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师长,一当就是一辈子,哪怕徒弟已经出息到能为一道遮风挡雨,在他眼里,殷别崖永远是他的小徒弟。
殷无极无奈,却始终没法从自己的玄袍上找到一处还没染血的地方。所以,他跪在师尊的面前,用唇一点一点吻去他眼角的泪。
他呢喃道:“云霁,你别哭。你一哭,我心口就觉得疼。我好爱你,我是不是太舍不得你了,师尊……我想再多撑一阵子,和你再去游历天下……”
他的话语混乱,低声说些藏在心里很久的事情,就好像心口开出的花。
“识海里头,你喜欢的那些凤凰花树都被淹了,我怎么救也救不下来。以前,那漫山遍野的花树上都系着红绸,坠下一句情诗。我每次想你的时候,都会往上悬挂一条……我系了快千年了,留不下来,连理智都不剩多少了,我还能有几分记忆……”
“这君王啊,哪怕富有四海,权倾魔道……自始至终,也比不上您在魔洲陪我的那十年。无牵无挂,近乎厮守……那是我一辈子里最快活的日子。”
“在我还是那七情六欲皆混沌的天生大魔时,是您点化了我,是仙人抚我顶,把无情无心的魔渡化为人,让我开了情窍,从此知爱、知恨、知痛。”
肩负一道的帝君伏在师长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蜷缩起来,道:“后来,我无数次梦到先生,您带我在梦中周游仙境瑶池,云中放舟,追星逐月,在玉宇琼楼中悠游。是您牵着我的手,告诉我……”
“仙可堕入魔道,魔可立地成佛,善恶从心,你与我,无有不同。”
“而我用一生才悟出,原来,仙与魔,真的是不同的。”
“我要成功,总是比别人难上十倍,百倍,只因为我天命是魔,终将被天道所夺。此命不可改。”
殷无极扣紧了谢景行的手,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天生大魔的灼灼容色如荼蘼盛放着。
他的绯眸是静海,却在触及谢景行时,骤然翻腾起风云。
“这世上,所有人都希望我死,唯有您一人告诉我,我要与天争命。”
殷无极笑了,轻声道:“争了一辈子,我其实已经很累,很累了,若是您没回来,我觉得永远睡下去……也挺好的。”
“不准。”谢景行想把他按在怀里,又怕碰疼了他的元神,心中对天道的郁愤已经到达了极致。
哪怕他再恨得发疯,也只能轻手轻脚地把快要碎了的小徒弟揽进怀中。
“我不会让你再痛苦太久了。”
沉寂在元神里的红尘卷印记开始微微发亮。
“师尊也看见了,这条性命,这点残魂,已经禁不住下一次爱别离,您如果再扔下我,我是真的要碎了……”
殷无极双手捧住谢景行的脸,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祈求道:“圣人若是再去合道,带我走吧,好不好?”
“是生是死,我都跟着你。”
就算失败了,只要能与师尊死在一起。
亦是好结局。
第79章 高山流水
出了殷无极的识海后, 谢景行在书房的僻静处,终于催动了那随着天魂回归的神魂印记。
沉寂在心里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道之神异。
“谢云霁, 历劫顺利吗?”总角小童不知何时出现,坐在他桌上摇晃着腿。
谢景行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伸手,轻轻地弹了一下的额头。
为了学习与模仿人的情感与智慧,红尘道跟着圣人谢衍一千五百余年。圣人将红尘道从三岁懵懂小童的模样, 教到十余岁总角年华,于这无形之道来说, 亦然是半师之谊。
红尘道从数千年前就从未放弃过劝他合道。万年间, 谢衍是他找到最适合的合道者,也是对天道最有反心的圣人。
“辛苦了。”谢景行将眸中那一丝多余的思绪敛去。
“红尘卷一分为二,我会把它拼上,你也不必常年沉睡, 此世该做之事,接下来的时日, 我会与你一并做完。”
“五百年倥偬,你受尽磨难, 已历劫归来,肯合道了吗?”
红尘道顶着小童模样, 问道:“你若是肯合道红尘,一定能把天道那个家伙拉下来,它早就入了魔了。”
“合。”以前从未给出明确答复的圣人, 这次却应了。
他温文尔雅:“改弦易辙,再开天路,亦为吾愿。此间天道入魔, 反了又如何。”
“终于决定了?”
红尘道见自己看中的合道者终于松了口,肯和他造反,喜悦地道,“我就知道,你谢云霁,总有一天会重归于我!”
说罢,总角小童又道:“你如今,道劫已破,情劫正盛,这红尘劫——”
“不必担心。”
谢景行目光看向虚空之中,平静地道:“我已经感觉到契机了,就在不久之后,届时,我会再带上一个人,助我破劫,可以吧?”
“你真的要带他去合道啊?”红尘卷看着他,那玄之又玄的声音,此时竟然有几分促狭,“谢云霁,你也有色令智昏的一天啊。”
圣人居于仙门掌权者之位两千多年,向来公正严明,平生仅有的私心、破的清规戒律,全都用来护着徒弟了。
以魔君姿容之盛,说他一句色令智昏,也当真不冤枉。
转世圣人似是羞恼,又似是无奈,笑而叹道:“被他那样求了,我能怎么办呢?难道,还真的放他一个人,把自己神魂烧尽?”
“再者,若是背后护着的是弟子,为人师长,又怎能不所向披靡?”
