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应该高兴。
师尊原来这么爱他,对他这么好, 做了那么多,护了他这么久。哪怕他现在当即就死了, 也是无憾。
但他不要师尊爱他了。
他寿元将终,至多三十年罢。
倘若师尊仍是无情无心的圣人,他求了悲悯, 得了陪伴,全了心愿, 还可以心甘情愿地碎了魂去。
可师尊真得动了情劫, 他自己都在人间七苦里滚过一遍,落得了满身伤,怎能让师尊也吃这份苦、受这份罪?
殷无极道:“当初在‘苦寒来’那片梅林之中,或许我不该抬头看那一眼。我也不该追来仙门大比, 黏在你身边,试图让你习惯我。我不让任何人碰你一下, 可最后伤害你的还是我……为什么总是这样,师尊, 我是不是坏透了?”
他会应在“爱别离”之上,成为他的劫难。
“是啊, 又磨人,又缠人,还整天真真假假地打些坏主意。”
谢景行按着他后脑, 让他窝在自己单薄的肩头。白梅的香气充盈着,让那孤戾的小兽阖了眸,蜷缩着, 在他肩上颤。
“那又如何,为师没说不让你缠着。”
“那师尊还是别爱我了吧,等出了红尘卷,我就离开……”
“你再说一遍?”谢景行一顿,心中冷笑。
不爱,难道是他说了就算的?
“我说我要走……”殷无极还未说完,就被谢景行捏起下颌,在唇上重重地吮了一口,将他本就泛着淡淡绯色的唇珠给直接亲红了。
殷无极伸手抚过唇上的血,瞥向他。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圣贤君子,眼睛深黯的可怕,一手把他揽在怀里,一边微笑,问道:“嗯,别崖再说一遍?”
师尊不大对劲啊。
殷无极失笑,这状态他太熟了,他原来是真的命犯情劫了。
情劫一动,对于情劫对象就有超乎寻常的占有欲,极难克制。这股近乎异常的激荡,会让修士的心境频动,越是隐忍,越是痛苦不堪。
他的师尊本就位高权重,掌控心极强。
当初在圣人门下时,他只要留在儒门,师尊连他一件衣服,一根腰带,一支熏衣的香,都得用他喜欢的类型。前来探问他婚配的,也都被师尊拒了一遍。
师长过份的保护并没有让他觉得不妥,反倒格外享受。反正他也不爱和那些人打交道。
后来,殷无极才知道,这份异常的保护欲,来源于自己命盘里的入魔之相。
“什么时候动的情劫?你若是老实交代,为师兴许会饶了你。”谢景行问。
殷无极笑着举起纤细的手指,一根根地曲起,像是在摊开自己的心意。
他道:“大概两千两百年前罢。”
谢景行简直气笑了,道:“殷别崖,说你大逆不道,果真没冤枉你。”
殷无极却道:“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您当时什么模样,心里不清楚么?”
谢景行想起当年模样,闭了闭眼,只觉得造孽。
从前的天问先生谢衍,山海走马,禅山醉卧,最是疏狂不羁。
他兴之所至,就百般作弄那软绵绵的小狼崽子。
少年当年长着一张招人的脸,在外时端正肃然,极是目下无尘。回家后,他却任师长驱使摆弄,说东不去西,又甜又乖。
哪怕被师尊撩了个猝不及防,少年殷无极只能僵着身子,受着他漫不经心的撩拨,耳根红了个透。
少年不知爱恨,一生最心动。
“一开始还是心魔严重一点,主要是我的心魔是、是……”
帝尊偏了偏头,沉吟半天,才叹息一声,笑道:“由欲生情,求而不得?”
他总觉得不太对。谢景行怔住,揉他的脑袋,恼道:“你不是说过,心魔是我……”
那看似矜持节制,实则放浪形骸的男人,却握着他的手贴在脸颊上,微微倾身,在他耳畔笑道:“是呀,心魔是对您求而不得。”
他的话明明干干净净,充满了少年心事。但背后的隐喻与深意,却让白衣圣人顿时僵住。
“混账东西,你那时候才多大!”谢景行气笑了,“就敢对我有想法,你这是不记打。”
“哈哈哈哈……我就说您会生气吧。”殷无极掀起眼眸,原本孤冷的容色,也沾染了几丝旖旎风月。
他弯起嘴唇,道:“很早很早,我就想要您了,日夜期盼着能当您床上的夫君,您现在才发觉呀?”
他的语气彬彬有礼,内容却极是热情滚烫,至少足够把谢景行的耳根给烫化了。
祸世魔君低下头,颠倒一切的绝世姿容越靠越近,却在他耳边呢喃:“境界越是高,情劫的反噬就越厉害。我本来以为压得住,可当我成了君王,每次在与仙门的谈判桌前见到您,我就心跳的厉害,脑子一片空白。”
“甚至有时候,被您冷言冷语一刺,当场气血沸腾,满脑子都是您。若非还有理智,我就想立即走过去,把您按在桌上,在所有人面前用力地吻你。哪怕,被山海剑再刺一遍都没关系。”
“有时候,梦里梦外都是你,我分不清楚,就觉得我还在做梦,就捉了您的手,按在墙上亲,或是在竹林里,在水边……做尽了一切放浪的事。哎,我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殷无极怔了一下,又笑道:“啊,我还真大胆。还好,我长着一张您喜欢的脸,身子干干净净地为您留着,又是您教的情与欲,最是合您的意。也刚好,您不讨厌睡我,我才成功爬了您的床,勾着您不放,当您的地下情人。”
“……”岂止是不讨厌。
当年帝尊那样的极品情人,是连圣人都没法保持淡定的存在。
他私底下有多狂妄放浪,恐怕比他描述的更热情磨人十倍百倍。
“也还好您愿意睡一睡我,我才悄悄撑过了好几次劫难,那时候还心满意足,觉得我赚了。”
“为什么不向我求助?”
