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不断替代活人,形貌宛如生者,仍然活在城中。
若是有人不幸活的久些,看到街道上徘徊的着阴气冲天的人傀,该是多两股战战,肝胆俱裂?
正如那用惊怖之笔写下志怪的幸存书生,就算逃出了这座城,也一辈子未曾获得解脱。
“你很生气?”谢景行问道。
“我生什么气,这些又不是我的臣与民。”
帝尊露出一个淡而冷的微笑,道:“只是觉得这天道紫气择人,着实荒唐,放任百姓为人鱼肉,竟也配为君?”
殷无极面对着这参天的妖树,与那些再度化形于他身侧的貌美女妖,微微曲张了一下手指。
然后,他平静地将那些套了人皮的桃花精怪,逐一碾碎。艳鬼的貌美皮相在他的魔气掠过后,逐一炸开,连骨骼也烧成灰。
不过谈笑间,帝尊就将妖树的桃花炸毁大半,连花苞都未放过。
妖树虽然损失了大部分帮他收集血肉的桃花,修为大损,却也是盘踞在王都由怨气所生的一方豪强。
能够蛰伏在此,躲过红尘卷中圣人天魂的斩杀,也是有几番本事的。
妖树要断尾求生,就把树枝挣扎着往里收,让仅存的最后一朵桃花藏回枝干内。
蠕动的树枝吞食着桃花鬼女的身躯,犹如饱满果实的娇媚身躯瞬间被抽干了水分,身上的人皮委顿在地,如同枯死的树皮。
殷无极见那仅存的一朵桃花,脸上露出痛苦与快意交织的神色。
他五指一收,也只来得及截断她的四肢,让其从躯干上一脱落,化为枯朽的树枝。
谢景行拢袖立在一侧,看着他的杀戮,半点阻止之意也没有,评价道:“红颜枯骨,不过如此。”
魔气近乎粗暴地碾压着妖树,让其在血色的魔气中崩毁,乐坊在震动。
那些傀儡一样的男人跌在地上,逐渐沉没下去,枯朽的人皮随风化去,只余下一副骸骨,埋在妖树之下。
妖树随即用枝干将其拖至树下,埋入泥土里,然后发出一阵腐烂的,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它不知吃了多少人,饮了多少血肉。
很快,树枝结出人形的果实,以一种让人不适的速度生长着,果实坠满枝头,像脉搏般搏动着,犹如活物。
“人面树结出了人面果了。”
等到妖树露出本体,谢景行认出独属于南疆的妖物,声音带着淡淡的愠怒:“有人往红尘卷中,投了妖引?”
第66章 最恨长生
南疆妖族数不胜数, 有些族群以繁衍之法延续万代,是有灵智的先天之妖。
有的则是种下妖引,以鬼、怨、妖、阴之气催其成长, 诞生的则是后天之妖。
妖引多为先天大妖的死胎、大妖褪去的皮、壳、断肢等,也有从族群罪人身上生生剥下的血肉与妖骨。
把这类妖气充盈, 极为邪性之物种在人间,可用人之血肉为祭,孵化新的大妖。
妖引孵化的后天之妖 , 在仙门也有一个别称——妖祸。它们大多没有神志,可被操控拥有盘踞一方的力量, 是极为趁手的兵器。
殷无极仰头, 笑吟吟地看向那妖树之上结着的果实。
“人面果皆由妖树吃过的人所化,孵化出来后,就会长出以假乱真的人皮,甚至还有脉搏与心跳, 形貌与生前一般无二,连家人也不一定看得出异样。然而, 皮与骨中填充的并非血肉,而是絮状的果肉, 是下等妖物罢了。”
谢景行手中握着一卷画轴,面上冰冷含怒, 竟是振衣而起,泼墨般的黑发在腰侧飘动。
“如此阴邪之物,本就不该存在!又是谁把人面树的枝条扦插进了红尘卷!”
他俨然是被气的狠了, 寒声道:“红尘卷乃是道之化形,岂是培育妖祸的温床?”
殷无极看着拍击地表的枝条,随手打了个响指, 无数黑火浮在他身侧,看似无害,却处处危险。
他微笑道:“人面树来自南疆,又是以人为食的极恶妖物,在龙凤二族的领土上早就绝迹。只有在巫族的部落中还存在一些,作为珍贵的入药之材。当年乌国,位于中临洲南部山脉之间,怎么看,都不会有这种东西。”
“兴许当年乌国确有此妖引,祸首已不可考。但,这妖引并非历史照影,而是后来者刻意放入红尘卷的,真正的妖引。”
谢景行拂袖,怒道:“妄图以我儒道弟子之血肉豢养妖物,何其可恨!”
“是谁做的,您心里也知道。”殷无极站在他身边,衣袖一拂,把那血肉的腐气扫尽。
他的语气轻快,替那位现任仙门之主上眼药:“本座都告诉过您了,宋东明心术不正,不要看他是道祖之徒就觉得好,他这五百年里,可做过不少恶心事……”
“除了包围儒宗之事,他还做了什么?”谢景行问。
“可多了去了。”玄袍魔君淡淡地笑道,“先生觉得,本座千里迢迢来云梦城,是闲着没事,给他找麻烦的吗?”
