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128章

他们披蓑衣戴斗笠,避开这掺着妖气的雨,并着肩,说说笑笑地向学堂走去。

不多时,他们便在半途遇到了匆匆赶来的青衣散修。

敬他才华与修为,几人纷纷行礼,问候道:“陆先生。”

青衣的书生未用雨具,身侧却风雨皆避,手执简牍,衣袂飞扬,极是风流。

见他们一路过来,陆机先是回了一礼,又问道:“见到无涯子了吗?”

“未曾。”张世谦沉吟一下,又道:“我方才从学堂里过来,见谢先生出门去寻了,已有一阵子,想来已经寻到了。”

“谢先生去了,那便好。”陆平遥的担忧神色才稍稍减轻一些,便有心思与他们闲话,道:“你们几个,是去学堂?这么早?”

“想先交流一下文章。”封原给墨临使了个眼色,见木头不搭腔,又捣了一下韩黎。

“毕竟‘帝王之业’这个主题,着实不好写。”韩黎反应极快,立即想到先从陆平遥这里套一套话,看看自己写没写跑题,于是笑着拱手,道:“陆先生,可否点拨一下,若我们以魔道帝君切入,谢先生会不会生气啊?”

陆机却是一怔,沉默半晌,他道:“你们可是仙门精英弟子,怎会想到,去为魔道执笔而书?”

不待他们回答,陆机的神色便染上淡淡的冷,嗤笑道:“若是批判魔君之暴戾残酷,已有无数人写檄文痛斥,骂的魔君一无是处。那些劳什子文章,加起来可比北渊洲的史册还厚,再写这些,于己,于世,皆是无益,只是生产垃圾罢了。”

他本就嘴巴毒,且是极护短的人物,一想到可能又多出几个人骂自家君王,他就忍不住开了嘲讽:“若是你们对‘帝王之业’的认识仅限于此,也别上课了,别说是谢先生听了不喜,我都会把你们扔出去。”

陆机的态度太明显了,几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促狭。

“陆先生误会了,我们以魔君为题,并非是要批判魔君之过。”张世谦为人严肃,又是风飘凌之亲传,他一开腔,便是极为稳重。

“……哦?两道对立许久,你们还能写他的功不成?”陆机瞥来一眼,冷笑道。“就不担心听了这堂课后,有人出去向你们宗门告密,说你们叛道向魔?我记得,风宗主可是对魔修嗤之以鼻啊。”

“我们是为治学,而非治政,一切以史实为基准。”张世谦眼观鼻鼻观心,道:“如今红尘卷中,不夸大其功,不掩饰其过,亦然不必畏魔君之名。魔道之君王,亦然是君王,但凡是君王,就有功与业,有何不能写?”

“这般态度,倒也不错,我来了兴趣。”陆机闻言,敛袖扬眉,继而终于侧目相待,道:“今日,我也去听一听课,看你们这些小子能写出什么花样来,比那些刻板酸儒如何。也看一看,圣人西行五百年,儒道到底是进步,还是沉沦。”

“定竭尽全力,不让陆先生失望。”几人齐齐笑道。

陆机跟着他们一起走过前庭的石径,却在庭前花树下,遇到了陛下。

玄袍的魔君坐在树下的石桌边,也不避雨,只是看着那花瓣随着风一同飘落在地。华贵的衣袍被雨水浸透,黑发黏在脖颈边,俊美过分的容貌显出莹润的色泽。

他手中握着一支玉笛,似乎在倾听雨与花的声音,时而横笛吹奏,不过一二小调,却好似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音乐之中,对一切置若罔闻。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一首,是古乐府的‘折杨柳’,无涯子当真是才华横溢。”作为乐修的风凉夜听了一曲小调,感叹道:“无涯子道友的乐理水平,我不及也。”

他其实还是沮丧的。他随白相卿修行,以乐入道,本以为自己就算及不上小师叔,水平也还算不错了。但出了儒宗之后,他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怕是道门弟子的无涯子,比自己厉害不知道多少层次,可人家还不是乐修。

