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原执了一礼,然后扬声道:“我以为,其中最重要的是,魔洲无门阀、无学派之别,所有基础性的功法,皆在魔君所设的七十七魔宗之内,每个魔修都能够自主选择走上何等道路,倘若不适合此道,亦然可以重新选择道途。”
“若修行有成,北渊洲有志者,可投军、可治学、可从政,军功晋升、宗门遴选与魔宫考举三条途径,足以让大多有才能之士获得匹配的位置,而与之相比,仙门大比更像是一场为宗门颜面举办的展览,流于形式,比之魔洲,不值一提!实乃仙门腐朽没落之根源!”
封原说罢,极为利落地一揖,笑道:“在下之暴论,皆是遵循师尊之命,从心所欲,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若有冒犯,还请小师叔不要见怪。”
他再环视四周,知晓自己所言极为得罪人,本以为会得到百家的怒目而视,却不料,在座之人皆是深思,并未对他有什么责怪。
“你说的极好,我有何可见怪?”谢景行越发觉得儒道的下一代皆是好苗子,神色赞许。
他白衣如雪,徐徐走来时,却宛若直指苍穹的利剑,哪怕微笑着,一字一句却皆如刀锋:“正如封原所言,仙门之别,在于道统、门第、门派、学说,彼此之间互不交流,从来是各扫门前雪,从不顾及他人瓦上霜。长此以往,有才能的人不能得到最适宜的功法,只得黯然落寞,而无才德的人,因为资历与辈分忝居其位,形成派系,阻断他人向上之路。”
“学派掌握的,是对所有功法的解释权,他们截断了流动,制造了壁垒。”
“门第掌握的,是对宗门等级的垄断,而百晓生,不过是他们的传声者,塑造了上、中、下三种宗门,要上者为上,下者为下。”
“道统的存在,更是要争端永存。”
封原之言,在仙门已经堪称暴论,可他听着圣人弟子的言论,却是听到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哑然失笑道:“小师叔,您作为圣人弟子,可比我逆反多了。”
“圣人弟子,便要循规蹈矩,听圣人言吗?”谢景行笑了,道:“若是你们将圣人之言作为头顶上的一根线,一条准绳,时时告诫自己不可越界,那,你们终生也越不过道之门槛。”
殷无极坐在最后,支着手臂看着谢景行,眸光却是极亮,显然是完全理解他之所言。
陆机手中握着狼毫笔,先是记录于简牍之中,可记着记着,他却是笑着放下了笔,心中颇有些畅快淋漓之感。
圣人不愧是圣人,与陛下果真是亲师徒,皆是锐意进取,厉行改革,永不服输之人。
谢景行走回了学堂的最前面,负着手,含着笑往下一看,皆是昂首看向他的学子们。这让他找回了数千年前俗世讲学,教化天下的感觉。
并非是稷下学宫时,众人聆听圣人言,而是真正的有碰撞,有交流的一课。
“回到‘帝王之业’这个主题,我问你们一个问题。”
“假如魔君为使北渊洲从此不再有帝制,为此,不惜把自己从史册上抹去,以消除‘帝王’这一概念,此举,是对是错?”
