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温柔小意,百般勾缠。他看上去干干净净,好似岁月未曾从他身上流走。他扮作你最喜欢的模样,就是为了让你动心。只要你心软了,伸手去碰他,他会扑过来,咬住你的喉咙,伤害你,撕裂你,满足他最后的卑劣愿望。”
“甚至他现在都不算个人,只是个游荡世间、时日无多的鬼。他还是贪心至极,妄图染指你、玷污你、占有你、禁锢你,把你藏于魔宫之中,高天之上。他要让天下人的圣贤,变成他一个人的东西;在他的余生里,只看着他一个人的眼睛。”
“他恨你啊,他要报复你,他要你得到却失去,尝一尝他五百年孤寂滋味。他要你余生都为他痛,为他落泪,他要成为你一生,挥不去、磨不灭、荡不平的伤口……”
“谢云霁,你说,殷别崖是不是够坏的?”
魔道帝君偏了头,笑容艳绝若少年,却是花期将终。好似须臾后,就会化为一地零落的尘。
殷无极是至情至性的魔,平日总是真真假假,让人猜不透。
当他近乎自虐地将一层层的伪装揭下,剖了心捧给他时,谢景行还是承受不住这累世的情深。
殷别崖真是个折磨人的小崽子,小混蛋,小魔星。
他仗着圣人心境淡漠冰冷,不动凡心,就这么热烈又绝望地缠上来,像是疯狂的火,日复一日地在他身边烧灼。
他真当师父的心,是铁石做的吗?
殷无极说着要报复,要换一个痛快,得一个结果。
可这些时日过去,他闹腾了那么久,又何曾伤他半点?反倒自己跪在他面前,落得个遍体鳞伤的下场。
“求您了,不要走。再等些时日,您就可以给我收尸了,我会把自己一把火烧个干净。兴许,能留下几片烧不尽的魔骨,与一抔骨灰。很少的,一个盒子就能装得下。”
“到时候,您把我的骨灰带走,放在身边。您走到哪,就得把我带到哪。您做我的墓碑,当我的归宿,师尊——”
殷无极的神情彻底混乱,时而狰狞,时而悲怆,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这些凌乱的字眼,字字割穿肺腑,句句呛着淋漓的血。
谢景行阖眸,五脏六腑都被他的话抓在一起。
他高居神坛太久,终于谪下凡间,应了这惊心动魄的情劫。
殷无极受了命运这么多年的罪,最深的伤,却全是他这个师父带来的。
殷无极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他失神地张开臂膀,似乎要拥抱他,妄图锁住师尊隔世的魂魄。
他当真怕谢云霁再轻飘飘地飞上九天,用他的残魂病骨,与那天道再斗上一回。
神魂磋磨啊。圣人苏醒过来,用了五百年,他当时得多痛。
谢景行走到他面前。殷无极抬眸一顾,只看见飞扬的衣袂。
圣贤抬手,轻轻地抚摸他头顶的发,神情温柔而悲悯。
殷无极怔了一下,静静地垂下手,置于膝上。再仰望时,他的心情竟然难得的平静。
他笑了。
原是这样啊。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这才是他最初与最终的执念。
“师尊,殷别崖明明最恨长生,只因这两千五百余年,痛快的时日太短,死生长离的时日太多。还好等到师尊回来,才不用独活着,捱过最后的时光。”
“此时,弟子却觉得……时日不太够用了,应该再长一点才对。”
他极力按着那折磨他神志的心魔,忍受着那沸腾的魔气,再一次笑道。
“等我,再发完最后一程的光,做完未尽的事,师尊就来魔宫陪我吧。我为您造了一座城,叫做‘天上白玉京’,足足有十二楼五城,您去做那座城里唯一的仙人,好不好?”
“仙界再美,比得上我给您造的吗?”他笑着,好似捧出一颗心,“我会把我仅存的一切,都给您。”
圣人阖眸,似乎不忍看他这五百年的痴狂。
“来陪我吧,我不要多,就十年。”
“……”
“倘若不行,五年,三年?”他试图讨价还价。
没有听到回应,殷无极静默了一下,哀求道:“……一年,不能再少了。”
见谢景行静静地看着他,却不作答,魔君终而不笑了。
“是吗,还是不行啊。”
殷无极叹息一声,敛去所有神色,化为一片不起波澜的海。
在刀枪剑戟中滚过,滔天杀业中蹚过,魔道帝尊殷无极,又怎会还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早成了无喜无悲、无哀无怒的帝尊,君临之时,万魔齐呼万万岁。
当初带着万魔从蛮荒黑暗中走出,给予他们生而为人的尊严与自由的魔君,终有一日,那迎风执炬的背影也会燃烧殆尽。
微茫山一别后,殷无极的心魔叫嚣着、奔流着、磨牙吮血,要把他一切爱恨情仇的根源撕裂。
他不敢去。他怎么敢去见他?