“对当时的圣人谢衍表白,说我爱圣人,所以动了情劫,求您和我在一起?”殷无极失笑。
“您与我,师与徒,仙与魔,怎么在一起啊?”
渡情劫之修士,总是怀着一腔炽烈,止不住掠夺,经不住撩拨,更是挡不住疯魔。
当年言笑晏晏的帝尊,却似他知音,又如他故友,从未表现出那些莫测的心事。
他究竟有多少定力,才能那样知进退,懂情/趣,处处让他妥帖舒服。
又是怎样,才能拥有一副化骨柔肠,直至今日才剖给他看?
“您若当时如现在这般动了情……”
殷无极岩岩如孤松的身影,从他的背后落了下来,像是飘散一片云。他的双臂缠住谢景行的脖颈,泼墨的黑发撒满了肩头。
魔君的吻落在他的侧脸,语气平淡,却透着几多痴狂。
“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谢云霁,给你一个机会,趁着你的情劫,还没有把你逼到疯成我这样。”
殷无极的唇衔着他一缕黑发,微微笑道:“立即离去,与我划清界限。我就对心魔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碰您一下,如有违背,教我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反正他也就剩三十多年,熬一熬,很快就过去了。
到时候,再托人把破碎骨灰送回。他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殷无极顿了一下,觉得自己本就该魂飞魄散,不得好死。这誓言实在没什么分量。
“教我……”他想再补一句,却被师尊按住了脑袋。
“不许发毒誓。”谢景行咬牙切齿,“尤其不准对心魔发,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谁允许你赶我走的?”
“你花了一生苦苦求来了回应,得到又要丢了。你当为师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他冷笑道:“殷别崖,你做梦。我脾气再差,你也得受着了。”
“师尊啊,心魔是魔之欲,本就是天生大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殷无极又笑了,眼睛没有丝毫笑意,道:“我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反而是个暴戾狂徒,您受着我才对。”
“换做从前,师尊对我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要是敢跑,我非得咬着您的脖子,拖着您下九幽无间。地狱森罗里,得有两个人撕咬才行。”
“可惜,君生我已老。”他轻叹,似是怅然,“为何人生,总是白首再相逢?”
“白首相知,亦然不晚。”谢景行撩起魔君的黑发,“何况,帝尊还是盛年,正是最美的花期,怎会如此伤逝?”
“花期早就过去了。”殷无极沿用了谢景行的比喻。
他丝毫不介意这类略带调笑的措辞,反倒将话抛回,揶揄道:“师尊难道不是在我的花期之中,将一切尽是尝过么?青涩的,漂亮的,矜贵的,癫狂的……难道还有遗憾?”
“您这般淡漠性子,难道也会为花谢而神伤么?”
“我的确还有遗憾。”谢景行瞥他一眼,只觉徒弟那语笑盈盈的唇,飞光流转的眸,都极是诱人好看。
他抚过殷无极的唇,道:“这一世,我还没尝过帝尊的滋味呢。”
“谁说我不喜欢你这副模样?”谢景行笑了,勾着徒弟略略抬起的下颌,“别崖这一副孤高君王骨,真叫人移不开眼。”
“您呀。”殷无极叹而笑。
就算知道这具美丽的躯壳下,藏着无数次征伐他、吞噬他的凶兽,谢景行还是忍不住想去攀折了他。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殷无极低低地笑着,“您在我年少时,告诉我年华易逝,劝我珍惜时光……”
“如今,花期将终,您来珍惜珍惜我吧。”
圣人的手指穿过他的发间,把那看似孤冷,实则生命盛若荼蘼的魔君顺势按在身下,俯身,去啄他带着一点绯的唇。
一个吻,足够点燃两千多年的纠葛。
他哪里孤冷?分明唇上还含着一簇火。是软的,烫的,足以烧至肺腑。
“花开堪折直须折……”谢景行抚摸着他的脸颊,将他完全拢在怀中。这是有情人的相拥。
殷无极占了再多便宜,却弯着唇,呢喃道:“师尊,花要谢了。在那之前,您折了我罢。”
莫待无花,空折枝。
第二日,圣人弟子没起,误了今日私塾的早课。
陆机代他教了教,就通通把他们轰出去除妖磨砺了。
现在私塾之外已是极度危险,但有见微私塾这个落脚地,儒道弟子们脸上还有不少活泼与生机。
他们甚至私下交流着八卦,尤其是在经过谢景行与无涯子所住的院落时,还会悄悄往里看一眼。
无涯子今日有些不修边幅,披散墨发,一身玄衣没有裹紧,只用黑金色麒麟纹的腰带系着,露出小半胸膛,白皙锁骨上甚至有几道红痕。
他坐在廊下自斟自饮,对面留下了一个空酒盏。
陈酿入喉,极是烧灼,足以穿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