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文书在听他的下文,萧珩顿了一下,似乎一时想不出写什么,又说:“算了,我来写吧。”
回到元帅大帐中,萧珩身上还沾着风雪,却是半分不管,自顾自地磨好了墨,提起了笔,却迟迟落不下去。
将夜与陆机都不知道,此次临行之前,殷无极把自己余下的寿数,独独告诉了他一人。这代表了什么,他很清楚。
虽然萧珩平日里总是开玩笑,要把殷无极反下去,尝一尝这称帝的滋味有多惬意,但他心里清楚,自己乐意为将为帅,提携玉龙,冲锋陷阵,独独不想坐上那孤家寡人的帝位。
他才写了两个字,笔尖的墨就把纸张晕染了一大半。纸上只有两个力透纸背的字,“陛下”,下一句话,却是再也写不下去了。
他与殷无极相识于微末,一千五百年过来,他随着君王南征北伐,说是君臣,实为兄弟。
兄弟如手足,他虽然有过心理准备,但知道手足的死期竟然那么近,就算他再沉稳,又哪能冷静已对?
所以,他招呼都不打,直接把将夜派去了西线,就是为了让他让人操心的君王少动些魔气,不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把纸张揉碎,再度展开一张,只写了一个字“战”。
萧珩搁笔,抬起右手,覆盖住自己的脸庞,下颌还有着淡青色的胡茬。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低声自语:“陛下啊陛下,你总是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本将军都要长白头发了,这不见白头的,怎么成了你啊。”
萧珩的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再度看向遥遥冰雪中的白帝城,那里有着最难缠的对手。
但是他会赢的,一定会。
因为,他有愿意为之而战,亦可为之而死的君王。
*
此夜飞雪,静寂无声。
叶轻舟抱剑,站在城墙之下观雪,身边是守城的仙道联军,皆是在他身边匆匆走过。
有时候,低级弟子带着火把巡逻,路过这城墙之下,却也并未注意到这位身着道袍的剑客。若是有长清宗的高级弟子在,定是能认出这位道门剑神,认出他们常年在外漂泊的叶师叔祖。
叶轻舟看着地上的积雪,想起的,却是许多年以前覆雪的清净山。那时的师兄还是待他如亲人,什么话都肯与他说。
“师弟,等到师父不管宗门了,你想当宗主吗?”一身黑白道袍的青年站在雪地边,看着师弟练剑。
“宗主,听上去就很没劲,哪有我的江湖有意思。”叶轻舟那时还是个少年任侠的自由性子,于是笑道:“若是师兄想当宗主,我定会全力辅佐师兄。”
“师弟若想游历江湖,那就去吧。”宋澜看着他,平日里如重山深雪的男人,似乎也是笑了,“未来,师兄做你的靠山,让长清宗变成最好的宗门,届时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字,师兄替你撑腰。”
“师兄的许诺,我可是要当真的。”
“尽管当真,师兄不骗你。”
“拉钩。”
时过经年,曾经亲密如手足的同门之间只余下猜忌,旧日的承诺,似乎只有他一人当了真。
侠客坐在城墙之下,飞雪漫天,偌大城池,却无一屋檐为他遮风挡雪,唯有古老的城墙诉说着时间的痕迹。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他醉眼朦胧着,手中却还是拎着一坛酒。
兴尽悲来,他便用剑鞘敲击酒瓮,高声歌道:“……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
他想起与沈游之的初见,他化为凡人少年模样,不动灵力,在那街市的擂台上与人比剑,斗酒欢谑。
他在江湖草莽中独孤求败,却见绯衣的少年坐在酒楼的二层,手中抛着一锭金子,隔着遥遥的距离,准确地击中了他的剑锋。
“你的剑很好,和他们打有什么意思,你过来,和我比一比。”美人的笑与怒,正如那灼灼的春光,“输了,就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好。”叶轻舟见他身上流转神光,知道他也是一名修士,却是自持境界,不认为自己会输。
