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 谢衍一个旋身,轻拨独幽琴弦,便教人心神颤动, 阵法瞬间大乱。
白相卿作为乐修琴师,对于琴有着天然的敏感。听到另一把名琴的音色,他不禁循声望去,手中的太古遗音也在发烫。
他看见师尊先是一扫七弦,便有无形的音波四散,带着些惑乱人心的乐音,只一照面,便让这些心怀不轨者连反抗都不能,纷纷倒伏一地。
乐音一奏,直接废去他们的抵抗能力,却又未曾伤及性命,分寸拿捏极好。
儒门三相虽然明面上分开,却各自负起责任,共同支撑儒道五百年,早就习惯了面对各种困难。可是师尊一回来,他们又仿佛变成了当年游学于圣人门下的学子,只要潜心治学,与同门嬉笑怒骂,较量才学,自有师尊带飞。
这一辈子,遇到一个能够让你无忧无虑,活成孩子的人,便是最大的幸运。
谢衍不再去看那触之即溃的道士们,而是抱琴走上问天阶,淡淡地道:“押下去,先关在儒宗,之后再与道门谈判,且看看宋宗主,愿意用什么代价把他们换回去。”
说罢,谢衍又笑了,“换了倒罢了,若是他不肯付出代价交换,便是太不聪明了些。”
他此言虽说漫不经心,却隐含双重算计。
交换了,则是不仅可以狠宰宋澜一刀,更是能要道门吃个哑巴亏;若是不换,便让全天下看见,宋澜连自己宗门的客卿都可以舍,遑论他的盟友?
儒道众宗主大多是年轻一辈,对于圣人虽然敬重,但对他的印象只是存在于先代宗主口中,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
此时真正见他如此心思缜密,雷厉风行,心中更是一凛,对着那行于问天阶上的身影长长一拱手。
儒宗大阵开启后,山中小道皆关闭,唯有问天阶一条通路。
感觉到圣人归山,整座微茫山发出震动,好似在欢迎着主人的归来。
如今事急从权,谢衍也不再拘泥于规矩,而是暂时关闭了天行九问,让这些被暗算的儒道众人走入儒宗。
在最后一人上来后,他站在问天阶的最顶端,随手捏诀,将天行九问再打开。继而,他又并指,向着虚空中的某处轻轻一点,让埋于微茫山各处的阵法全部启动。
五百年来,微茫山大阵再度彻底运转。上一次还是在圣人陨落后,宋澜带人围山,谋夺圣人遗物时。此次一见,很难不让人感怀。
面对儒道的一堆烂摊子,谢衍就算是再头疼,也得一桩桩解决。所幸他现在修为恢复,又刚刚把这群倒霉书生从东桓洲捞出来,正是威望最盛时,所有人对他言听计从,一切命令都极为顺畅。
很快,百家各宗便被安排稷下学宫休息入住,等待拔毒。
儒宗暮色四合,谢衍行走在儒宗的主道上,他的背后,儒门三相步步紧跟,谁也不肯离开,却是谁也不敢说话,一时间沉默。
谢衍本就不是什么迂腐的人。再说,喊了那么久的师兄,他就算一开始有些别扭,后来也就习惯了,却不料之前在核舟上时,他一句玩笑般的师兄,能让自己三个可怜徒弟直接破防,自闭到现在。
谢衍心想,他这个师父当真失败。
他们的师门关系已经乱的不能再乱。而谢衍不仅把徒弟当师兄喊了许久,更是乱了伦常,与魔君殷无极有着不为人知的千年私情。若是让他们知道,师父想把他们的前大师兄带回山给他们当师娘,这三个可怜孩子会不会直接昏过去。
于是谢衍善解人意地道:“飘凌,去问天阶前迎客,近几日,恐怕会有不少旧友前来微茫山。”
“是,师尊。”风飘凌立即回答,心中暗松一口气,撤退速度快的像是有鬼在追他,让白相卿和沈游之心中暗骂大师兄不讲义气。
谢衍又看向沈游之,见平日跳脱的小徒弟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大发慈悲地放过他:“游之,开儒宗库房,拨出库中灵药,去准备拔毒,尽快为诸位宗主长老恢复修为。”
“是!”沈游之如蒙大赦,行了个礼,然后拔腿就跑。
这下三相只留下白相卿一人了,向来温润如玉的二弟子似乎还陷在混乱里,左右一看,同门已经抛弃他脚底抹油,神情顿时有些欲哭无泪。
“相卿,随我过来。”谢衍将山海剑悬于腰间,悠然地拢袖,再唤起白相卿时,却是再也不会称呼其为“白师兄”,而是十分坦然地直呼其名。
看着白相卿仍有恍惚之色,圣人轻轻蹙眉,道:“愣着做什么?”