第81章 儒道之传
殷无极听了这题目, 先是一顿,继而支着侧脸笑了。
他手中还把玩着冰凝血玉做成的手串,每一颗都打磨成同样大小, 圆润而光滑,戴在身边有着平心定气的作用。
那原本是圣人藏在儒门宝库里的珍品, 谢景行来仙门大比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带在了身边,这几日见他神情恹恹, 竟是毫不吝啬地将这千年得一块的完整血玉,极为暴殄天物地打磨成了珠子, 用冰丝串在一起, 送给了他。
谢景行伸手抚过殷无极的的手腕,将血色珠玉亲手点缀上。
他后来长居魔宫,九重天昼短夜长,大魔肤色白皙, 却不是病态的白,宛如冰封熔岩, 不显热烈,反倒有种不怒自威的气魄。那一段腕子平日藏于玄色广袖之下, 但当他抬手时,玄色袖摆滑落些许, 白到透出青筋的腕间,便自有一段绯光流转,好看的紧。
以前圣人养徒弟时, 总是把什么好东西都堆在他身上,让那一点点大的小狼磨去尘世打滚的苦难气息,精心养出了他堪称锦绣的姿容, 与那一身清正的君子气质。
在圣人看来,那些身外之物,哪里比得上徒弟回眸一顾时的灼灼。只要少年倚着他的肩撒一撒娇,地位、荣耀与财帛,他从没有什么不能给的。
到了后来,修为、心血,乃至灵骨,甚至于性命,谢衍说舍也就舍了,轻描淡写的像是当年用珠贝当石子儿,教徒弟打水漂玩。
时过经年,久居北渊洲帝位,早就让殷无极看淡一切权势与财富,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为此可以燃尽一切,正如先走一步的师尊一样。他甚至不在意生前身后名,任凭他人崇敬或诋毁,却笑言你我人生千百年,最后不过一抔土。
可他的师尊,却不肯让他化为那籍籍无名的一抔土。
谢景行知道殷无极的性格,一旦他下定决心,寻常说教,他嘴上微笑答应着,心里却是不听的。于是今日课业,他特意把近日赋闲的帝尊拉来旁听,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谢景行给他们留了思考与讨论的时间,然后将那些开始碰撞的观点抛在身后,走到最后,殷无极所做的位子处,见他正低头把玩着珠串。
“不讲啦?”殷无极见他来了,却是轻勾唇角,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这些小孩年纪轻,又未曾掌权,不懂北渊洲的情况,又能抛出什么新奇的观点?你想以此说服我,怕是不会成功。”
“这件事,我自五百年前回归时就在想,你改变不了我。”他的语气平静,但隐隐有着傲然的意味。
“你就是太深思熟虑了,走了左道。”谢景行微微侧了侧头,一缕发从颈边滑落,显得如切如磋的君子颇有些风流恣意。
“您说的都对。”殷无极一笑,支着侧脸,颇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他甚至一挑眉,嗔笑道:“怎么,圣人不肯我插手仙门内乱,却要管魔宫事呀?”
“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谢景行见他狡猾到偷换概念,便知轻易说不动他,却又瞥了一眼陆机,见他愁眉苦脸,便知这徒弟平日里有多任性妄为。
“欲望是杀不绝的,唯有从根源上断掉,才能避免下一个暴君。”殷无极淡淡地道:“魔性暴戾,越是大魔,越难自控。倘若掌权,更是一场深重的灾难。”
“偏执。”谢景行不赞同他的话,手中握着戒尺,却是怎么也舍不得揍徒弟,只像是摸小狗一样捋了他的脑袋。
“我便是这种性格,改不了。”帝尊的拇指按在珠子上,一摩拭,似乎要将血玉上那类似泪珠的玉絮擦去,却是懒懒地翘起嘴角,“上课去罢,那群小家伙,似乎已经有答案了。”
谢景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见他油盐不进的模样,才走回前方,听他们的看法。
“北渊洲实行帝制已经许久,若是没有帝君,必乱无疑。”
张世谦师从风飘凌,观点总是偏向保守,他是下一代中最像克己复礼的儒士之人,于是此时端肃眉眼,正色道:“除却魔君殷无极,无人能掌控的住北渊洲的局势,也无人有他那样如日中天的威望,哪怕是统帅百万魔兵的萧珩,有帝尊在前,他亦难以服众。”
魔修可非好相与之辈,北渊洲那些昙花一现的大魔,最终都未曾动摇殷无极的统治,反倒被无涯剑斩落,为帝尊的杀业添上一笔。
“怎么不行?仙门从来也没有皇帝啊,当年圣人治下,百家争鸣,百舸争流,不也很好?”封原却笑着说,“我倒是觉得,一时半会不适应,假以时日,魔洲也就像仙门一样,习惯了,也就好了。”
“若是从来没有也就罢了,北渊洲的帝制长达一千五百余年,岂是能说没有就没有的?”张世谦皱眉,道:“圣人统领仙门时日久长,如今圣人西行五百年,他对儒道的影响,难道当真消退了吗?”
