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讽刺啊,他被天道追魂,谢云霁被天劫索命。他们师徒,不过是在这荆棘险恶的大道上走的最远,竟是招来天道如此忌惮厌恶。
“魔君住手。”
从遥遥云端传来一声清喝,有老道骑青牛而来。他拂尘轻点,转瞬间将狼狈不堪的弟子从魔君剑下夺去,叹息道:“他已然付出代价,得饶人处且饶人,帝君!”
“你要我饶过他,在他谋夺红尘卷,联合南疆、佛门与世家,企图攻破我北渊洲的时候,他何来放过我?”殷无极冷笑一声,拂袖道:“我难不成是个泥捏的菩萨,如此软弱好欺?”
佛音从天边传来,黑云深处有金光辉煌,穿破云层。
云上坐着一位宝相庄严,慈目低眉的僧人。他手中拨弄佛珠,慈眉低目,叹息道:“阿弥陀佛,殷施主,你已有疯魔之相,且住手吧。”
“哦?大和尚也来了,怎么,今日还要和道祖老儿联合起来,企图再杀我一次?”殷无极的声音嘶哑,却是满怀杀意,“若是二圣非要与我为敌,那么本座就陪二位玩一玩。”
道祖与佛宗是来止战的。仙魔两道此消彼长,他们不能让魔君尽灭仙门,何况,涉入此战的,亦然有不少二圣的徒子徒孙。
萧珩向天空抱拳,朗声道:“见过道祖、佛宗,什么风把两位给吹来了?”
“老道夜观天象,卜了一卦,今日有故人归来,卦象却是大凶。”道祖捻了一下胡须,慢慢地道:“仙门之事,老道与佛宗早已不再插手,只是这次老道的徒儿闹的过头了……”
“闹得过头了?”殷无极神情孤高,厌倦道,“数千岁的半步圣人,输了便是输了,生死自负。道祖要为他求情?”
道祖也知道自己不占理,眉眼又苍老几分,却还是叹道:“殷道友,不肖徒儿确实是给你添麻烦了,你已斩他一臂,便罢手吧,莫要与他一般见识。这场仙魔大战,已是魔道大胜,可以停了。”
“果真是来求情的,道祖若要本座饶他一命,该付什么代价?”殷无极冷笑一声,“本座兴兵至此,便是来杀宋东明,空口白牙便要本座忍下他的挑衅与冒犯,道祖的面子还没有那么大。”
从长清宗覆亡之前逃出的,也有些佛门的僧人。他们看到佛宗,终于压抑不住悲愤,道:“殷魔头残忍杀害了空主持,还请佛宗主持公道!”
佛宗只是叹息,道:“了空师弟除魔之心太过执着,过刚易折,他也是求仁得仁。”
僧人们道:“那这仇我等就不报了?”
佛宗答非所问,只道:“且去吧。”
“圣人啊,五百年时光倥偬,何不出来一见?”道祖没有回答殷无极,他端坐云端,却是看向魔君背后的烟尘。
时过经年,道祖已然比当年苍老许多,“吾友,自当年天劫后,我亦然未料到,仙门三圣还有齐聚之日。”
“的确是许久不见了。”烟尘之外,谢衍白衣染血,背负山海剑,乘风而归的模样,宛如仙人俯瞰川流。“道祖。”
圣人与魔君都负了伤,方才那一战的胜负,尽是没于那灵流之中,除却二人之外,没有人知晓。
在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天穹之上的紫色劫雷,竟是越发厉害了,显然是当时与殷无极生死相斗时,调动灵力太多,引起了天道忌惮。
如今的战场之上,形成了极为微妙的实力划分。
可那只是纸面实力。道祖与佛宗虽说五百年隐逸,本该清修,但是殷无极却看到,他们的修为却与当年差不多,甚至还因为时光的流逝,越发苍老衰败,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殷无极若是进入心魔状态,只要谢衍不动手,与二圣交战也是绰绰有余的。可若是谢衍参与,仙门三圣倘若一心除魔,魔君定将伏诛于此。
如今的三圣一尊,关键的选择,落在了圣人的身上。
是战,是和?
是打,还是谈?
“三圣除魔!”
“这次魔君必将伏诛!”
“是啊,那可是三圣啊!”
