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这是来真的!”白相卿的神色煞白,他曾经看过一次谢衍用尽全力对敌,那是许多年前迎战帝尊之时。
当时,整个中临洲的天际,都能看见山海剑撼天动地的剑光,与那处于剑意圆心之中,濒临疯狂的大魔。
一如今朝,昨日重现。
“相卿,立结界!”风飘凌面沉如水,袖袍一甩,发动了九歌剑阵。可渡劫期与巅峰圣位的差距,正如江流与大海,不可同日而语。他看向灵流席卷的中央,神情凝重,“……不行,此地太危险了,所有人退后!”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是屈子的《天问》!
伴随着谢衍的每一问,剑意于天边旋转,好似这秋日的所有光线都被剑意笼入,它们密密织成一个网,好似另一轮高悬的太阳。
“天问……哈哈哈哈,来得好,谢云霁!”那疯狂边缘的大魔,却是仰头一笑,握着黑金色古剑的右手扬起一个半弧。“你不问天意,却要当五洲十三岛另一个太阳——狂妄,是你的风格!我欣赏。”
“吾有问,天意答不了。”谢衍长袖飘飞,万千明光煌煌如照,他的神情依旧孤高而淡漠,言语之间却带机锋。
“金乌作乱,上古有羿,射九日!如今天道,当以史为镜。”
射九日吗?谢云霁可真是狂傲啊。他笑了。
灵气化为华光占据了天空,而他的魔气便化为黑火,在整个大地燎原。那席卷过野草的火,正如他灼灼的生命,炽烈,疯狂,毁天灭地。
“天地同悲——”他笑着,执起无涯剑刺入大地,地崩,山摧!
圣人剑出山海,那么魔君的剑,就是浩浩无涯的洪荒。
剑出之时,天地同伤。
这一剑是他的夙愿。曾经的师与弟子,各自站在两道的巅峰,不能轻易动手,一旦动手,就是一决生死。
而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他一次也没有赢过他的师尊。
赢过他!赢过他!爱慕已经成为流淌在血液中的习惯 ,胜负的欲望依然在胸腔中燃烧。
是谁说,弟子合该不如师?
在这翻复天地的剑影之中,帝尊的眼底印出那华美而致命的山海剑光,却久违地想起了过去。
漫漫晨光,学堂之中是开蒙小童的清脆书声,少年背着剑,与谢衍从学堂边过,见到私塾先生正在为小童解答问题,忽然有种倒错感。
“……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这是什么文章?”当年的殷无极扯了扯师尊的衣袖,仰着头问道。
“是《师说》。”谢衍抚了抚他的头顶,微微笑道:“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你若感兴趣,为师下回讲给你听。”
很久之后,殷无极登临帝位。因为曾是师徒,世人常常拿他与光风霁月的谢衍相较,写文章批他‘暴戾不仁’,说他有负师尊谢衍。殷无极不在意名声,但那些来源于仙门的嘈杂,到底还是让他不胜其扰。
线人为他带来仙门的邸报,他打开一看,头版是谢衍挑选的一篇古文,印发给天下学子。
“陛下,这是仙门最近流行的文章,叫什么《师说》,圣人将其印发天下,从此在仙门传唱。传说,作者叫韩、韩什么的……”
“上古唐宋八大家,韩愈。”他略略阖眸。
“对、对!就叫韩愈。”线人的笑容真挚 ,道:“属下不知道什么八不八大家,太难懂啦。只是想着这是圣人的敕令,陛下一定很在意。”
隔着千山万水,仙门的邸报才送达到他这里。于是,帝尊坐在魔宫的廊下,翻来覆去地看这一篇他已经烂熟于心的文章。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殷无极似乎读懂了这个时间点里,师尊将其印发天下的意义。他眼睛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好像有着微弱的光。
世人皆以为,他是在劝学,是在尚古,是想要以一篇文章,再度掀起修真界的对于重塑修真界师门关系的讨论。
唯有殷无极才能明白,这只是他们的一段共同记忆,谢云霁猜到了他的失落与彷徨,所以不远万里,兴师动众,送来开解与宽慰,是隐藏在圣人大公无私表象之下的温柔。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如是而已。”
灵气与魔气对撞的瞬间,万物化为混沌。一时间,连天地的界限都模糊,唯有荒芜,一片荒芜。
“是谁赢了?”所有观看着这一战,或是将目光从虚空外投来的大能,心中都不禁暗自揪心,“是圣人,还是魔君?”