白相卿回神,连忙道:“不,没事,师尊请吩咐。”
谢衍轻笑:“都是当宗主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罢了,随我来。”
谢衍带他缓步走向儒宗后山禁地,穿过梅花林,走过小径,便到了当年的冰火洞附近,也是殷无极曾经修炼的地方。他曾在这里封存过一些东西,如今,也到取出来的时候了。
似乎是觉得师徒气氛太古怪,白相卿试图说些话缓解一下尴尬,可他的神思有些不属,刚开口便失言:“景行师弟……不对,师尊手中的琴……”
谢衍脚步一顿,充分发挥了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永远是别人的精神,似笑非笑道:“白师兄想说什么?”
他叫的倒是顺畅,半点也不带脸红。
白相卿露出些尴尬的神色来,他倒退两步,结结巴巴地辩驳:“不,师尊,我、我只是……”
他绝望地脚趾蜷缩,低着头,差点抠出一个儒宗,“只是没有想到,小师弟会是……您,我、我还需要适应一阵。之前多有冒犯,还请师尊见谅。”
白相卿头也不敢抬,他想起自己做的傻逼事,只想人生重来算了。
他竟然把他们和仙人一样的师尊,当成病弱无依的小可怜,甚至还和护崽似的管这管那。如果是真的小师弟,倒也没什么,问题这是师尊的马甲啊!
“我又说错话……”白相卿想起,自己曾经激情澎湃地对谢景行抒发对师尊的崇敬之情,又一想,风飘凌和沈游之至少没有和师尊相处三年,“教导”修炼……
完了,他还自不量力地教师尊乐理与琴艺……
天知道,他都是师尊教出来的,这世上唯一能在乐艺上碾压他的,唯有师尊而已,他教个锤子啊。
“看到好琴,忍不住想问上一句?”谢衍存心逗他,便含着笑,悠然道:“诚然如此,先前白师兄借我用过‘太古遗音’,礼尚往来,白师兄想借‘独幽’看一看也无妨。”
“……多谢师尊。”
太古遗音就是师尊为他斫的兵器,哪有兵器会反抗锻造者,别说谢衍是借去弹了,就是收回去,白相卿身为弟子,也不能说半个字,以此来调侃,显然师尊这是在故意臊他呢。
“你向来喜欢琴,看见名琴就走不动路,若是旁的,送你便送你了。不过这‘独幽’是他人所赠,意义特殊,为师喜欢还来不及,可不能给你。”
谢衍却是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因为贸然问起独幽琴而尴尬,便是极为善解人意地顺毛摸了摸二弟子,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说罢,谢衍让独幽凌空横置,琴身通体流光,好不美丽。
白相卿也不禁被吸引,于是伸手轻轻抚过琴面。虽然没有经过漫长岁月淬炼,但无论是制式、选材还是雕琢,无一处不精致,足以看出斫琴者的超绝技艺,与他投入的深深感情。
他是爱琴之人,有名琴观赏,他便很快忘记了方才的尴尬,问道:“这把琴无论音色,还是斫琴技艺,皆是完美。看选材与技法,绝对是炼器大师的新作,不知是何人所赠,弟子也想去求一把琴……”
白相卿本是在单纯地问斫琴之人,却看见师尊对他求琴之语,显出淡淡的不悦,似乎不愿回答他。
他正疑惑,却忽然摸到了琴底有一个复杂的刻文,只是翻转琴身看去,立即呆住了。
琴底的铭文是小篆的“殷”字。
“这世上的炼器大师……”白相卿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能够有这样极致的炼器技艺,又能将情谊灌注到琴中,让人只是抚过琴身,便知这是定情信物。
除却那位帝尊,世上还有谁做得到?
谢衍见他的怔然模样,看到他抚摸的小篆铭文,心中便明白大概。但他也无意掩藏,而是似笑非笑瞥他一眼,道:“想问什么?”
“这是……帝尊送给您的?”可怜的白相卿再度被巨大的信息量给埋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信物?”哪怕已经如此明显,碍于谢衍积威,他也不敢乱猜。
他开始回忆起三年前,自从师尊化名谢景行归山,在“苦寒来”偶遇魔君殷无极时,那位帝尊疯狂恣睢的外表下的微妙态度。
当时他当局者迷,又是先入为主,只以为他是将憎恨与怀念转移到小师弟的身上,如今再回想起来,殷无极的执着、疯狂、痛苦与隐蔽回护,此时皆有了答案。
可他们在微茫山一别后,又是什么时候再碰见的?
白相卿当初默许殷无极时不时回宗祭奠师尊,是觉得他也是可怜之人,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可自从他伤到小师弟后,白相卿便严防死守,别说是魔君,微茫山里一只魔洲的蚊子都飞不进来,他们再相逢定不是在微茫山。
难道是仙门大比暗度陈仓?飘凌和游之在干什么,他们难道没发现?