循声而来的却不止他们。

白衣的圣人手中执着一把油纸伞,却仍是身披细雨,直到听完了一曲,他才走上前,迎上抬头瞥来的殷无极。

“真傻,不知道避雨么?”谢景行微微倾身,伸手掰过他的脸,替他擦去额边鬓角的流下的雨水,然后撑起油纸伞,将两人的身影罩在伞下,道:“临淄城多雨,最近妖气也盛,阴寒刺骨,你出来淋雨做什么,我又哪儿惹着别崖,要你和我置气么?”

“我欢喜先生还来不及,和先生置气做什么?多浪费好韶光。”殷无极看着谢景行的神色,见他不快,便伸手接住些许雨丝,笑道:“这妖气于我无妨。我是精神不济,而非身体衰败,这点雨而已,先生可别把我看扁了。”

因为在外头,帝尊稍稍掩饰了一下容貌,收起了些过分昳丽艳绝的容色,更贴合当年的仙门无涯君,显得清霁而俊美。

谢景行恼他,瞥来一眼,道:“那平白无故,出来淋雨做什么,脑子坏了。”

殷无极的眼睫上沾了雨水时,眸中的漆黑泛着些红,只是促狭地向谢景行一眨,道:“我只是见这花原先开得好,却要零落成泥,便出来吹一曲罢了,在这雨中,连笛声也别有意境了。”

魔道帝尊五百年来夙兴夜寐,无人相陪,他已经甚少吟风弄月,讲究风雅。但他也没把君子六艺忘干净,此时闲暇,倒是全捡起来了。

但他吹奏玉笛,却不是为伤春悲秋。

他笑道:“漂亮的花,就该在盛开的时候焚毁了,干干净净离去,省的坠下枝头,为人践踏成泥。”

“不如我做些好事,送它们最后一程,教它们去时也自由。”

说罢,殷无极在雨中笑着,打了一个响指。

他的背后,那坠了一地乱花的花树,陡然焚起艳烈的火。那些枝头摇摇欲坠的花,用残余的生命为燃料,换得最短暂也最淋漓的绽放,继而,一树繁花化为灰烬,在风雨中吹散。

足够辉煌,足够热烈,是他最完美的谢幕。

谢景行却窥见他隐藏在暗喻之下,最深处的愿望。

他的自毁倾向,从一开始便未曾变过,这五百年里的压抑,让他心里的问题越来越大。

若是他伪装成正常模样,他便是最优秀的帝王,就连近臣也看不出他的异常;倘若他不加伪装,把本真的自己释放出来,谢景行就能听到黑暗深处最孤寂的悲鸣。

他在求救。在求救啊。

只是他早就失去了正常表达的能力,将真心藏在层层叠叠的伪装之下,一切都显得真真假假,分外随便。

自然,也没有人会去当真了。

“先生怎么这般瞧着我,怎么,我做得不对,您生气啦?”

魔君抵着下颌,似笑非笑地掀起眼帘,多情又缱绻地撩他一下,道:“我可不知道,先生原是这般慈悲之人,您哪怕爱好风雅,但更多关注的都是经世致用之学……也是,您可是觉得‘秋日胜春朝’,哪像我……早就疯魔无救,怪没用的……”

“古人葬花,是感叹其命途,伤其亡逝,别崖葬花可真是别具一格。”谢景行真不知是夸他还是骂他,只是无奈道:“如此干脆利落……”

那方才还透着凋零残损美感的花树,如今枝头已经空无一物,树干却分毫无损,可见他魔气控制的精微。

而地面之上,那些凋零之花铺成花毯,也在殷无极随意的一拂袖中,化为齑粉,归于尘土。

“我又不是那些酸腐文人,不合我意的事物,碾了便是。”殷无极曲指,敲着石桌,漫声道:“牛蛇横行,杀了便是;阻我者,灭了便是!”