被谢衍阻拦,还苟延残喘着的宋澜,现在由萧珩与白相卿二人把守。儒道与魔道两方势力对峙着,一圣一尊此战的结果,会牵动一切。
烟尘还未散去,无人知晓那方圆十里内的真实情况。
剑意仍然未消去,在空间之中溢散。
玄袍的魔君摇摇晃晃,到底还是站稳了,他身上几乎水满则溢的魔气,在这一剑中倾泻出去。
杀戮的欲望,疯狂的本相,一切都在颠倒。殷无极握住剑柄,只觉得自己的眼帘已经满是血色,不能如常思考。
他的玄袍之上已经全是破损与血迹,却毫不顾及自己,只是自顾自地在想:他方才对师尊出剑了,甚至满怀杀意……师尊现在没事吗?
他的身体在悲鸣,谢衍的剑哪里能小觑,那落星一样的剑气,如山海倾倒,就算他高居尊位,天生魔体,大部分的剑意也都被洪荒三剑化解,但灵气的乱流还是让他遍体鳞伤。
“……谢、云霁……”殷无极竭力让自己站稳,哪怕右手颤抖,还是紧紧握住了剑柄,浑身的魔气再度流动在他的躯体上,促使血肉弥合修复。
他几乎锁不住浑身涌动的疯狂魔气,而肋下三寸处的一块灵骨,却依旧像是跳动的第二颗心脏,保持着他岌岌可危的理智。
“……师尊。”他的声音尤带沙哑。
然后,殷无极站定,看到了散去烟尘之中的白衣圣人。
圣人的白衣亦然残损,如一尊沉默伫立的白玉雕像,可他拿剑的右手被鲜血染红,半扇长袖浸透鲜血,一滴一滴渗入大地。
山海剑斜飞出去,落在大地之上,神光已经暗淡。
谢衍尝试动了动自己的右手,现在却毫无知觉,显然是被天地同悲的剑气刺入灵脉,伤到了道体。之后可以慢慢养,但当下,他是确实拿不了剑了。
“你赢了。”谢衍心中一叹,五百年不进则退,徒弟如今都已经超过他这个师父了。但很快 ,他又感觉到骄傲与欣慰了,若是世上有人能够胜过他,那只可能是他的好孩子。
他看见徒弟泛赤的眸陡然睁大,眼底摇晃着碎光,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兴许是那一剑耗费了大量的魔气,心魔被迫落于下风,在疯狂褪去后,他的绯眸中透着一点近乎茫然的神色,干干净净的,像是雨后的宝石。
他胜过了谢云霁。
真的吗?这不是个玩笑吧?