绯衣少年眼波流转如秋水,容貌极美,却又不显女气,他抬手时露出一段纤细的腕子,抛着手中的金子,道:“赌不赌,骗人就学狗叫。”
“当然赌。”叶轻舟不认为自己会输,便笑着道。
“好啊,就比比看,谁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数清这条街上有多少人。”
叶轻舟顿时愣住了,红衣的少年站起身,在叶轻舟目瞪口呆的时候,从袖中一掏,竟是将一把金豆子从二层撒下,满街皆向酒楼之下奔去哄抢,连酒楼中的店家和客人都蜂拥而出。
而他却像个顽劣的孩童,笑着轻掷千金,把他的比武破坏的干干净净。
那一日明光之中,唯有绯衣少年如桃花春风般明媚,他恣意地勾起唇角,笑道:“这么好骗,道门的天才也不过如此嘛。”
“……一诺,千金重。”
叶轻舟摇晃着站起来,看向雪中高楼,轻叹道:“自古情义难两全啊……”
今夜的雪停之后,他又要变成那个义薄云天的道门剑神了,对岸是魔兵千万万,守城的希望却系于他一身,这会是一场血战。
既然已经做出了抉择,一切都无所谓了。
魔兵已至,背后就是清净山,他会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
湖心亭中,陆机终于忍不住,硬着头皮打断了圣人和陛下的久别重逢。
他走上亭台,见到自家上司蹙着眉看过来,眼里却满是威胁,似乎在恼他破坏自己难得的相会。
“陛下,有紧急军情。”陆机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从袖中取出信件,恭敬地递了上去,然后掩面道:“不是臣想来打搅,是陛下您与圣人半点也不遮掩,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陆机,少说两句。”
“……行吧。”
随他一道来到亭中的风飘凌,在自家师尊轻飘飘的打量中,也觉得十分尴尬,于是努力给自己找理由:“师尊,您让我好好陪一陪贵客,所以我才……”
然后,他听见魔道帝尊轻笑一声,声音有些沙哑缠绵。
“师尊,您从西线把我调离,果真是在算计我呢。”殷无极本是叫了一句师尊,却又轻轻地弯起唇,又欲盖弥彰地换了称呼,“圣人呐,您的阳谋都摆在明面上了,这样真的好吗?”
“怎么不好。”谢衍重新坐回他的对立面,端起冷茶抿了一口,却又蹙眉。“西方佛洲并非仙魔大战的发起者,帝尊何必赶尽杀绝。”
殷无极却是不避忌,伸手覆住谢衍的手背,然后另一只手拢上茶盏,只是一瞬,茶水便再度温热适口。
“借力打力,调虎离山……”殷无极含着笑,道:“您派法家去游说佛洲退出仙魔大战,又以假情报骗取南疆攻我北渊门户,然后再用南疆战事引走将夜……自始至终,没有出一兵一卒,却把西线的战局牵制到这个程度……”
“若是西方佛洲宣布退出仙道联盟,你就没有理由攻入西佛洲。”谢衍品了一口茶,悠然道:“若是继续攻打,便是倒行逆施,天下共击之。”
“好个天下共击之,这个天下,算不算师尊呢。”殷无极曲起右手,支着侧脸,淡淡地笑着。
“别崖觉得算不算上我?”谢衍不动声色。
“您呀……”殷无极笑而叹道,然后徐徐站起身来,看向那岸边的薄冰。“昨夜的雪很大,今日似乎小了不少,这湖面,有些地方都结冰了。”
就在这时,本该与沈游之一同等待的白相卿,却也乘船来到湖心亭附近,匆匆走上台阶。
“师尊,紧急军情——昨夜江面结冰,萧珩已率大军全面越过冰河,突袭白帝城!”
白相卿顿了一下,又道:“我刚才没拦住游之,他已经动身前往白帝城了。”
“什么?”风飘凌猛然站起来,道:“不是冬日休战……”但他刚刚说罢,才意识到,自始至终,魔洲都未曾承认过他们会在冬日休战。
谢衍立即看向玄衣的男人,却见魔君唇角含笑,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悠悠然地重新为圣人点茶,然后笑道:“儒道的宣战文书还未送到北渊,一日未送到,一日便不是战争状态,几位师弟,不如坐下一同饮茶?”