他压低了声音,在谢景行耳畔一笑,却是独一份的骄狂:“如今,圣人兵解,道祖远游,佛宗隐世,谁能拦我?”

谢景行见他这般笑着,却是挑衅,却是久久未曾作声。

无他,帝尊的心思实在是太莫测了。

儒宗初见时,殷无极看上去像是暴戾无常的凶兽,极是狂悖恣睢,破坏性极强,甚至放话要与他不死不休。而当他一层一层地剥开他的伪装,却见内心最深处的殷别崖,依旧还是当初那个少年,虽然还笑着,却已经孤寂冰冷,几乎快坏掉。

好像他的师尊一不小心,对他说些伤人的话,他就会当即碎了一样。

那维持北渊盛世的一道至尊,在他面前总像是被雨淋湿的小狼,有时候胆子大到能过来啃他,有时候,却又胆怯到极点,只敢远远地望着他,碰也不敢碰,生怕自己再弄伤他。

哪怕一个字也不说,殷无极只要孤零零地看过来一眼,那欲语还休的模样,却总是让谢景行心碎欲死,恨不得剖心掏肝,什么都给他。

帝尊明明强大到横绝天下,却在他手中,脆弱到任人揉捏。

哪怕现在睡在一起,日夜温存,但他夜半总是惊梦,却半点不说,只会覆上来,浅浅地,反复地亲他,却又怕吵醒他。

第二天谢景行问他睡的如何,精神可还好,帝尊又端出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敷衍着,说些甜到极点的情话,处处都最讨他欢心。

真当他一点也不知道吗?

“伸手。”谢景行俯身,看着那坐在石桌前的男人含笑的眼睛,不容置疑道。

“先生这是在训狗么?”殷无极说着,却还是乖乖地伸出手,覆在谢景行的白皙的手心,然后浅浅地勾了勾他的指尖,带着些暧昧地划过他的掌心。

他随意地瞟了一眼周围,只见远处有人,便忍住亲他的欲望,手也往后微微缩了一下,笑道:“有人在看呢,您克制着些,别欺负我……”

他却不知道,情到浓时,眼睛都能把他的心思出卖干净。那一抹绯色,看向世间万物,皆是无哀无怒,看向其他儒门弟子时,与看一堆草芥没有丝毫分别,唯有在注视谢景行时,会逐步被点亮,映出他的影子,渗出欢喜的甜。

两个人在一起时,哪怕什么也不做,自然就有旁人插不进去的特殊气场。而见微私塾里的儒道弟子,又有哪个看不出来圣人弟子和无涯子是一对儿?

下一刻,他的手就被完全捉住,往前用力一拉,倒进了师尊的怀里。

谢景行像是抱住一只湿漉漉的大型犬,指尖揉过殷无极后脑的墨发,好像在抚着他漂亮的皮毛,又低头,在他额头上浅浅地亲了几下。

“要看便看,我怕什么。”谢景行神色淡淡,语气却是恣狂,平静道:“当今仙门里,能管我的人还没出生呢,就算我要把你带回微茫山,我也会扫平一切障碍,你莫慌。”

一圣一尊偷情多年,但帝尊还没体会过这样把他们的暧昧关系摆在明面的待遇,殷无极先是愕然片刻,继而笑了:“谢先生,这么狂啊,现在的仙门可不是你的一言堂了。”

“我说错了?”谢景行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捏了个避水诀,把他身上的雨水清理干净,然后瞥他一眼,没忍住,还是捏了一下小漂亮徒弟的侧脸,低声笑道:“欠你五百年的东西,我都会补给你,胆子大一点,想要什么,尽管找我开口,我哪有不应你的?”

“真的?”

“不骗你。”

“那先生欠我五百年的吻,补给我么?”帝尊笑吟吟地凑到他耳畔,继而压低声音,笑问:“欠我五百年的欢愉呢?”

