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112章

“起初在雪中见你,你不曾直视我,亦未曾认出我的模样。”

“但谢云霁就算再自负,也从不会不看对手的脸。我相信,只要你看一眼,你当时就能认出我——”殷无极歪了歪头,残忍地堵死了他一切的借口。

他低哑地笑:“你听我的名字会收剑,说明,你根本不是认不出我,而是——看不见!”

“今日,我烧这通天塔,照彻满城为你点灯,你敢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

“你敢不敢?”

殷无极质问至此,心中已有定论,声音却悲怆至极:“谢云霁,你告诉我,你前世的五感,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天魂缓缓地转过身,靠神识引路,他能够表演的与常人无异。

终于能够正面直视对方,殷无极才看见,他漆黑眼眸宛如空洞的深潭,无论如何努力伪装,也凝不出焦点。

更别说,照出殷无极的脸。

谢景行微微阖眸,心中知道,今日一劫逃不过了。

他心中已有决意,先是对天魂道:“你先走吧,我来安抚他。”

天魂只承载了破碎记忆,本能就是回归主魂。今日过来,他本想寻找机会合魂,但殷无极这个状态,绝不是合魂的好时机。他又被揭露了状态,倒是他在给主魂添麻烦了。

谢景行苦笑摇头:“不是你的错,是我当年的安排……”太匆促,也太残忍。

圣人天魂对他点了点头:“保重,他就……交给你了。”

不需要言语了。天魂转身离去,谢景行弃下手中剑,向他远远看来,眼神平静到令人窒息。

一切都像是某种预兆。

那一瞬间,殷无极连骨髓都凉透了。

剑中帝君曾经稳定至极的手腕,如今抖得厉害。当啷一声,他握不住剑鞘,让其坠落在地上。

殷无极神色怔怔,轻轻地歪过头,凝视他,像个茫然的孩子。

“师尊,天魂不回答我,那您告诉我,好不好?”

他每一次呼吸,嗓子都如同被刀割,往日优美的腔调近乎破碎。

“你告诉我、你说……你当年,到底为什么……”

“别崖。”谢景行见他情绪激荡,隐隐有疯魔之相,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想要去握住他的腕子。

可是,殷无极竟然倒退两步,用力挥开他的手。他很少对他的触碰,表现出如此激烈的排斥。

谢景行僵住了。他缓缓放下手,咬紧牙关,克制住自己也同样失控的情绪。

天魂失去的是五感。只是简单照面,殷无极都能发觉不对劲,更别说试剑了。

他是魔道的帝君,又怎会连对手的状态都判断不出来?暴露是迟早的事情,但是……

现在的他,根本无法去面对殷无极的诘问。

“你打定主意踏天门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圣人用心血浇灌出的弟子凝望着他,眸似滴血,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要抽去他浑身的气力。

殷无极嘶哑着嗓子,固执发问:“你踏天门的时候,又遭遇了什么?竟然让你差一点身死道消,五百年才能兵解转世?”

“我不能说。”谢景行阖眸。

若是说了,他一定会疯。

“师尊,你不是舍不下儒宗,舍不下儒门三相吗?为什么要走,你回答我!”

殷无极几近绝望时,竟是搬出了他平日避开不提的师弟们,试图去从他眼中找到一丝留恋,可他却什么也没看到。

他咬牙切齿:“谢云霁,你可真是个骗子。倘若你一心大道至上,当年就不会把灵骨挖给我!”

“缺少一颗灵骨,那意味着什么?你贵为圣人,难道不知道吗?”

他嗓音嘶哑,指尖按住肋下三寸:“你就算要走,好,你来九幽,再剖一次我的肋下,把我杀了,把它取走——”

就算取骨的结局是被心魔侵体,再被谢衍一剑穿心,也总比看着他坠下九天,要好得多。

“你敢去飞升,哈哈哈哈……灵骨缺一,修为大损,五感失灵,你就敢去飞升成仙——”

他捂着脸,浑身颤抖,近乎癫狂地大笑。笑后,又是悲慨,魔气几乎倒行。

“你不怕死吗?你不怕吗?还是你,对这尘世中的一切,早就倦了、烦了。你原是早就腻了与我相处,与我两看相厌,觉得我是负担累赘,只会白白耗你的修为,却不见半点渡化希望,所以一心抛却这全部尘缘,走你的大道长生!”

他一念成魔时守住的灵台,如今竟是摇摇欲坠。

谢景行顾不得冷静思考,强行拥住殷无极的身体,把徒弟按在怀里,来回抚摸他的脊背与墨发。

血色魔气改换天色,灼烧他的身体,谢景行也半点不避,甘愿承受帝尊的一切疯魔。

“别崖,你冷静些!”

“先生不该管我的。”他的神色孤戾而扭曲,古怪地笑道,

“哪怕殷别崖死了、碎了、化成了灰,那又怎样?您是九天之仙,合该求大道去。我这等将死之人,左右不过一抔土,怎值得仙人一顾?”

将死之人?

