那晚想了很多,元亓的遭遇和李文耀曾经的坎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一直以来,他不是不知道李文耀的艰难;这个人如今的好强,竞争和领导欲是过去多少挫败,多少失望和彷徨堆砌起来的。李文逊把被子往胸前提了提。
他只是没想到原来会这么艰难。记忆中第一次正式遇见李文耀,他在滂沱的大雨里身负重伤,步履蹒跚;再见李文耀,他带着势不可当的气场,挂着浩浩汤汤的气焰把自己带走;李文耀扶养他长大时的威严,向他告白时的固执,因为他胡乱吃醋时的野蛮……点点滴滴,回荡在他混乱不堪的思绪里。
李文逊抓紧了被角,似乎想把它揉碎。被李文耀羞辱的愤怒原本占据了他的所有思考,千方百计的逃离本才是他当下唯一的主旨。他应该铁石心肠,应该屏蔽任何李文耀的糖衣炮弹,应该把李文耀自以为是的真心踩在脚下肆意践踏,这才是他该做的,这才是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说好的坚定不移的初衷,只因为李文耀寥寥数语就动摇不定,究竟是他自己其实从未看清过什么,还是李文耀用了隐形的手段,在跟自己打拉锯战,消磨自己的战斗力。
他憎恨李文耀对自己的喜欢,却阻止不了对他的过去怜悯甚至心疼;另一面,李文耀对元亓和元父的义气真诚,他们之间那种患难与共,心甘情愿把彼此命运交给对方的感情,着实让从未体会过,经历过这一切的李文逊,心生敬意。他慢慢地了解并接受,李文耀如今的成就,绝不是单靠武力硬撑下来的。
第二天清晨,李文耀很早就出门了。李文逊下楼时,看到元亓站在楼梯口等他。元亓连面相都和李文耀很像,都属于那种不做声就能让你心生畏惧的冰冷扑克脸。
李文逊不怕他,毕竟天天对着李文耀早就免疫了。
“文少爷。”元亓声音有种出乎意料的滑。
“吃饭了吗,”李文逊仍旧听不惯他的嗓子,便选择回避,“坐下一起吃点儿。”
“不避。我没资格和您坐一起吃饭。”元亓生硬地帮他拖出椅子,“您坐。”
李文逊昨晚确实觉得对他不太好意思,可一大早听到这阴腔怪调,十分扫兴,“什么没资格,我又没瞧不起你的意思,你何必自降身价。”
“身价……”元亓冷嗤一声,眼神一暗。
“……”李文逊不知自己哪儿又惹到他了,“昨天的事,我不对,我跟你道歉,不过你也别这么记仇成吗我昨晚不了解情况,不知者无罪。”
元亓面容一僵,“你了解什么情况了。”
“……”李文逊语气放慢,“我哥都跟我说了,你们早就认识……”
元亓的胸膛沉默地起伏颤抖。
李文逊不打算继续再问,看元亓的表情,他明显不愿回忆起过去。
元亓这般态度,他也没胃口吃早餐了。背上书包就要出门。
元亓盯着他的背影,眼底一片肃杀。
一天,李文逊突然接到了董承的电话,找他一起去看电影。李文逊想了想没什么事,直接答应了。
路上,李文耀来电话,问他怎么还不回家。
“晚上和朋友约了看电影。”
“哪个朋友”
“就……”李文逊停了停,“大厉。”
电话那边陷入沉默。
李文逊“喂”了好几声,“没事我挂了啊。”
结果那头砰得一声抢先一步断了。
李文逊自以为然,索性不管他了。
董承挑得是一部系列科幻片,恰好又是李文逊感兴趣的主题,俩人电影散场后还在滔滔不绝地讨论剧情,说到激动之处,李文逊还会给他稍加演绎主人公的经典动作和语录,逗得董承开怀大笑。
电影院楼下是一家新开的蛋糕店。董承提出进去喝杯咖啡,李文逊抬头看着墙上镶金的logo,心里涌出一些事,但具体是什么却想不起来。
直到董承买蛋糕的时候,李文逊看到旁边的女人在给孩子挑选生日蛋糕,他才终于记起,今天是李文耀的生日。难怪刚才电话里……
李文耀十七岁以前,是不过生日的。自从李文逊和他一起生活,他这个有心的弟弟总会主动给他准备惊喜庆生。李文耀不习惯热闹和繁琐,李文逊每次便会只买一个小蛋糕,摆上一份礼物,家里只留他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聊聊天,吃吃饭,希望能在生日这天,帮他腾出私人空间,释放压力,消解烦忧。
李文耀的烦恼,李文逊自然是不懂的。即使这样,过去的六年,他仍坚持以自己的方式给他过生日。李文耀虽从来没说过感谢感动的话,但他知道,默认已经是最高层次的鼓励了。
然而今年……
李文逊茫然地看着橱柜里花色的甜品。他现在和李文耀的关系如履薄冰,李文耀迫不及待想突出重围,李文逊除了步步退让,死守界限也毫无办法。李文耀和他表白后确实对他好了很多,甚至比以往更加细心,更加懂得收敛脾气;然而,当所有的改变凌驾于完全不成立的悖论上时,李文耀的付出,就是一片一无所值的废墟,徒劳枉然。
如果李文耀能永远做他的哥哥,他愿意百分百回报同样的爱;如果不能,那么他的感情,或许也只是浪费。
李文逊在沉沦与挣扎中纠葛,突然瞳仁暗没。
“请帮我也打包一份。”李文逊突然说道。
董承愣了一下,笑道,“是带回去给你哥的”
李文逊点点头,“今天是他生日,我给忘了。”
董承脸色微变,“那他会不会怪我今晚占用了你的时间。”
“用就用吧,反正也不是他的时间。”李文逊接过蛋糕和咖啡,坐到一旁的椅子里。
董承坐在他对面,“你这态度,到底是不是想给你哥过生日的。”
“以前挺想,”李文逊低头咬着吸管,一急被饮料烫了口。
董承一边打开蛋糕一边观察他,“看来你们兄弟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我也不好太耽误你的时间。本来想多跟你聊会儿,现在看看,我一会儿早点送你回去吧,你也好,跟你哥,补个生日。”
“说了用不着管他,”李文逊轻笑道,“是不是上了岁数的人都喜欢操心啊,不论男女。”
“我关心你你还埋汰我,”董承说,“就当我是为自己考虑,我可不想被你哥发现是我在他生日这天拉你出去,下次可就不是医闹了,直接改大街闹。”
李文逊笑着点头,“他可能真做的出来。”
“那你可得保护我,”董承眨了眨眼,“不然以后翻墙都没得断后的。”
李文逊佯怒,“还提那事儿啊,丢死人了不准再提,再提我哥揍你我就不管你了。”
“尊老爱幼知不知道,”董承敲了敲自己的背,“我这老胳膊老腿儿,被你哥打折起码躺十天半个月。”
“你这是倚老卖老,”李文逊笑道,“再说你哪儿有那么不堪一击,这么脆弱早就不当医生了。”
董承笑着推了下他的额头,“都不知该不该谢谢你夸我。”
“该,怎么不该,”李文逊用手指夹了一条他的蛋糕上的巧克力,“从小大家都夸我嘴甜,都夸我特别会侃。”
“你是挺会的。”董承忍住笑意。
李文逊得意地朝他扬扬头,嘴巴仍旧不停地说着。董承看他的眼睛渐渐流露出愈热的温柔,像三月春风拂过湖面,清凉中携带丝丝暖意,沁人心脾。
董承的手指支着勺子,机械地在早已冷却的咖啡杯里胡乱翻搅,看向李文逊的神情越来越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