宋东明最不该动的,便是谢衍留下的千年法度。
殷无极神色淡漠,道:“他觉得自己哪怕是仙门之主,依然被您留下的法度限制的很死,不可妄动手中权力。”
“却不知,他如此折腾仙门,还能安然待在那个位置上,至今还没有坠下来,被众人追随,全靠你的遗泽。”
圣人坠天之后,道祖、佛宗相继隐世,仙门三圣的影响力渐渐从仙门抽离。
和平数千年的仙门骤然失去儒圣,却未分崩离析,与谢衍当年的遗泽,有着很深的关系。
除了三圣之外,就只有宋澜修为笑傲整个仙门,他才能踩着圣人的威信,借着道祖的势,平平安安地登上仙门之首的位置。
从此,五洲十三岛离开了圣人时代,仙门中兴结束,世界进入了后圣人时代。
宋澜修为的确是半步圣人,可他的威信、资历、乃至功绩,皆及不上当年圣人。被他压制之人心怀不忿,不过宋澜背后是道祖,他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才捏着鼻子认了。
如今仙门,早不是圣人治下的大同之世,而是暗流涌动,人心不古。
当被圣人以威信、礼乐与法度压制下来的欲望席卷重来,仙门中蛰伏多年的老乌龟,终于将那天下为公的圣人熬死。
为了攫取权力,重现当年一家、一族、一宗之辉煌,他们会做些什么?
殷无极曾在弱肉强食的魔洲揭竿而起,看过无数生民离乱,利益纠葛,人间纷争。
他比谁都清楚,倘若谢衍定下的规矩一朝崩解,人心之恶被彻底释放,整个仙门会变成什么样子。
恐怕,比当年蛮荒又黑暗的北渊洲,还要可怕的多。
“宋澜被你的名头时时压制,就算当了仙门之首,格局也太浅了,于本座看来,成不了气候。”
殷无极按住腰间渴血的无涯剑,漆黑剑身上泛起龙鳞般的血色细纹,那是运起魔气的征兆。
“但,我必杀他。”殷无极笑着掀起眼眸,将剑锋一转,声音低而血腥,“不要阻止我,圣人。”
“为什么?”谢景行没有斥责他的野心与立场,而是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殷无极并没有把这参天的人面妖树放在眼里,用拇指一推剑身,剑锋出鞘一寸。
“他若不惹本座,本座并不是没事找事的个性,非要针对他道门与长清宗。”
殷无极本性并不嗜杀好战,哪怕当年掀起仙魔大战,也从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被逼无奈。
但他对宋澜的杀意,流动在他绯色的眸光中,是绝不掺假的。
“他最不该动的,是您留下的东西——”
“你离去后,儒宗满宗白幡,三相一蹶不振,人心终日惶惶。他不该带人围山,毁你身后清名,图谋你之遗物。”
“儒宗落寞,主宗拆分,白相卿避世五百年,已是退让,他不该妄图毁灭儒之道统。”
“仙门森严之法度,对仙门魁首限制极多。你建立之初,防的便是下一任以权谋私,引起天下大乱。他——不该废你千年心血。”
“毁灭一个盛世何等容易,重建一个王朝,何等艰难!”
“仙门也好,魔门也罢,未曾真正经历过何为弱肉强食者,不配对我说——上古蛮荒,很好!”
殷无极恣狂地勾起唇角,看向那站在他面前,曾移山填海,为天下人而奔走的人间至圣。
隔世经年,故人依旧白衣墨发,眸若惊鸿飞渡,身影像是破碎一场梦。
魔君终而弯唇,笑道:“夏虫——不可语冰!”
当年的圣人站得太高,被尊为毫无瑕疵的神像,却有很多身不由己。
儒释道三家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将整个仙门牢牢绑住。
谢衍无法揭开那升平盛世看似华美的袍子,剜去底下血肉的溃烂。
他也无法刮开这庞然大物的骨头,去疗愈深入髓中的毒。
比起当年仅仅凭着一把长剑,就敢于北渊缚龙的少年帝尊,他要不自由的多。
谁知当年,圣人也曾在微茫山的夜色中,遥望北方的灯火,不止一次羡慕过那年轻的大魔?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啊。”帝尊的声音显得遥远。
他向素衣白裳的仙人瞥来,眸中仿佛永远有着一簇烧不尽的火。
他身怀帝气,剑中仿佛有天地洪荒,哪怕举城妖气冲天,眼中却只藏着谢景行的脸。
“在你去后,谁歌礼乐大同,谁颂天下为公,谁知盛世何人开,谁又知你谢云霁——为谁求长生,为谁寻大道,为谁开太平?”
谢景行蓦然抬眼,望向他灼灼的绯眸。
视线相触时,宛若乾坤颠倒,整个世界里,他只能看见一个人的倒影。
那是他的爱徒。
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最恨他,也是最能理解他的一个人。
他们相伴走过千年大道,走散于仙魔相争的路口,各自披荆斩棘,攀登险峰,却又在山顶重逢,殊途同归。
他们各自执剑,遥遥对立,守着一道之安危,被天下人憧憬或指责。本以为相见不相亲,相知不相爱,便能了却余年残生。
却不知,一朝圣人坠天,那位至情至性的魔君,于九幽破困而出,却落的五百年孤寂长生。
长生啊,殷别崖此世,最恨长生。
魔道帝尊上前一步,周身腾起血色魔气,狂风平地而起,天地颠倒。皂靴所踏之处,濡染血肉的土壤仿佛畏其霸道,丝毫不敢沾染左右。
在这冲天的妖气之中,他将剑锋从鞘中抽出,那雪亮锋利的光芒,让山海也为之倾倒。
他拂袖,蓦然笑道:“这世上岂有百年不变之王朝,岂有千年永续之安稳,他们,又怎配唾骂着你的坟茔,践踏着你的心血,于这只剩一层遮羞布的所谓盛世——醉生梦死,歌舞升平?”
“殷别崖,你到底要干什么?”谢景行沉声问道。
“谢云霁啊,仙门,早已不是你的仙门!”他低哑地笑着,却是独一份的骄狂。
“他们抛弃了你,我便来替你刮骨疗毒,谁能拦我?”
说罢,玄袍的魔道君王,出了足以荡平乾坤的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