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勘破道劫,大笑飘然而去,要那笼罩半日的阴云也散去些许,一线天光乍破,落入室内,要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光。
哪怕被丢入红尘卷中自生自灭,儒道的新一代弟子,大多得到了长足的进步,跟随心的声音,跟随在了圣人弟子身边,正如当年百家归儒之盛况。
谢景行目送陆机离去后,再度负手转身,重新看向那些听他一席话,心绪依然激荡的弟子,道:“你们可知,若是魔门走向变革,仙门该如何?”
他的讲学永远深入浅出,环环相扣,讲完了如今最大的外敌,归根结底还要落于仙门之上。
“如今仙门……”众人想起那位把他们丢进红尘卷的仙门之首,皆露出了苦笑难言的神色,道:“这就不必提了吧?”
哪怕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在红尘卷中也死了不少弟子,但如今被打压许久的儒道,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不过是籍籍无名者,又如何与如今的仙门领袖对抗?
“仙门亦然在走向变革,诸位,难道听不到这动荡吗?”白衣墨发的圣贤笑着转身,正巧有一束天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要他浑身沐浴在光芒之中。
圣人谢衍曾为这仙门的执火者,上下五百年,他皆可一卦问之。
可他自号天问,便是永不满足。
天道许下的未来,不是他要的未来,也不该是所有人的未来。
他要的不是封闭,是交流;要的不是小国寡民各安其命,而是升平礼乐大治之世;要的不是等级尊卑,而是天下为公。
谢景行不再是那温雅的君子,每向前走一步,光便向前追逐,而他宽袍广袖猎猎,竟是恣肆至极,不羁至极,狷狂至极。
“你们是诸子百家。”
“也许五百年前,一千年前,你们只是一宗一派。而当今之世,乃大争之世,诸位才子,缘何不争?”
“墨临。”
“在!”
“墨家之术,如今可利民生?”
“数千年前,承圣人提点,墨家历代宗主,皆吩咐弟子行走于民间,助百姓改良水车、农具、兴修水利,如今,已有大成。”墨临拱手,一字一句,皆是澎湃。
“好。”谢景行笑着阖眸,复而睁开,笑道:“韩黎。”
“学生在。”韩黎站起身,向圣人弟子恭敬地执学生礼。
“韩度留下的‘法典’,尔等可曾继续修编?”
“先代宗主之命,我等弟子,正踏遍仙门所有凡俗王朝,不断编修,如今即将大成。”韩黎忽然有种玄妙的预感,猛然抬起头,却见圣人弟子逆光的背影,竟然高远如仙神临江。
那一部法典,可是圣人的秘密命令,他怎么会知道?
“张世谦、封原。”谢景行负手走过他们身边,声音沉静,却蕴含着绝强的魄力。“尔等可有为天下开蒙,为往圣继绝学?”
“一直都在,从未辱命。”
“好。”转世圣人笑了:“都是好孩子。”
“谷至平,农家之种,育成了吗?”
“……圣人弟子,谢先生,育成了,育成了,可惜未能让圣人看见这一天。”他站起身来,倏尔落下两行泪来,道:“当年,先宗主曾把还是孩子的我招到跟前,告诉我……他坚信,圣人定然不会那样简单地离去,若是圣人回归,定要将此种交给他。”
“谢谢。”谢景行微笑着拂过他的肩膀,让那青年仿佛被仙人抚顶,怔怔不语地看着他。
“吕梁。”谢景行一路点来,都是些中上宗门的弟子,吕梁却不知,只是一面之缘,赠帖之谊,圣人弟子竟会点到他的名字。
而他的下一句话,竟是让他敏锐的商贾本能开始颤动,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若是你与墨家子弟联手,将他们的新发明推向整个仙门——不对,整个中洲,你需要多久?”
整个儒道之中蕴藏着的,是当年圣人埋下的火种,如今皆化为隐秘的星火。
谢景行这一长串的询问,看似没有章法,但殷无极听出了其中蕴含的深意。这一点一滴,皆是圣人从五百年前……不,甚至是千年前,就开始布下的局,埋下的线。
这些看似寻常的要求,倘若这些门派,一直持续地、隐秘地做了千年呢?
