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他还是早年的天问先生,而不是登圣后压抑冰冷,七情六欲皆淡漠的儒门圣人,这样漂亮、温柔又痴心的情人早就被他收为道侣,合契带回家了。
哪还用贵为帝尊殷无极追在他身后,连名分都不要,向他苦苦地求一个十年相伴。
谢景行支颐,看向他家沉睡的漂亮徒弟,心想:“我好苛刻,喜欢我的人也真是可怜。”
哪怕他总是戏谑他是个小漂亮,也只是言语上欺负他几句,见他无奈的神色罢了。
其实,圣人早已不在乎浅薄的皮相。
色相红尘,皆是红颜白骨。无论怎样的美人,做出怎样妖娆动人的姿态,他都是真正的圣贤君子,无情无欲,从未一顾。
可当他真正睡了殷别崖时,圣人才懊恼地想:原来我也是俗人,也有一种容色是我的心头好。原来,我也爱这一抹波光流转、如火如荼的鲜活。
鲜活啊。
是与那高居神坛之上,早已活成一尊寒冰神像的圣人,截然不同的灼灼。
如今,最好的春光已经从殷无极的身上流逝了,他的生命进入了漫漫的孤寂寒冬。
他久居至高王座,神情孤冷疲倦,好似心火已经燃尽,只剩下空旷的灰烬。
他身体里越发澎湃的魔气,却昭示着极端的危险。
他行走在危崖边缘,只要踏空,就能坠下去,粉身碎骨。他却振衣拂袖,毫不犹豫地向着深渊走去,哪怕前方是死亡。
剑为骨,道为魂,诗为魄。
他的道统是魔,本质为圣,生命是火。
他为屠龙者,剑出洪荒,试手补天裂。他为千秋一帝,开北渊万世太平。
这样累世经年的命运波折,构成了他风起云涌的生命。
他是顶天立地的一个人,也是圣人最骄傲的徒弟。
殷别崖把自己看得太低了。这样的他,无论怎样冰冷寡情的圣贤君子,都会为这绝代的风华动心动情的。
汹涌的情劫跟着转世圣人降临,自从殷无极缠上来后,圣人极尽克制的占有与爱欲之火,终于也在胸膛里燃烧。
“反正我的师德早就是摆设了,坠天之事也被揭穿,再忍着不碰,又有什么意义?”谢景行眸光幽深,看着他唇上的一抹红,停顿良久,才移开眼眸。
谢景行揭开被子,打算蹭一下暖好的床,目光却落在掉在床上的香囊上。
他拿起端详,发现它以白色打底,花纹并不繁复,针法平平,甚至有些拙劣。
徒儿整个人都是他的,谢景行不认为有什么不能看,于是将其打开,发现其中有一个小型的乾坤空间。
万法之宗解禁制自然不在话下。
他倒出一块木雕人像,一支断裂的发簪,一块寻常玉佩,一件白色儒门旧衣,还有一缕用红绳缠在一起的发。
谢景行先拿起那簇缠在一起的发,忽然想起:在罗浮世界中,殷无极曾经十分随意地向他讨了一缕发作报酬。
他要来,是为了把他的发和自己的缠在一块儿,用红绳绑着,偷偷藏进了乾坤袋里。
真幼稚,以为这样什么也不说,就能许愿一个结发吗?
不多时,殷无极睡醒了。
谢景行瞥去,只见他掀起眼帘,眼眸还有些漠漠,好似幽暗冰冷的火,谁也无法从他眼底看到温度。空空的寂寥。
可紧接着,他看到了谢景行,绯眸慢慢地跳跃出一缕暖色。
他眼底温暖的火从冰封之中渗出,逐步流入眸底,让炽烈的光真正流动起来。
“师尊,我睡了多久?”殷无极的嗓音有些沙哑。
他略略支起身体,本就松散的玄色金纹里衣从肩胛上滑落,露出大片白皙的肩颈与胸膛。
他的身体极是完美,唯有肋下有一块淡色的疤痕。千年已逝,山海剑那剖骨的一剑,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殷无极还未收敛的孤寂神情,正在逐渐褪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像是一块冰里封着火,在谢景行面前缓缓消融。
“不多,一天一夜罢了。”
谢景行看着他,伸手去拂过他紧绷的颈子,把那些垂在他胸前的墨发给撇到身后,露出他大半修长的锁骨,这样更显得妖美一些。
殷无极见他动手整理自己的衣襟,故作刻板地把他露出的躯体遮起,唇边始终含着一抹笑。
他也不拒绝,反倒略略低下头,伸手托住谢景行的右手,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指尖。
他垂了眼睫,微笑道:“怎么,师尊想我了呀?”