自然是没有的。
就算宋澜废止了大部分仙门改革,试图消除谢衍的影响。但是修真界岁月漫长,从圣人时代活到至今的大能不计其数,又多与圣人交游,如今屈从于那位半步圣人,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若他久久不突破圣人境,迟早也是会生出异心的。
倘若谢衍的余威真的消退,那么谢景行借用的这个“圣人弟子”名头,在百家之中,当是没那么好用才对,又何来今日众人向学求学,皆以师礼拜他呢?
封原却不服,道:“倘若那位真的要改革帝制,定然有阵痛,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试试,封师弟说的倒是轻巧,上位者的贸然一试,会造成多少灾难?谁又能说清,谁会成为那个代价?”张世谦固执己见:“既然北渊洲一千五年未大乱,整体欣欣向荣,就说明魔君之治并无差错,帝制,不,帝尊才是最适合北渊洲的,有何可改?”
诚然,在殷无极治下,魔洲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盛世。
可当他不再做帝君了呢?
修真界大能寿命漫长,尊位之魔,四五千年的寿数只能算是寻常,如今的魔君正当盛年,已是五洲十三岛第一人,谁又能想到,他的精神已经濒临极限,命不久矣了呢?
若非如此,殷无极也不会那样极端,一定要以篡改史册的方式,抹除淡化自己的影响,以促进新制度的诞生。
一千五百年,足以让他成为魔道的精神象征,倘若帝王西归,于北渊无异于山陵崩,届时外敌入侵,后果定然不堪设想。
风凉夜却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以修改史实为手段,不可。”
谢景行知他甚少出儒宗,此次有机会与同辈交游,向来也是多看多听多思,却是惜字如金,此时他难得发言,谢景行便带着些鼓励地看向小徒孙,问道:“何解?”
风凉夜的声音温和,道:“仙魔两道的消息并非是不流通的,正相反,我们从小便听着北渊帝尊的故事长大,无论长辈对此是赞扬或批判,我们都是知道帝制存在的人,可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希望我们仙门,也出现一名仙帝呢?”
他的话一问出,在座的皆沉默片刻。
是啊,仙门从不乏野心家,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要称帝呢?
“不称帝,是他们不想吗?不,是不能。”谢景行听完他的发问,停顿片刻,见到在座皆蹙眉深思,才露出微笑:“因为仙门没有这个土壤。”
“一千五百年前,他统一魔洲时,也遇到了相当大的阻碍,正因为魔洲自从有记载起,从来没有一位统一北渊洲的君王。”
谢景行不疾不徐地说着,走到了众人中央,微笑道:“他是怎么成功的,你们有人能够想到其中原因吗?”