他就知道魔最是贪心重欲,说不出什么人话来。

但圣人一言九鼎,似笑非笑道:“补。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了吧。”

殷无极眼睛一深,附耳笑道:“先生怎么什么都敢答应啊。您莫不是以为,五百年的份,是按照和我俩当初几十年不见一次的至尊时期计算吧?”

他这是算计师尊呢,以魔的欲求,若是他敢应,余下的日子就别想下床了。

“……小混蛋。”谢景行笑骂他一句,却也没说清具体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扯了一下他的脸颊,道:“起来了,我上课要迟到了。”

说罢,谢景行牵着他的手,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

在雨幕之中,白衣的圣人弟子牵着玄衣的道门弟子,撑着伞并肩而行,向着书院方向走去。

交握的手藏在袖下,好似一个含蓄的誓约。

*

“这‘帝王之业’的题目,你们几个,写的都是魔道帝君殷无极,胆子确实很大啊。”谢景行看罢他们上交的作业,竟是笑了。

他手中拿着一篇文章,从最前方走来,在墨临的面前站定。

“帝君擅墨家机关术,于北渊制备机关傀儡、魔火铳、攻城梯、诸葛连弩等,使魔洲机械之术跃升数个台阶,自此,北渊洲的战争模式彻底改变。”

谢景行念罢,又抬眼,轻笑道:“写的是魔君起义时,倒是甚少有人关注。这一段,仙门的记载都是缺失的,你哪儿找的资料?墨家的么?”

自从那一日圣人来过又消失,谢先生哪怕修为还是化神左右,但周身的气场却越发莫测,若是原先他们还能不顾辈分地与他揶揄几句,现在,心中却只有面对高山之巅的敬仰。

他们说不出这种改变是什么,但没有人会反抗自己的内心。

墨临站起身,向谢景行垂衣拱手,回答道:“先生,这一段的依据是师祖墨非的笔记,师祖在笔记中写:原本,墨者在仙门,为偏门小道,不受重视。先有圣人将墨家之术推向以民为本,又有魔君应用于刀兵,才使我门走向辉煌,我等不忘圣人之提点,亦不可忘魔君之发扬。”

他顿了顿,觉得自己虽然没有提到两道敌对,只写技术进步,但对魔君的战争成就只夸不贬,着实胆大了些。

“当然,墨者之道,非战之器。当北渊平定后,魔君将墨者之术应用至民生,北渊全民修魔,却又有高低层次之分,地势险要,环境恶劣,天工机甲应用于采矿、种植、水利等领域,广受欢迎。”

被谢景行拽来听课的无涯子,本是支颐阖目,此时却蓦然抬头,看向那微笑倾听的白衣青年,眸中有一丝流光掠过。

“说得很好。”谢景行听罢,笑道:“剥离立场,只谈帝王之策对北渊洲发展的益处,如此见地,已然比仙门高位许多逢魔必反者,要高出不少。”

“为何魔门会兴盛,为何仙门会衰落?”谢景行侧眸,及腰的长发微微摇晃,好似在看殷无极的方向,又好似没有,漆黑的眸光落在更遥远的未来。

“若我等囿于所谓‘仙魔之别’‘正邪之分’,简单认为魔洲之兴盛,源于天道之眷顾,气运之强盛,而不去看其背后实施了如何良策,有了怎样的技艺之进步,定会妄自尊大,亡,不远矣。”

他又取出一篇文章,弹了弹纸张,笑道:“封原,你提出,魔君之功,源于教化天下,何解?”

陆机坐在殷无极的身旁,看着他们陛下微微坐直了身体,神色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变为专注认真。

这代表着殷无极终于不再拘泥于当年的血色杀业,而是真正懂了他的用意,将这些听进去了。

陆机终于明白,数日之前,谢景行布置“帝王之业”题目时,背后蕴含的良苦用心。

“师尊教过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若我仙门未来与魔门必有一战,首先要明白,为何魔洲会如此兵强马壮,对方同等境界,为何会比仙门修士强这么多,却又有人才辈出。”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