殷无极的唇是凉的,不带分毫情/欲。
他吻过的地方,却窜出一缕火。
君子节欲与放浪形骸,在他身上微妙而契合地揉在一起。
五百年里,他也活成一座保持北渊运转的机器,克制心魔,不放纵欲望,待自己近乎苛刻。
当那曾经教会他情爱、欲望、嫉妒、疯魔、一切痴情至情无情的种,终于被他等到时,他就谢景行面前化为江流石不转的有情人,化为灼烧一切的火。
他不愿用一尊早就冰冷的石像躯壳,去碰那云间的仙神。他害怕师尊不喜欢。
谢景行习惯了被他撩,也有点遭不住这等艳色。
帝尊又直起了腰,盘着腿,松散的里衣遮不住大好的景色。
可他的神情不再是之前那样流转着情与欲的,反而透着一种奇异的不可亵渎感。
“是吗,又虚度了一日的年华。”殷无极先是一叹,又对他伸开臂膀,笑着道,“先生,来。”
谢景行将那断裂的簪子一转,抵着他的胸口划过,问道:“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雕的?是送给谁的?”
藏的很好的秘密一朝被翻开,殷无极忽然垂了头,神色有些难言的狼狈。
但是,那神情只出现了一瞬。
很快,在谢衍的目光注视下,帝尊极好地收拾了神情,唇边悬着不变的微笑道:“这是本座放杂物的佩囊,这发簪是本座以前……雕失败的。怎么,您很感兴趣?”
“是失败的没错,因为同样制式的那根,你送给了我,但很可惜,在一场战争中坏掉了。”
谢衍哪能认不出这些东西的来历。他看着徒弟紧缩的眼瞳与抿紧的嘴唇,笑了:“别崖,你这么想我?”
“这个木雕?”他继续逼问。
“闲来无事,雕来玩的。”殷无极回答极快,似乎要掩饰什么。
“为什么雕的是圣人像。”
“……”
“这件儒门旧衣?”
“……师尊的。以前,还和您是情人关系的时候,偷拿了一件。”
“平时用来干什么?”
“……”
这个问题就显得极为旖旎。
殷无极说过不在他面前伪装,沉默了半天,才带着静静的笑,唇畔微启:“用来想师尊呀。”
“用来……闻着师尊的味道,做一场荒唐梦。”
帝尊的嗓音微哑,甚至有点气声,垂下的绯眸却在此时抬起,温柔轻缓地道:“只要有一点点您的气味,我就受不了,会动情,就抱在怀里,做些……不该做的事情,您满意了吗?”
“……”这回失语的是谢景行了。他的耳根有点绯,显然是也意识到他的言下之意。
“我真是狂悖之徒啊。”殷无极笑着摇摇头,抽过谢景行手里的那些散碎杂物,放回香囊里。
他用一种无奈而柔软的语调,轻声道:“给我留些面子吧,谢先生,您都已经把我剥的只剩下这最后一层啦,您还要我再把心剖给您看吗?”
“你那哪里是剖自己的心,是剖我的。”谢景行叹了口气,“手伸出来。”
现在的殷无极不会反对他任何命令。哪怕不问为什么,他也依然伸出手。
一盏曾经的花灯落在他的手上。
七色纸所扎,转动起来十分绚丽,甚至,谢景行还在纸上绘了图案,写了诗句。
“……式微?”殷无极顿了一下,极淡地笑了一声,“好啊,陆平遥那小子,卖我。”
“怕天黑回不了家,就点着灯。”谢景行轻轻抚过他的墨色长发,看着他的少年游子,终于眼睫轻颤,盈盈地看着他。
“您让我回去啊?”他的别崖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那,我还能回我的洞府吗?我不出来见人,别让人知道我在那里……您悄悄来见我,不会添麻烦的。”
“不避着人也没事。”
“可我的身份……”
“没关系。”谢景行摸了摸徒弟的脸,“我是师父,怎会连你都护不住,你且做你一切爱做的事,一切有我。”
“我回微茫山,以什么名义呢?”殷无极看着他,眼波微漾波澜,笑道,“师徒不行,您当年就把我逐出师门,天道里的缘分都斩断了。”
“至亲?这块骨在我肋下,我与当年圣人算得上骨肉相融,可您却早已兵解转世,这一条,说不通。”
“知交?仙与魔是不能相知的,若是被发觉端倪,定有人大做文章,毁你当年身后名。”
“……算了,还是不要名分了吧。”殷无极的手撑在膝上,略略抬起身,让那泼墨一样流散的黑发落在肩头。
他明明有一身岩岩孤松般的骄傲君王骨,却能在师尊面前不断退让,不断妥协,好似在怕他生气一样。
殷无极撩起鬓边的发丝,掀起眼眸,微笑:“不明不白那么多年了,这样挺好。”
谢景行看着他,眸色渐渐变深,突然问道:“你就没想过,提过分一点的要求?”
殷无极笑着反问:“什么算过分?”
谢景行蹙眉:“别崖不是经常以情人自居,爬床爬的这么熟练,还总是撒娇……怎么,现在却不敢了?”
殷无极沉默半晌,忽然笑了:“情劫一动,意味着……您爱我啊。但是,圣人之爱,代价实在是太重……”
“师尊,您还是别爱我了,只要我爱您就好了。”
“谢云霁,你活得比我久,却动了情劫。我若执意还要当你的情人,会再害死你一次。”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情劫的滋味可不好受,我一个人动情劫就好了,再连累你,不值得。”
第74章 来煎人寿
“谢云霁, 我不该报复你的。”殷无极抬起多情的绯眸,可眸底满是悲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