“谁是你师弟?”风飘凌果不其然大怒。
“风师弟,耐心一点。”殷无极不紧不慢地道:“沈师弟也是知道轻重的,以他的身份,若是对我魔门动手,便等同不宣而战。这后果,师尊必然不想看见吧。”
“等在这里算计我?”谢衍看着他笑吟吟的模样,也明白了殷无极为什么明知自己是要调虎离山,却非得过来见他一面。
因为儒道随时会参战,只有殷无极亲自到此压阵,牵制住圣人与儒门三相,才能把他们排除在战场之外。
而萧珩进攻白帝城,便再也无被从背后包抄夹击的忧虑。可见,君与臣之间的配合,不仅仅只在战场,更在战场之外。
“别崖帝王心术,让人甘拜下风。”谢衍不怒反笑。
“哪里,圣人运筹帷幄,也是断送了我向西的时机,接下来也只能回撤了。”殷无极笑着睨了他一眼,“不过,我倒是要多留圣人喝一会茶了,这么多年,总是见面就打,还没怎么和师弟们好好说说话呢。”
风飘凌忍了又忍,还是觉得帝尊明明手上泡的是茶,人却比这茶更茶,怒道:“殷魔头,谁要和你好好说话?”
“飘凌。”谢衍出声制止。
“师尊,他居心不良!”风飘凌人都麻了,他木着脸,道:“这些年,不,不是,殷魔头他对您如此不敬,他……”
“风师弟只是不让我回微茫山而已,没事的。”殷无极垂下眼眸,轻轻道:“虽然有时会很想师尊,却又没法睹物思人,但我毕竟是叛师弟子,哪怕是偷偷去,也是于理不合……我知道的,我连圣人庙都没资格进……”
“别崖……”谢衍最看不了他这副模样,道:“以后你就有资格了。”
他没明说怎样才能有资格,但是师徒之缘已断,唯一能进圣人庙的办法,也只剩下与圣人合契一个了。
风飘凌:“……”
天知道他嚣张狂妄霸道恣睢,又疯到要把师尊据为己有的样子有多过分,怎么到最后还是他成受害者了?
白相卿端着茶盏的手颤抖了一下,好险没一口茶喷出来。
他完全清楚了,自家师兄的魔修ptsd到底是怎么来的,这完全是被前大师兄气出来的啊。
帝尊却半点也没有欺负师弟的自觉,反倒在军师的奋笔疾书中,笑着瞥来一眼,仿佛在说:以后,知道该怎么叫了吗。
第100章 轻舟已过
寒冬雪后, 千万铁马踏冰河,兵临白帝城。
哪怕机关魔兽已更新三代以上,萧珩却格外钟爱驾驭真正的魔兽。他的坐骑是一头曾生活在寒冰雪原的白狼王, 换算为人的境界,即是合体期。
萧元帅轻甲红缨, 雄姿英发,骑着狼王渡过这寒冰封江。明明冰层很滑,难以前行, 但他们却有术法加持,大军渡江竟是如履平地。
他的背后, 是呈现扇形防守阵列的十万先锋, 随时防止空中突袭,侧翼有法修维持江面坚冰,队列尾部,二十万将兵把持澜沧江中游段, 十万自上游绕向白帝城后,堵截可能出现的溃退残部。
如此浩荡狂暴的攻势, 也就数千年前魔君殷无极进攻仙门时曾见过。
仙门已在歌舞升平中迷醉许久,自以为地大物博, 道统强盛。哪怕与儒道撕破脸,今日道、佛联合南疆, 也可与北渊一战。
却不料真的等魔兵大举入侵东桓洲时,光是道门号称的三十万仙道联盟,就涣然如散沙, 一触即溃。
“全体警戒,继续前进——”萧珩的声音沉稳有力,却回荡在江面之上, 天地飞白,位于江岸的白帝城四面平原,已无险可守。
“元帅,已与陛下身边信使取得联系。”传令官策马来到他的身边,声音响亮地报告道:“陛下与丞相,已于无忧城,将圣人、风飘凌与白相卿截留,但心宗宗主沈游之提前离去,可能会成为变数。”
“不过,有陛下在,定会将儒道势力牵制住,不会影响白帝城一役。”
“他还留了什么话给我?”萧珩勒住缰绳,沉声问道。
“陛下说,要您大闹一场,不必有后顾之忧。”传令官的声音铿锵。
“好,好啊。”萧珩本是神情凝重,此时骤然一听,却是笑了,他环视四周,对将领们说道:“听见没,小子们,陛下要我们大闹一场呢!”
“哈哈,那当然是听陛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