谢景行握着他的肩,脑子几乎空白。

殷无极仗着没人算的出他的寿元,对他笑意盈盈,对此避而不谈。谢景行反复去问,他也只说些真真假假的暧昧话。

这一次失控之中,他终于发了疯,吐出些许蛛丝马迹。

真话太残酷,竟然会瞬间击穿谢景行所有防线。

“说清楚,什么叫将死之人?”就算是圣人再沉静慈悲,也快被他逼疯了。

谢景行那风流雅致的容貌,竟是有了几分堕天时的铮然怒色:“殷别崖,你敢死?我没允许,你敢——”

“我怎么不敢?”殷无极眸中血色滔滔,尽是渡不尽的业。他冷笑,“我早就该死了,你不该救我。”

“混账东西。”

谢景行最恨殷无极这副自毁模样,拎起他的衣襟,把他往身前一拽。

暴戾的帝君抬起绯眸,侧脸覆满了赤色魔纹,那是心魔失控的证明。他讽刺一笑,竟是捏住谢景行的下颌,迫他偏头。

这个角度,足以看到他的修长脖颈与皮下淡青色的血管。

殷无极长袖一揽,把谢景行整个人纳入怀中。随即,帝尊低下头,一口咬上了他的脖颈。

很快,他在唇舌间尝到了血的滋味。

谢景行神情冰冷,竟是半点不避,伸手把窝在他颈间,几乎要吞了他的大魔,重新按回自己的肩上。鲜血淋漓。

以身饲魔多年,圣人早就有舍了一身血肉的觉悟,这点伤势又算什么。

殷无极舔去嘴角的血,极尽戾气,笑道:“你不躲?”

谢景行眸似寒星,冷声斥道:“别崖,你发什么疯?”

殷无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近乎悲慨,大笑道:“谢云霁,你知道吗?你救下的,根本就不是个人,只是个披着人皮的魔。”

“你想渡的那个殷别崖,从来就不是你的好徒弟,不值得你去渡!”他面容魔魅,笑的几近狰狞。

“……”

尽毁的妖塔之下,是荒草,是废墟,是累累的白骨。

殷无极笑着旋身,衣袂飘飞,他又垂衣敛袖,执学子礼,在白衣圣贤的面前端正跪下。

这世上,魔道帝君不跪天地,只跪一人。

谢云霁,是他的圣贤,亦是他的师友。

他扬声道:“魔道帝君殷无极,十恶不赦,其罪当诛。故而求圣人秉公,一剑杀之,为天下人除魔!”

暴烈魔气在血脉之中逆流,刀刃一样撕过他的躯体。皮肤上割裂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下一刻又被修复。

玄袍遮掩住他的伤口,血腥气却弥散开来。

谢景行看见,他玄色广袖中盈着的、逐一渗入废墟土壤的,全是惨淡鲜血。

殷无极跪在他面前,向天地亲师,一字一句地陈述自己的罪状,仿佛在为自己一生批注。

却是,句句带血!

“他辜负师友深恩,叛出师门,投向魔道,害你千年心血付诸东流!”

“他对你有悖德肮脏的情/欲,他迫你与他师徒不伦,仙魔私通,连累你一世清名。甚至,他放纵声色,妄图勾引你,破你大道,以满足其卑劣欲望……”

“他登临帝位,恣睢狂妄,为你最大死敌宿仇,甚至掀起仙魔大战,连累生灵涂炭——”

“他杀人盛野,脚下亡灵鬼哭,罪业累累,为古往今来第一祸世魔君,活该下九幽无间。永世、不得超生——!”

殷无极说的快意,好像这些罪已经在他心中藏了千年,今日终有机会在圣人面前痛陈,得一个审判,也得一个结果。

“够了,给我起来!”谢景行听不下去,一俯身,就要去把他的徒弟从废墟残垣中拉起来。

他却见殷无极广袖玄袍,竟如朝圣学子,在他面前拂袖振衣,一顿首。

他这般疯魔,谢景行却疼极了他,怎舍得他的额触及地面,折他半分君王骨。

但是,当谢景行将徒弟捞进怀里时,却蓦然惊觉,殷无极这具身躯已经冰凉太多。

一束持续照耀世间五百年的火,快要燃尽了。

殷无极侧脸绝世靡丽,却低笑着,声音近乎沙哑。

他在用世间最残忍如刀的话语,痛快淋漓地剖开自己的心,教谢景行亲眼看一看成色。

“他一身罪骨,为天地森罗。他癫狂无救,为临世大魔。”

“他早就该死了。在他当初入魔的时候,你那一剑不够快、不够致命。就该直接穿透心脏,将当年那恣睢狂徒,一剑结果。”

“若是没有他的拖累,你踏天门,说不准就成功了,现在自有逍遥长生。哪会如此……修为尽散、神魂破碎、病骨支离……咳咳咳……”

殷无极神色几乎痴狂,心魔几乎全然破开限制,唇角却溢出丝丝血迹,衣襟绯了一片。

“他和那些画皮艳鬼无有不同。明明都要烂了,只剩下一副残骨,却还是精心披着一张漂亮的人皮,骗你、诳你,装成你的好孩子,你心中的少年……撒娇、任性、不羁、鲜活……好似他仍活在最好的年华,假装这具躯体里还有人的血肉,而非燃尽的炉灰。”

他烧了太久,太久,终于快要灭了。

师尊怎么才回来呢?

留给他的时间,不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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