仙门众人见到自家阵营三名圣位大能齐聚,方才的惶恐不安消失了,对于魔修的怨恨又卷土重来,不禁高喊道。
他们满以为,以圣人谢衍的大义,与方才与魔君交战时的全力以赴,他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杀死魔君。
却不料,白衣的圣人却并未回到儒道修士的阵营,亦然没有与道祖、佛宗统一战线。
谢衍没有理会那些想要用道德、责任甚至大义绑架他的声音。
当年,他三劫齐动时,只能将一切压抑于心底,散尽修为。如今兵解重修,他若是还要为这红尘牵绊,为尘世所苦,他又凭什么去九天之上斗天道?
蝼蚁之辈而已!敢对他指手画脚?
谁敢逼他杀弟子,出来试试他的剑!
谢衍的右手依然使不上力,无法握剑,可是圣人除却“剑出山海”的名声,还有一个称号,名为“万法之宗”!
方才,他与徒弟斗的是那一剑的成色,他承认自己不如帝尊。
但在“术”之一道上,他也是天下无敌。
“红尘三千里,尽在一卷中。”白衣圣贤将红尘卷赫然展开,只是一瞬,便是天地颠倒。
红尘卷上绘着的河山犹如流动,在一片云蒸霞蔚中显出虚像。
荒芜的战场上,耳畔是肃杀的风,白衣圣人却站在万里河山之间,身披云霞,以手为笔,山川为底,河流为墨,转瞬间勾勒出斑斓纷繁的红尘人间。
仙山名川,有城池村落,人间山河,海外仙岛。人间四季,天上地下,皆纳其中。
在红尘卷中,一草,一木,一缕风,一粒沙,都无法违逆谢衍的意愿。只要他心念一动,便能改换地貌,星垂平野,江河易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世间千万法,世人得一千,谢衍得一万。
那便是红尘秘意。
“红尘秘意……”殷无极抬起手,覆住自己的眼帘,古怪地笑了一声,“我竟是忘了,红尘卷如今在你手上……怎么,圣人要教训本座了吗?”
“圣人何意?”本是眉目慈悲的佛宗,此时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谢衍的红尘卷并非笼罩魔君,而是连仙魔两边的所有人,都纳入其中,看上去并不像是针对殷无极,而是——所有人。
佛宗手中的菩提子也在他身侧游动,金光瞬间大盛。“圣人难道是想要背叛仙门,站在魔君那一侧?”
“这场仙魔大战已经结束了,吾开启红尘卷,是为了让那些叫嚣着再打一场的蠢货,脑子清醒清醒。”谢衍瞥他们一眼,冷笑道:“佛宗难道不知晓,若是将战争扩大至三圣一尊间,会发生什么?”
佛宗与道祖的神色皆是一凛,默默不答。
他们如今才出现,一是为了平衡仙门势力,二也是收到了谢衍当初踏天门的提醒,感觉到寿元即将终结,不得不隐于世外,寻找延寿的方法。
天路不通啊。以他们的地位,最终的追求永远不可能实现,早就心灰意懒,只想清修度日,谁又会再去管仙门这些勾心斗角呢?
仙门二圣,其实一个都没有拼死、或是牺牲一切也要杀死魔君的意图。那些说出来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也只是给世人听的而已,若是被仙门修士煽动,非要与魔君决出个高下来,他们要付出的代价也很高。
而谢衍所带领的儒道,哪怕实力最弱,却一直游走在战局边缘。他甚至拦下了魔君杀死宋澜,也让道祖没有必杀殷无极的理由。
一切都没有走到极端上,他们还有坐下来谈的空间。
“罢罢罢,让年轻人去解决吧。”道祖想通其中关节,叹了一口气道:“老道承了圣人与帝君的情,饶这孩子一命,老道会带他去海外清修,不再插手仙门事务,未来,还是看下一辈吧。”
说罢,道祖又看向落败的徒弟,淡淡道:“回去再教训你。”
宋澜就算再不服,也是在师尊面前垂首,道:“是,师尊。”
道祖轻叹一声,再看向谢衍与他护在背后的殷无极,似乎又苍老了几岁。
“圣人啊。”佛宗对师弟了空的死还有些芥蒂,他的言语之间颇有试探,“圣人作为儒道领袖,该回到仙门三圣之位,驱逐魔修……”
换做旁人,一定会觉得仙门三圣是利益共同体,定当共抗魔君。可是道祖与佛宗,最是知道谢衍对魔君的态度。
上一次仙魔大战,圣人没有杀他。这一次,他难道就能动手了?
