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行还是怒气未平:“别崖,你敢不珍惜自己的魂魄,一个劲地往血河里闯。等为师把你捞回来的时候,你这辈子,就别想我再放你出去。
“哈哈哈哈。”殷无极又笑了。
“笑什么?”谢景行瞥去一眼,在冷静地疯。
他还是把殷无极的后脑按下来,顺毛似的,揉了两下他的墨发,叹气道:“孽障玩意儿,你是成心的气我的么?”
“圣人的控制欲还是那么强。”
殷无极非但没有被他的威胁吓到,反倒弯着唇,笑意深深:“您瞧,普天之下,除我之外,谁受得了您啊?”
这么多年来,圣人谢衍管他早已管出了偏执。这种执念,早就破了他的道,成了他的劫。
在他最后的时日中,儒门三劫一同降临。烧的最烈的,就是那反噬极凶的情劫。
天道无情,圣人无欲。
但谢云霁早已是天道之谪仙。
这规矩,对他不管用。
危机暂时化解。但这黑云之下,通天塔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道士的虚影。
方才,谢景行召出漫天璀璨剑意,将皇宫都照彻,如此大的动静,自然会引来多余之人。
来者道袍飞扬,面上带笑,须发飘动,是祸国三道中的“无颇”。
无颇朗声道:“有道友莅临此地,老道不甚荣幸。但是,此地乃国君之天路,道友如此剑意高悬,上来便要拆这通天塔,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谢景行刚对殷无极动过怒,却又不会真的揍徒弟。他正是满身杀意无处排解,毫不慈悲之时。
闻言,他冷笑道:“与妖人有何道理可讲,杀了便是!”
道人拂过胡须,道:“话不能这么说,老道也是仙家出身,何必短兵相接?道友不妨去打听打听,在五洲十三岛名声赫赫的枯木道人,就是在下了。”
“枯木道人,大乘期道修,曾以人血练邪功,最终被圣人逐出仙门,废去邪功与三个境界,判——流放南疆。”
殷无极站回了谢景行身边,此时弹剑,悠然道:“在南疆那种鬼地方都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枯木道人陡然被揭了老底,面色一沉,道:“谢衍不过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竟然敢废我境界,毁我功法!”
他说到此,更是张狂,大笑道:“贫道偏要把儒生的魂镇在这里,还要杀他儒道万千弟子——他又能奈我何?”
“圣人已有数十年闭关不出,又何曾看顾人间疾苦?若他肯为天下除不平,那就来杀我啊!哈哈哈哈哈,乌国乱了三年,谢衍出现了吗?没有,没有!”
道人来的太迟,未曾见到独属于圣人的剑意大阵。此时挑衅,他以为自己所言不会实现,更为猖狂。
道人得意洋洋:“若谢衍当真能来到这里,把我斩于剑下——”
他话音刚落,风声乍起。
杜鹃啼血的枯树之下,有人踏着血而来。
他墨发垂腰,长剑在手,剑尖指地。雪白衣袂在风中飘荡,止息时,又柔顺地落下,如一片漂泊的云。
殷无极的墨色长发在风中飞扬,无涯剑嘶鸣,仿佛感觉到与他并称“双绝世”的剑。
接踵而至的,是涤荡一切的——山海剑意!
“你来了?”谢景行眉眼凌厉,唇边笑意如清风雪霁。
“……”他不答,剑光却替他作答。
他清喝一声,唤道:“别崖,借剑!”
殷无极会意,朗然一笑,无涯剑出鞘。
谢景行手腕一转,自他鞘中抽出长剑,继而大踏步向着道人所在高台而去。
山海剑,势若东流江水,靖平沧浪。
无涯剑,却如长风浩荡,席卷洪荒。
双剑光芒交缠,向着道人砍去。
“圣人不避世啊。”殷无极抱着剑鞘,眼睫一撩,绯光流转。
他偏偏头,笑意盈盈:“圣人本来就快被本座气疯了,这个时候犯在他手里的人,真是可怜。”
世事无常,圣人半魂或携一身病骨,或是化为亡魂在混沌中游荡。
但他出剑之时,却显出永远摧折不了的风骨。
对方俨然认出了他手中的剑,脸色瞬间变得很精彩,很滑稽。
“是圣人谢衍——”枯木道人扬起拂尘,惊恐地向后退了三步,勃然变色,“那一位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他只在明镜堂上,远远地见过那位人间至圣。
他神情淡漠冰冷,好似仙神临江。
裁断他命运时,废去他功法时,谢衍俯视他,像是在看着一滩烂泥、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让人厌恶的漠视与轻蔑。
“时无英雄——”圣人天魂一声轻啸,亘古苍凉。
“使竖子成名!”谢景行的眼睛沉沉如墨,声音穿透这东流去的五百年。沉沦世道 ,一声惊破。
曾经的五洲十三岛,是英雄的天下,是圣贤的世间。
如今,礼崩乐坏,人心不古。那又如何?