就算他再折了自己全身的骨,也控制不了伤害谢云霁的欲望。只需要他的谢先生瞥来一眼,他就能陷入无尽癫狂。
三年里,他将心魔困在识海的深处更深处,收集了无数延命的天材地宝,然后费尽心思装成曾经的模样。
殷无极收起那冰冷凶戾的神色,洗净沾满鲜血的双手,捡起那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学会像当年一样的笑与怒,温雅与风流,恣意与快活。
就好像,他真的还是当初的少年。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唤他殷别崖,他就当他一个人的殷别崖。
可在师尊身边呆久了,他尝过了撒娇有人疼,受伤有人怜,善恶有人教,疯魔有人治的感觉。他贪了心。
他觉得还能再进一步,于是妄图去向他的师尊,求一个时隔两千多年的答案。
他想要为毕生情衷,求一个结果。
谢景行低下头,看着跪在他面前的魔君,近乎温柔地问:“别崖,我对你,竟是如此残忍吗?”
他的要求太低了。
心魔如此狰狞,业果如此沉重,要把他生生扯到血海,拉到魔道里去。
殷无极背着这么沉的包袱,却一个字不说,也什么都不逼他,只是陪在他的身边,笑吟吟地说些平生闲话罢了。
无论是初时的稚弱少年,仙门的无涯君,令他骄傲的屠龙者,或是那段未起刀兵时期里,意气风发的魔道帝尊,他都那样活灵活现地演绎着。
好似在生命的终末,他终将把那些时光在他面前复刻,一点一点地重新活过。
殷无极不肯离他两侧,目光追着他走。守着他时,化作沉默无言的山脉。勾着他时,无论温柔还是狂傲,澄澈还是艳绝,都透着绝世风流。
一次一次,教他目不暇接,陡生怀念不舍。
他做的太多,要的却太少。
就算到现在,殷无极也不敢提情与爱,只求他的师尊怜他将死,多陪他一段时光。
时间,他自然是不敢要的太长,因为圣人总有天下要顾,有道统要复,有苍生要怜。
能够抽一段闲暇来陪他,已经很好,他知足。
天意如刀,长生太远,他求不得。
他要把一日掰成两半活。若能求来须臾时光,他会夜夜不寐地坐在窗边,注视着师尊隔世的脸,直到印在魂魄中。
正如人世间的见面,看一眼,少一眼。
等到心魔破困时,为了不沦为天道的傀儡,化为血屠万里的大魔,殷无极就不得不把自己的魂魄捏碎,魔尊之躯烧尽了。
“你只要一年?”谢景行叹了口气,极尽温柔地问,“你觉得够么?”
“……若是可以,希望再多一点的。”殷无极弯起眸,笑道。
他好狡猾啊。偏要让谢云霁为难。
“十年?”谢景行又道。
“当然好。”殷无极立即点头,微笑了。
“那,二十年?”转世圣人摸了摸徒弟漂亮的脸,哄他。
“这么长呀?”他好高兴。
“一个甲子。”
“……”
殷无极顿了一下。仅仅是这样的停顿,终于让谢景行试出了他寿命的期限。
照理说,帝尊无论是力量还是年岁,皆在全盛之期。可他浑身的热血干涸了,炬火般的精神也在漫长的时岁中消磨。
“我若是努努力的话,应该……”殷无极也不敢确定,遗憾地摇了摇头,“大概是不能了吧。”
“心魔一动,会折你多少年灵台清明?”谢景行又问他。
“……大概,二十年吧?”殷无极淡淡地笑道,“不长……”
他忽然意识到,若是把二十年换成师尊陪他的时日,动一次心魔的代价,可就亏大了。
“不长?”
“长的。”他笑而叹,“只争朝夕。”
“真是蠢。”谢景行简直败给他了,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谢景行侧眸,看向还跪在废墟上的大魔。
他墨发飘荡,容色惨淡,衣袂沾染鲜血与尘泥,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挡不住他行止间的绝世风姿。他还重伤衰败着,忍着疼,却安安静静的,显出几分凄艳可怜,实在教人心疼。
殷无极表现的再狰狞疯癫,在他面前都一直乖的不像话。连抢人都不会做,这么多年的帝尊,他难道是白当的吗?
许是因为为人师长的满腔怜爱,谢景行怕惊扰了他,口吻更柔软,似绵绵的春雨。
他道:“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除却有些不可说的,我会告诉你。”
“我五感失灵,是我破了道。”他叹了一声,似乎是在感叹命运的波折。
他并未表现出分毫畏惧,负手笑道:“圣人心境,一朝皆破。”
“我去飞升,其一,是因为三劫已至,若不兵解,就是三劫齐动。就算是圣人境界,你要我活,我也活不得,不如去搏一把出路。”
“为什么?”殷无极一时愕然。
他甚至咬着牙,沉声道:“从未听说过三劫同期而至。谢云霁,你不是天道气运所钟吗?怎么会三劫齐动?”
继而,魔君想到了什么,陡然变了脸色,露出狠绝凶戾的模样,道:“是天道要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