他们各专精一道,精研学术,平日里互相争吵,看似一盘散沙。若是不聚合在一起,可能他们永远也形成不了气候,可若是有人能够将他们捏在一处呢?
他们将迸发出完全想象不到的力量,也将推着这看似腐朽落后的仙门,走向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向。
殷无极的目光追着谢景行徐徐走来的身影,哪怕他这一世转生,病骨支离,神魂破碎,儒道沦落,拿了一手的烂牌,他也能够凭借自身,扭转乾坤!
圣人谢衍,早就算计到了五百年,甚至千年后。
他坚信当时的仙门,定然演进到了一个千帆待发,百舸争流的大争之世,哪怕有野心家篡夺权位,也不过是沐猴而冠,不成气候。
只因这时代呼唤的,并不是他!
谢景行清凌凌的黑眸之中,迸发出极为明亮耀眼的神光,正如他于那放逐天地一孤舟之上,仍能谈笑高歌一般。
他是赴道者,先知者,亦然是开万世之太平的启蒙者。
如今,圣人之千年布局,在先一代未曾实现,却将在当代实现……
以他之智谋与眼界,这上下六千余年,又有何人能及他?
“法家之法,可推为世间之法,再塑规则;墨家之术,可改造这落后之世;医宗之学,可活万万人;理、心之学,可启蒙万世;兵家之道,可止戈为武……”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有着千钧力道。
唯有同道者,才能明白谢景行话语中蕴含的愿景。
谢景行每一句话结束之后,都看向了殷无极的方向,也撞进他陡然燃起了热忱的眼眸里,一簇相同的火,在他们的心口灼灼地烧着。
视线一触,天地勾动。
“当今之世,虽有牛蛇横行,小人当道,但又有仁人志士风雨同行,吾心甚慰。”白衣的圣贤张开双臂,身上仿佛有着万万年来圣贤君子的精魄,他笑道:“昨日之仙门,腐朽落寞又如何,今日之仙门,自我辈始。”
第82章 幽冥点灯
距离历史上乌国灭国的时间, 已经不足三个月,一切曾被遮蔽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上一回风凉夜与理、心、墨、法、兵五家,联合再探人面妖鸟的巢穴外围, 这一回不像上次那样毫无准备,必须得圣人天魂护佑才得以平安, 而是提前做过了功课,结出进攻与防御的阵型,进退有度, 将外围的妖鸟斩除许多。
陆机自从破了道劫之后,心情一直很好, 也欠了圣人与儒道弟子们一个天大的人情, 所以军师也不懒散了,带着小辈历练更是异常的积极。
城南妖祸初发,是一只天残的火蛇,足足有三层楼高, 通体流火,暴戾至极。还好妖引力量有限, 它的初生状态也就化神上下,对于目前的弟子们也不算困难。
待他们除去妖物时, 所有人几乎都累瘫在地,与狼狈的朋友们相视而笑, 默契至极。
若非被卷入红尘世界,他们兴许还不会如此放下成见,凭着性子交游, 反而会互相警惕,为所谓仙门秩序限制,为了各家利益打的头破血流。
很快, 一个特殊的节点来临了。
七月七,鬼门开。
妖气冲天之地,已人鬼混淆,为鬼界重临的最佳之地。
而今日的临淄城,竟是不复平日寂寥,商贩出摊,行人来往,集市人声鼎沸。
儒道未来的顶梁柱们迅速开了个会,决定出门收集情报,张世谦与李纵、封原与风凉夜、韩黎与墨临分别带上自家的一两名精英弟子,结成五人小队,前往城东、城西、城南三处,探寻此事成因。
此时城东,明明是下午三时左右,这里的光线却诡谲如黄昏。
集市上人来人往,此地原本是交易米粮、禽肉、杂物等货品的地方,此时封原与风凉夜站的远,压根看不清他们买的是什么,一股淡淡的雾气笼罩在这奇异的集市之上,显得有些虚无缥缈。
“先别急着过去,来个障眼法。”封原迅速提笔,一个小篆的“無”字落在衣料之上,让风凉夜与司空姐弟的身上气息消弭一空,“此地不对,我们需要查一查,不如我和风道友先进,你们在此处不要走动……”
“我认为,分开走反而会更危险,还是不要掉队的好。”风凉夜行事谨慎。
“那就学着他们把脸抹的白一些。”封原打量了一下进入集市的“人”,看他们面色惨白泛青,虽然还是人的模样,但谁知道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司空小姐,借一下脂粉。”
“只剩下这么点了,大家匀一匀,应该还够。”司空娇抿着嘴笑了。她自从进入红尘卷,再也不像儒宗的天真少女,每日只为修炼与暗恋烦忧,而是成长了不少。
几人伪装完毕,进入集市时,就闻到一股让人极为不快的腐气。
封原一身红衣,把脸抹的惨白,更显得像是某种枉死的艳鬼。而他只是往隔壁的羊肉铺子扫了一眼,便觉得肠胃翻江倒海。
那原本该挂着羊骨的地方,挂着的竟然是一具具骷髅,砧板上,被切割的分明是人的肢体,那砍骨刀剁肉时却显得干脆利落。
“这卖的哪里是羊?”封原终于忍不住,捂着鼻子直犯恶心,道。
“两脚羊也是羊。”有个粗嘎刺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竟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屠夫,再仔细看去,他的腹腔是凹陷进去的,血肉模糊一片。
他手中提着一把砍刀,另一只手则是面不改色地把流出来的肠子塞回腹腔,道:“几位,要买点羊肉吗?”