“宗主说,是他化奴为兵,让大量底层魔修为他所用,得民心者得天下。”封原思忖半晌,道。
“我以为,是他将仙门的炼器术带入魔洲?”墨临则是对器修一道有独到见解。
“我觉得是他善于用人,帝君手下人才济济,到后来,他扬鞭驱车之处,万魔无不归附。”韩黎道。
“在帝君崛起的那段时日里,医修手段也得到了长足的进步。”
说话的是一名医修弟子。在谢景行的课堂里,不少中下宗门的弟子,也被他一视同仁地对待,可以尽情发表看法,他笑道:“魔修肯为他卖命,是因为他把魔兵当人看,而不是消耗品,那段时间,北渊魔洲甚至出现了几名足以载入医修传的大医。”
陆机听的一愣一愣,显然是没想到会听到一片赞誉,毕竟他们可不知道魔君与魔门军师本尊在此,说的可都是实话。
良久,军师才悄然对殷无极笑道:“陛下,您看,这些儒道书生,嘴上一个个地批你批的厉害,私下教弟子时,还是对你很服气的嘛。”
殷无极显然也是沉默半晌,然后道:“反对我是仙门的正确,尤其是我出自儒道,他们嘴上当然要反我,反的越厉害,越是安全,不容易遭受打压。”
毕竟,仙门可不再是圣人的仙门了,天底下,再也无人为他挡下风刀霜剑。
“对,却也都没有说到点子上。”谢景行从他们的言谈中,便看出百家传承不但未断,而且保存下了最重要的东西,便是质疑精神。
正是当年永不服输的天问先生,留下的最宝贵的火种。
“原本的北渊洲并无统一的土壤,而帝君所做的一切,推动了魔洲的变革,正是这些激烈的动荡,使得停滞的车辙开始向前滚动——是历史在呼唤一名君王,而非君王创造了历史。”
圣人为人间先贤,他的视角冷静而尖锐。
殷无极手中还握着珠串,却停止了摩挲,一双锐利的眼睛抬起,向着最前方看去,正与那人间圣贤四目相对。
“当北渊洲还是奴隶社会时,历史是少数大魔的历史。而魔君殷无极,用魔兵铁蹄和仙门火器轰开了那扇门,将数千年的压迫彻底终结,从此以后,尝过自由身的滋味,再也没有人想要回到奴隶的国度。”
“倘若帝制终结,来临的是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天下大同的世界,比那一人乾纲独断的帝制更好,还有人愿意复.辟帝制吗?”
“若是将真实的历史抹去,谁又能比较的出,今日比之以往,到底如何?”
“历史之所以传承,是因为后人永远能从中得到新知。史为镜,知兴替,史家之道,不,儒者之道,便是继往开来。”
谢景行微微弯起唇,淡然道:“历史是属于所有人的历史,而非君王的历史,君王有资格篡改吗?没有的。他需要篡改吗?不要的。”
“不要担心帝王这个概念是否应该存在,该成为历史的,终会成为历史,做出选择的,是天下之百姓,而非君王。”
殷无极凝视着他,见那从来是俯瞰川流的圣人君子,走进了红尘之中,教化天下。
还是在如同历史重现的私塾之中,他却觉得,自己还是当初扒着窗户听他讲课的少年,无论隔了多久,师尊永远是他的师尊。
谢云霁是他永远的烛照。
他看着谢景行转身,白衣广袖,束着儒冠,背影却一如当年,是仙门的烈日骄阳,也是他的高天明月。
陆机听完圣人一席话,神色变换,久久未曾作声。忽然,他猛然站起身,仿佛失神似的看向谢景行,继而大笑三声,喜悦道:“破了,破了!听先生一言,陆平遥之道,终于成了!”
谢景行见魔门军师神色飞扬,周身流转着玄妙的道之微光,便知纠缠他许久的道劫已破,便道:“陆先生能勘破,是一桩幸事。”
他心中也大致猜到,陆机的道劫落在他的心结,即如何为君王修史上。
史官之道,有时当局者迷,只需旁人一点,便可破境。而他的君王却也是他的朋友,陆机关心则乱,挣扎于朋友之遗愿与史官之修养之间,痛苦不已。
青衣军师向前一步,向他躬身行礼。
“多谢先生,在下终于明白,修史作传,不为君王,不为史家,甚至不为天道,只为后来人!”
未来,在他们这些曾经呼风唤雨的大魔也作古时,后人也能从史书的毫末笔锋之上,窥见这个涌动着激流的时代,这个仙与魔对立又相生的时代,这个充满着矛盾、变革与希望的世界。
只为后来人吗。
殷无极笑着阖眸,将叹息敛去。
他的先生摆出了他最无法拒绝的理由,那便是后来。
“将你的功与过,皆数列于史书之上,任由后人评判罢。”谢景行的传音回响在他的耳畔,如当年那般对他道:“你与我,已经做到了启蒙,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后来人,时隔千年,他们将会给出真正公正的评价,魔道帝君殷无极,到底是怎样一个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