他被天道制约,气数有缺。那又如何?
圣人踏天门,穷途赴道。他敢舍一身虚骸形,赴那九死一生的约,行那数万年无人敢做的事,窥得那天门一线洞开。
不得杀身,怎能成仁!
若不搏命,怎能渡人!
他要去为天下辟出一线天路,也要向他的爱徒,许一个天命长生。
迟早有一日,他会再度登临九霄之上,教这乾坤倒转、苍穹颠覆,教这日月从此换新天!
剑光落处,不仅是道人身形,连通天塔也刹那碎为齑粉。
坍塌高塔中皆是堆砌尸骨。这些魂灵本被困于妖塔,成为他人通天阶,此时在这凛然剑意之中被涤荡,重归浩然天地。
枯木道人连哀叫都没有发出,化为黑烟,顷刻间消散了。
殷无极久久地看着谢景行,仿佛从青年的背影中,窥见当初足以让众生拜服的圣人之魄。
他是如此惊才绝艳的存在,令人……死生难忘。
殷无极阖眸,复而睁开,眼中却是盈盈。
白衣天魂收剑,背后是废墟。他的神情冷静如冰雪,是无情无欲的仙。
天魂眸光没有落点,看向虚空之中,平静道:“圣人谢衍,已经逝去太久了。”
久到这世间秩序皆乱,久到妖魔鬼怪现了形,久到野心家藏不住尾巴,要动他留下的公理正义。
“那又如何?”谢景行双瞳灼着幽沉的火,他傲然拂袖,向天地旋身,说不出的疏狂。
“我归来时,众道朝圣,天命在我。”
第71章 许你长生
除灭妖道后, 圣人天魂负手而立,目光漠漠,不染凡尘, 好像前世的照影。
“圣人留步。”殷无极握住无涯剑的剑鞘,手腕一转, 拦住天魂脚步。
“何事?”圣人天魂循声望去。即使面对的是隔世的弟子,他的神色仍淡淡,看不出情感。
“当然是……”殷无极哑着声, 绯色眸光别样惊心动魄。
未等说完,他以剑鞘为剑, 身形一晃, 竟是欺身而上。
转瞬间,剑鞘化为漆黑流光,以凌厉剑式攻之。魔君攻势迅疾冷冽,天魂被迫应战。
“殷别崖!”谢景行心中重重一沉, 立即喝止,“那是我的天魂, 你做什么?”
“许久未与圣人过招了。”殷无极越是施展剑招,眸中越有隐隐有暴戾之气涌动。
“你的一魂一魄, 为记忆与修为的容器,复刻的是你最后的模样吧?停在什么时候, 五十年?一百年?”
“还是——你离开的那一年?”
魔君即使如此震怒,手中握的也不是剑,仅仅是一截剑鞘。他是绝不肯伤及师尊半分的。
谢景行紧紧咬住牙关, 抵死不认:“不是。”
殷无极冷笑一声:“师尊,别骗我。天地命之书,世上唯有三本, 魔宫就收藏一本。”
“命魂为根本,承载记忆因果;天地二魂,为身外化身——”
“其中,天魂归天路,承载修为,可寄托于外物。离去之时,定格亡者旧日形貌,宛然如生——”
殷无极侧眸,瞥向圣人天魂迟滞片刻的剑光,眸中似乎要溢出浓深的鲜血来。
谢景行执着无鞘的无涯剑,却见殷无极长发飞扬,终被凌乱的山海剑光割去一缕发尾。
殷无极像是在确定什么,虚划出一道又一道漆黑压抑的剑意,宛如浩瀚无涯的浪涌,封住了天魂的死角。
是的,死角。
但是圣人剑意,怎会有死角?
当殷无极用剑鞘抵住天魂的后心时,声音嘶哑的厉害。
他只能慢慢地吐字,每一句都像是淬着血,逼问:“你,为什么会看不见右侧的那一剑?”
“为什么会听不见背后的风声?”
“在我攻上来时,你为什么,没有把我的剑鞘直接挑落?”
“我的剑法是你教的,那对你来说很容易,不是吗?”
“谢云霁!回答我——”
天魂的目光漠漠,宛如冰雪雕塑的神像,缄默不言。
殷无极的神情骤变,像一头濒临疯狂的凶兽,一步一步逼上去,每一句质问,都是心上刀割锥刺的痛。
哪怕肺腑皆剖,肝胆俱裂,他也要弄清楚、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