谢景行想起离开之前,玄袍魔君背靠着漆黑的棺木,苍白的手腕上有着经年的镣铐痕迹。
锁链将他绑缚原地,随着心魔破棺而出的时间逼近,他必须守着识海,几乎不能离开了。
于是,殷无极只能抬起绯眸,在那浓墨重彩的赤霞血海中,远远地目送他的师尊。
那一眼的凝望,温柔而孤寂,仿佛承载了他的漫长岁月。
谢景行弯下腰,从还未被血池没过的白骨之上取下一片红绸,已经陈旧不堪。那大抵是曾经挂在的凤凰花树上的诗。
哪怕时间久长,墨迹已经模糊,他依稀还能看到那执念而成的残句。
他辨认了一番,上面写的是:
“人亦有相爱,我尔殊众人。”
乌国王城几乎沦为妖祸盘踞之地,私塾内却像是世外桃源,不被战祸与妖气所侵。
陆机自愿接过担子,替上司与圣人历练弟子。
在儒道弟子看来,这位神鬼莫测的陆先生虽然嘴巴毒,但指点功法时句句切中要害,又是圣人弟子委托,他们也是越发信服。随后几日,他们按照陆机的队伍编排,在城中奔波除妖,修为一日千里。
红尘卷不愧是炼心之地,倘若能合理使用,对未来道途的益处极大。
谢景行初时还觉太过劳烦陆机,想要接手部分。
结果魔宫丞相对他一揖,无奈道:“圣人呐,一切杂事、琐事,皆有在下代劳,您就多陪陪陛下吧。他许久没这么轻松自在了,算在下求您。”
谢景行见他说到这个地步,加上着实也担忧殷无极的情况,也不推拒,道:“那就麻烦陆先生。”
陆机的组织能力他信得过,谢景行除了在殷无极沉睡没起时上上早课,就不再过分操心儒道弟子的修炼,只是偶尔问问进度,顺便计算着红尘卷终局到来的时日。
殷无极最近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自从通天妖塔前动了一次心魔后,他再也端不住以前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疲倦下来。
他连识海的真相都被师尊剥了干净,此时更没有必要在师尊面前假装。
红尘卷是他难得的闲暇,只要觉得困倦,他就随时能睡着。
无论殷无极在哪里睡着了,醒来时,总能见到他的师尊守在边上,手中执着一卷书,静静地读。
哪怕他已经恢复圣人境界,不为仙门之首,身上仍有着雅致温润的风度。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再像是冷清的仙神,而是实实在在落于此世的人。
“我又睡着了?”殷无极环顾四周,他这回大抵是睡在草丛间了,沾了一身风露。
谢景行找到他后,并未叫醒,而是也坐在他身侧,要殷无极枕着自己的膝继续睡。
“本是要陪我手谈,但到了约定的时间不见帝尊,我就出来找了。”谢景行揉过他耳后的碎发,似乎在替他按摩,要他更舒服些。
“睡的还好?”
“居然爽了师尊的约,倒是我之罪过了。”殷无极慢慢支起身,长发翩然落在他的膝上,显得矜贵又慵懒。
他的嗓音带着些淡淡的哑,问道:“在看什么?”
殷无极不在他面前装的时候,性子已极是孤冷,与他说话时,也不会端着腔调,作轻浮模样。寥寥数语,就归于安静。
魔宫除了那幽明的烛火之外,终日寂静。他独守孤城,早就像是活在冰冷的灵柩之中,日复一日地听到死亡的回音。
殷无极从那灼灼的少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担心师尊会感到无趣,但并没有。
时过经年,他们这对隔世师徒,能够这样安静地待在一处,已是不易。
以圣人的性子,又哪需要他费力讨好?谢景行光是让小徒弟枕于膝上睡一觉,再去闯一次天路都觉得值。
“琴谱。”谢景行见他要起,按住他的脑袋轻轻揉了一把,然后,把他披在肩头的发撩到背后,让泼墨似的发丝不至于太凌乱。
殷无极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了一记,才转而坐起来,靠在他肩头,与他絮絮地说着话。
谢景行知他在听,很随意地对他说:“现在我暂未取回山海剑,还需一把武器。相卿为我备下的,大多都是化神以下的兵器,本来是够用,但以我现在的修为,恐怕只出一招就会化为齑粉。可惜这红尘卷中并无适宜材料,否则我还能自己做一把琴……”
“师尊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本座是炼器宗师。”殷无极顿了一下,又蹙起眉,欺身过去,恼道,“您不会真的忘了吧?”
“没忘,只是别崖最近没什么精神,不必为这点小事烦心。”谢景行见他像个孩子般与自己生气,无哀无怒的脸上浮现出真实生动的神情,更是忍俊不禁。
他抚过那身上仍有少年气的魔君漂亮的脸颊,轻声道:“刚动过心魔,不要乱用魔气,多惜惜命。”
“您这就想错了,若是我想送圣人什么,又怎会临时打制?”
殷无极伸手覆住谢景行的手背,用拇指摩挲了一下,促狭凑过去,颇为得意道:“您会喜欢的。”
说罢,他从袖里乾坤一摸,取出一把琴。
琴身漆面黑红相间,琴面桐木,翠玉琴轸,背面龙池刻“独幽”二字,琴弦是上好的天蚕丝绞成的弦,谢景行摸向琴首,摸到一个小篆的殷字。
“此琴名为‘独幽’。”殷无极拂过琴弦,道,“琴为君子之器,送予您,最合适不过。”
“确是名琴。”谢景行伸手一拂,没觉得有什么滞涩感。
他之前用了一次太古遗音,若非琴心仍在,怕是当场就要交代在那里。
殷无极所制之琴,比起武器,更像是乐器,修为限制不高。下可至元婴,上可至圣人,只要有琴心,皆可弹奏。
殷无极絮絮地讲了这琴的好处:“若是为乐,‘独幽’音色纯正优美,不输太古遗音。若想为兵,也使得。斫琴者是本座,您想奏出魔音,亦可三军横扫。”
谢景行见他盘着膝坐在自己面前,眉目温柔地低垂着,一句一句的考虑,都承载着深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