殷无极顾不得自己身上的血,疾步向他走去。
“那一剑,我的确没有任何留手。”谢衍抬不起右臂,只得用左手替他擦去脸颊边的鲜血,却发现他的颊边皮肉,浮现出隐隐的血色魔纹,顺着他的颈侧往上攀爬,像是擦不净的血。
谢衍的漆眸一沉,却是揉着徒弟的后脑,把伤痕累累的魔君圈在自己怀里。
“疯我也陪你疯完了,打我也陪你打完了。混小子,该和我回家了。”他笑而叹息,语气有几分温柔。
殷无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的喉结滚动,似乎想要竭力组织出什么语言,可是他的思维一片混乱,让他颤抖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唯有本能让他张开双臂,用力地将他的圣贤君子抱在怀里,埋头在他的肩颈处,呼吸沉重而凌乱,似乎要融在一起。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良久,他沙哑地悲慨道。
在烟尘散尽之前,殷无极已经听见了心中的棺木龟裂的声音,天道数千年前为他种下的心魔破棺而出,黑气迅速地侵染他的灵台,让他眸底遍布血丝。
他的识海几乎被血海冲垮,一切都岌岌可危,而他却依旧用力地抱紧了谢衍,好像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拥住他。
时间也很短,等到这灵力的乱流散去,天下的目光能够投入战场中,他就得转身离开了。
但他绝不后悔这一战。
他赢了谢衍,时至今日,终于有资格,登上那座永远仰望的那座山峰之上,抱星而走,拥月入怀。
“……和我回去。”
“别动,让我再亲您最后一下。”他喉结一滚,又是笑了,“我赢了师尊,总得有些战利品,对吧。”
说罢,平日岩岩如孤松的帝君,抛却他引以为傲的理性与克制,极为放肆地扣住他的五指,干脆以吻封缄,把他余下的话全吞了下去。
这个吻太疯狂,碾过他温软的唇瓣,如饮冰吞雪,冷暖自知。
这辈子爱上这么孤傲的一个人,注定了坎坷与孤老。
哪怕走到了生命的终末,只要他的师尊肯给一点温柔,他就算化了灰,化了土,也是心满意足。
“又在闹什么……”谢衍无奈,他的唇上下一碰,稍稍得了些喘息余地,想说些什么,又被得寸进尺的徒弟一口含住,扫过齿列,勾缠碾磨,拖入情动的漩涡。
谢衍像是被一团炽热的火包裹住,被动地承受着让他燃烧起来的情与欲。当他尝试推开时,才蓦然惊觉,那从来被他护在羽翼之下的徒弟,早已肩膀宽阔,身躯坚实,足以替一道遮风挡雨。
“您为什么不让我杀宋澜。”一吻毕,殷无极问道。
“博弈。”谢衍抓住他的墨发,沉声道:“你若不想与道祖结下生死血仇,就不能取他性命,因为,他是道祖之子。”
天问先生谢衍,曾与道祖是千年老友。
哪怕道祖从不说明,以天问先生卜卦问天的本事,有些事情不说明白,他也心中知晓。
“……也罢,也罢,饶他一回。”殷无极似乎也明白了师尊的言下之意。
他笑而叹道:“比起不成大器的宋东明,我不能为北渊洲,留下一个位居圣位的敌人。”
不知过了多久,烟尘彻底散去了,从战场走出来的魔君,提着剑走向宋澜。
他黑袍滚滚,却仿佛踏血而来。
横剑在他面前的是风飘凌,他厉声道:“魔头,师尊呢?”
殷无极血眸中尽是冰寒,只是轻轻一瞥,与他擦身而过。下一刻,挡住风飘凌长剑的便是一杆红缨枪。
“风宗主若是想打,老子陪你玩。”萧珩沉声道。
魔君哪怕衣袍残损带血,却依旧笑的恣睢狂妄,面对向他怒目而视的风飘凌与白相卿,魔道的帝尊却是振剑,扬声道:
“长清宗宋澜,道祖之徒,半步圣人。”
“篡权、夺利、里通南疆、轻启战端、妄图犯我魔门——”
“殷、无、极——”宋澜的眼睛里有着不服的幽火,他大怒道:“容的了你来断我的罪?”
殷无极笑着抽出剑,锋芒雪亮,道:“成者王,败者寇。我为帝,你为囚,我如何不能批你的命,断你的罪?”
说罢,他的魔音响彻天地间。
“断其一臂,废其大道,坠回大乘,从此不得寸进,亦,永不得圣位——”
一剑落下,如半弧圆月。
曾经高高在上的仙门继任者,一只手臂被生生斩下,落在地上,被黑火焚烧殆尽。
随着魔气入体,他的识海被破,境界陡然降落,一层,两层,三层……
“啊啊啊啊啊——”一朝沦为阶下囚,宋澜跪坐在地上,殷无极的魔气侵入他的体内,让他几乎忍耐不了这样的剧痛,冷汗涔涔。
行刑者暗红色的眼眸带着疯狂的笑,却是头也不抬,扬起剑,往天边一挥。
帝君的一剑斩开层云,那天边涌动的暗紫色雷光,是天劫的踪迹。是他的吗?不,他能感觉到,那是师尊的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