“儒道领袖?”谢衍负手,笑道:“现在是相卿啊,与吾何干?”
白相卿骤然被点名,结结实实地愣住半晌,随即想起了当初师尊把这个空名头丢给他时的神情,脸色一时煞是好看。
“吾早已卸任五百年之久,怎么,作为圣人弟子,连独当一面都做不到?”谢衍一瞥,淡淡地嘲讽道:“难道你也想遇事不诀找师尊?”
谢衍看似公正悲悯,实则性情桀骜,被宋澜踩了这么久的面子,他言语之间的嘲讽之意,是个人都听得明白。
儒道众人也是瞠目结舌。
“可、可是仙门之主……”
“哦,那不是在道祖身边吗?”谢衍轻描淡写。
被殷无极断了一臂,跌回大乘期,此生再不能进阶的宋澜再度生生呕出一口血,简直要被谢衍给气死了。
“您是五洲十三岛第一人,若是您不出手,魔君铁蹄必将踏遍五洲……”隐隐感觉出圣人要撂挑子不干了,但还有人垂死挣扎,试图唤起仁慈的圣人沉睡的责任心。“如今仙门遭战争蹂.躏,您不能不管仙门啊!”
“第一人?”谢衍输了徒弟半招,心态倒是很好,竟是毫不避忌地对着众人指了指殷无极的方向,不乏骄傲地道:“现在这‘五洲十三岛第一人’,已是帝君了,吾打不过他。尔等,谁行谁上。”
“……”圣人都打不过,谁他妈敢上啊。
“若是要止战,北渊洲的确是赢了。”佛宗沉声说道:“但魔道之帝君,已然心魔侵体 ,几近疯魔,若是不杀,便是迟了!”
“开口便要我们陛下性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仙门胜了。”萧珩用枪指向佛宗,近乎不敬。他如鹰的眸光落在佛宗身上,露出一个桀骜的笑,“如果没有停战的诚意,北渊洲哪怕随着陛下,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又如何?”
“战!战!战!”魔兵显然也完全被激怒了。
殷无极黑袍在风中翻涌着,他的魔气腾腾,浑身浴血,理智几乎消磨殆尽,只要二圣对他出手,他便做好了死战到底的准备,最好拖着道祖与佛宗一起下地狱,用生命为北渊洲的未来铺路。
与世为敌啊。面对仙门三圣,萧重明那家伙,可别脑子轴起来,非得带着大军与他同生共死啊。
殷无极握紧了剑柄,近乎自虐地压榨着自己的魔躯,平生最疯狂地催动出颠覆天地的魔气,似乎是已生了死志。
“别崖,你别怕。”谢衍负手而立,衣摆轻轻飘扬。
此时,忽然被师尊点名,殷无极猝不及防,有些发怔地望着他,疯狂的目光似乎也有了些焦距。
他似乎隐隐有了什么预感,却又不敢多想,怕是自作多情。
谢衍同样也看向他,双目一触,天地勾动。
殷无极压抑着什么,迅速偏头,似乎是怕自己的近乎狂热的眼睛,出卖他满腔炽热的情。
他怕自己的爱成为谢衍的枷锁,化为刺向他的风刀霜剑,有损他流芳百世的美名。
魂消魄散,挫骨扬灰都无妨。但他不能成为谢云霁的弱点。
可就在大半个修界面前,那手中执着儒卷,为天下最巍峨之高峰的白衣圣人,竟是极为坦荡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用左手执起山海剑,一剑划开地表,好似一条不可逾越的防线。
殷无极顿住了。
“仙魔大战的停战协议怎么商量,我不管。想用我徒弟的血为祭,不行。”
谢衍将山海剑刺入面前的大地,神兵凛凛生光,而谢衍却站在剑边,负手而立,谈笑之间是一派凌厉杀伐之气,“敢越过这条线的,死。”
“圣人何意!”众人见他这样明着袒护魔道帝君,几乎震撼地惊呼。
“何意?”谢衍的宽袍广袖在风中猎猎,他一字一顿地道:“吾的弟子,只能吾来教训。吾擒下他,他便归吾,谁敢染指半分,来问问吾的剑!”
“圣人啊,他是魔头啊——”众人堪称悲切,“您不能这样……”
“难道宋澜说的没有错,圣人与魔君之间,竟是……”
“寻常师徒,怎会如此……”有人暗自中伤,“说不定,师徒之间早已有染,暗度陈仓……”
众人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