“确是别崖所赠。”谢衍在他们面前从来不喊殷无极的字,以免被人诟病。而如今,他不再是仙门之首,便半点也不避忌,笑道:“他的炼器水平越发精进了,我取回山海剑前没有兵器,便以琴赠我,用着倒是极顺手的。”
“师尊,您与他……”白相卿欲言又止。“他没对您做什么吧?”
他一想起当初师尊仅有金丹修为就去了仙门大比,若是同时期魔君也在云梦城,以那位殷师兄的疯魔劲儿,他会对师尊做什么,白相卿想一想就绝望。
白相卿见师尊原先温雅的神色一变,似笑非笑地瞥着他,心中拔凉拔凉。
“你觉得呢?”
“师尊,您……”白相卿原本温柔的声音都变了,压抑着怒意道:“先不论仙魔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是叛门弟子,您是他的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殷无极怎么敢、怎么敢对您不敬!”
“他是做了些坏事。”谢衍语焉不详道,“让我很是生气。”
“他敢!”白相卿却是会错了意,他大怒,“师尊,我就知道,他早就对您心怀不轨,我到底是哪根弦搭错,居然还觉得他可怜,就默许他回微茫山祭奠,谁料却是引狼入室了——我这就去北渊,找他要个说法!”
他以为是魔君乘人之危,侮辱了还未恢复修为的师尊,却不料,是圣人动了情劫,把昳丽绝色的帝尊按在床榻上,直接享用了他养了许久的大漂亮。
他更是不知道,在一圣一尊并立的时期,他的师尊看似无情无欲,不染凡尘,若是撩开他的床帐,便能看见姿容绝世的魔君笑倚绮罗,与圣人悖逆伦常地厮混一处,尝尽了世间极致的欲与情。
“给我回来。”谢衍看着一护短就上头的二弟子,好气又好笑地道:“轮得到你去么?”
“啊?”白相卿愣住。
“还不到时候,得先筹备合契用的三书六礼……”谢衍用极为冷静的口吻,说出让白相卿目瞪口呆的话语。“对一道君王下的礼,是得重些,至少不能堕了吾的面子。”
“……师尊,您在说什么?”
“我也做了点坏事,得负责了。”谢衍平静道:“首先,要把他带回微茫山,什么理由不重要,哪怕是用抢的。”
谢衍想起殷无极或是悲怆,或是孤冷,或是寂静的模样,想到他残余的寿元与随时会碎裂的元神,情劫一至,他怎么可能忍得住思念的折磨,又哪里会管身前身后名,一心只想完成他的愿望,把殷无极带回家。
师徒之缘已断,殷别崖无法作为徒弟归山,那他就把他娶回来当道侣,谁拦得住他?
“相卿,你说我给魔宫下聘,会不会被打出来?”谢衍若有所思。
“……”白相卿当场石化。
救命,师尊都在一本正经地想些什么啊!
*
有圣人余泽庇护,儒宗成了如今最安全的地方。不过短短半日光景,冷寂的儒宗便是门庭若市。
许多隐世大能聚集问天阶前,共同登山,应对“天行九问”,只为前来朝见天下至圣。
风飘凌他站在儒宗的牌匾之下,迎接着应圣人令召唤而来的儒道众,这种久违的盛况,让他想起许多年前儒宗的辉煌。
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脸。
法家的韩老祖出关了,他比数百年前更苍老了些,赭红色法衣的弟子们纷纷恭敬地跟在他身后。
“在下韩莫离,拜见儒宗山门。”那位脾气古怪的长老在山下遥遥一拜,拜的不是这曾经显赫的儒宗,亦然不是儒门三相,只是圣人谢衍。
“在下白术,圣人回归,特来拜谒。”从来不参与儒道事务的医宗,竟然也破天荒地到场了,他扬声道:“听闻贵宗有伤者,在下特地携医宗弟子前来,愿为伤者治疗。”
医宗是一群性情古怪之人,时常入世行医,救助凡人,而修士求上门则是要付高昂诊金。他们还不救恶人,标准更是要按照医宗认定的来,让仙门修士怕了与这些医宗弟子打交道。能让他们全宗出动,无条件治病救人的,唯有当年圣人。
还有些宗门坐落于中洲,却不是儒道的门派大能亦然到了。他们如众星围绕在圣人身边,在他故去后散去,又在他回归时再度踏上问天阶。
他们如五百年前朝圣时一般,叩问山门,垂衣拱手,鱼贯而入。
只要谢衍还活着,他们便会踏破门庭,他是真正的定海神针。
风飘凌步入稷下学宫,视线触及到最前排蒙着一层灰的座位时,感慨万千。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圣人坠天,三相分宗,七贤十二名士散落四方,从前辉煌鼎盛的儒宗仿佛镜花水月。
而他的师尊回来了,重现昔年之景绝不是个荒诞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