“……不必了。”风凉夜一身白衣,脸色惨白惨白,像个枉死的书生。他忍了又忍,才竭力道:“我们只是看一看。”
“那就别打扰我做生意。”屠夫不耐烦地驱赶他们,下一刻,就有个佝偻着的老妇人走到他面前,说要买羊。
屠夫见生意上门,遂大喜,从笼子里抓出一个不哭不闹的小女孩,然后从天灵一刀劈开。那木僵的女孩,一张人皮便随之裂开,露出里面人面果絮状的果肉。
老太婆敲了敲拐杖,的声音古怪沙哑:“这是素的,不要蒙我,屠老三就是这样做生意的?”
屠老三的脸色也难看了些许,然后从笼子里又倒提着一个中年男人,从脊背一刀劈进去,却见人面果的果絮落了一地,散发着腥臭的气息。
屠老三三下五除二地剥了那张人皮,丢进滚水里化开,然后怒道:“素的,都是素的!难道就没有荤的吗?这里是个假的阳间吧?”
连鬼都觉得此地非阳间,可见乌国已经没有活人了。
“咱们这鬼界集市,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怪事,进来的不是活人,全都是死人,看来这里的血肉都被妖族吃完了。”
卖杂物的老鬼手中把玩着一颗头骨,上面被钉子钉穿了天灵,而黑洞洞的眼眶里腾出一缕幽火。“不,我好像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是活人的味道……”
风凉夜的脸色微变,不动声色地护住了师弟师妹。
“是女儿香……”老人举着手中的头骨,脖子转了一百八十度,看着他们,大喜道:“这里有荤的。”
集市上,所有鬼抬起眼,黑洞洞地望着他们,露出森然的微笑。
“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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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景行登高远望,城中起起伏伏的鬼气,汇聚在城中三面,唯一没有动静的,便是北方的宫城处。
兴许是其中酝酿着更大的妖祸,才不受这妖鬼之气影响。
殷无极凭栏斜倚,腰间悬剑,衣袂在风中猎猎,笑道:“若是让我出剑,别说是一城,就算是一国,我都荡平给你看,先生何必如此瞻前顾后?”
“这整个临淄城都是复生之阵,仅仅一个被我驱逐出仙门的枯木道人,布不出这种凶险的局。”谢景行转过身,替他把发丝撩到耳后,声音明明温淡,却莫名显得慑人。
他道:“乌国,古时应当叫做巫国,他们信奉的根本不是正统的东桓道教,而是南疆之巫道。此阵是上古禁术,连我都未曾见过。该阵以人之血肉圈养妖祸,再以炼蛊之法,促使妖祸互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最强者,便是真正的妖祸之王。”
“而这妖王也并非终点,最终,这汇集了全城怨气鬼气的妖祸,会化作祭品,献祭给某个更高的存在,换取那位存在的复生。”
这是一个环环相扣,极为残忍缜密的局。
在历史照影中的他们,都已经觉得无解,只能静待最后一日的来临,何况当年没有一圣一尊降临的乌国临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