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谢衍语焉不详地用了一句杜诗,看着眼睛亮亮的小狼崽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立志求道进学,但若要在儒道上更进一步,便要懂,红尘是什么?”
“师尊以为,红尘是什么呢?”
“是人间啊。”谢衍淡淡地笑道:“走吧,师父带你去看看这人间。”
白衣的天问先生牵着玄衣少年的手,在晨曦之中慢慢地走,看遍人间山河风月,也看遍流离与疾苦。
*
倏忽间,百年已过。
天下已然大定,谢衍锤炼过自己的心境之后,自感渡劫天劫已近,准备找个地方落脚,便带着殷无极结庐微茫山。
这里灵气丰富,风景独好,又没有门派占据,刚好适合建个洞府隐居,顺便为谢衍复兴儒道,开宗立派做准备。
在鸟不生蛋的山上住下时,谢衍还异想天开,试图去哪里挖一座宫殿平移到山上,最终被殷无极以材料强度不够,没法留存百年为由说服,最后,他还是用画中盛景之术绘制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两个人临时落脚恰好。
谢衍这些年攒下不少材料,但是建造宗门需要花上好多功夫。为此他常年奔走,寻找缺少的灵材。
而殷无极天生属火,灵火温度又足够高,又本身就极有炼器天分,谢衍便把自己收藏的所有炼器书籍孤本都丢给他研究。
谢衍自从领他入门炼器后,没过多久,殷无极就迎头赶上,甚至常有巧思,做出一些连谢衍都惊叹的东西来。
“师尊,您见到我的炉子吗?啊,您怎么又在看书,您不是去画图纸了吗。”
黑色修身劲装的少年从屋子里探出头来,看到谢衍又在草地上盘着腿读起了书,浑然忘了还有正事,于是微微提高了声音。
“……好别崖,为师刚看到精彩处呢,再等一会儿。”谢衍总是一副学者的模样,每次遇到感兴趣的书,宁可摸鱼也不干正事。
“您又一笔没动。”殷无极看了一下桌上压着的图纸,还是昨日的模样,毫无进度。“是您说要建宗门的,我每天都在收集材料,但是您说要画的图纸,现在连个影子都没……”
“这就画,别崖好乖,饶师尊一次,嗯?”谢衍看着那长身玉立的黑衣少年,迅速把看了一半的书背到身后,假装自己并没有心虚,然后轻咳一声道:“你的炉子我记得在……”
“师尊不记俗务,早就忘了吧。”殷无极抱着臂,怼他一句,半是恼半是笑,无奈道:“我再去找一下备用的炼器炉,寻常的会烧坏的。”
“要不我们明天再动工吧,别崖你瞧,今天的阳光这么好,刚好适合晒书。”
谢衍收集的书因为阴雨天返潮,偏生又纸张脆弱难以修复,他已经满庭院晒书好些天了。现在提起,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想再偷懒一日。
谢衍晒书时,往往看着看着就沉迷读书,山中的精怪偏生不怕人,雀儿一个劲地来啄书册。
有时候,成精的野猪还会来拱他的地,野生的猫熊更是浪得很,时不时到他们的住处啃新种下的灵竹,气的谢衍直接画了一堆幻化成竹林,让那觅食的熊索然无味地嚼纸。
殷无极还得抱着剑守在旁边,一边守着一读书就废寝忘食的师尊,一边驱赶鸟儿,免得师尊的心肝宝贝书被啄跑了。
“师尊,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啊。”殷无极翘起唇角,似乎是笑了出来,道:“您当年盯我学本事,可是严厉极了……怎么百年过去,反倒是我监工师尊了,您这是要带我学坏吗?”
“……”
“也罢,您的渡劫期快临近了,师尊好好修炼,俗务交给我就好。您要努力呀,让我当上仙门最年轻的渡劫修士的亲传弟子。”
“好小子,开始反过来督促为师了。”
入门久了,殷无极知道师尊的性子随心所欲,也为了让师尊尽情地做想做的事情,他接过了不少俗务。
原本那个被师尊护在怀中的小狼崽子,容貌一点点长开,身形也逐渐挺拔起来,被他越养越昳丽动人。
谢衍随手比了比,看着个子已经不知不觉中到他肩膀的小徒弟,忽然道:“别崖长高了。”
“师尊怎么突然说这个。”少年的语气有点轻嗔的意味,但又有些小小的骄傲,“我长大了嘛。”
殷无极手中执着一把寻常铁剑,身形挺拔如孤直的松柏,及冠之后,他哪怕还是十六七的模样,长长墨发却高高束起,眉眼流转间仿佛有波光。多么一个俊俏的少年人。
谢衍低眸看他,却也见到少年微微仰头,笑吟吟地望着他。忽然间,谢衍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触感意外的软。
“和我来。”谢衍带着他去了后山的洞府。
甫一入内,殷无极就感觉到一阵冰凉,他看见洞壁之上覆盖的红蓝两色的矿石,正是这种奇异的共生现象,构成了这特殊的洞府。
“为师看了一百多个天然洞府,觉得这里最适合你的体质,以后你就在这里修炼。”谢衍没有动儒门的图纸,但是冰火洞的改装方案已经想好了,他从袖中取出,顺手薅了一把徒弟的脑袋,只觉得他又软又甜,可爱极了。
他微微笑道:“材料不够,师尊帮你去找,这是初步的方案,你看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咱们再改。”
殷无极转过头看他,漆黑的眼眸里一瞬间烧起炙热的光。
“师尊设计的,我都喜欢。”他的声音有点变声期少年的哑,然后敛了他平日的骄傲与不驯,伸手用力攥住谢衍的长袖,又露出依赖的模样。
“来,我带你去里面瞧瞧。”谢衍不疑有他,以为这只是孩子难得的撒娇,于是由着他牵着,“这里还有不少灵草,可以慢慢培育……”
他们转了一圈,殷无极一直没说话,只是专注的看向自己未来的洞府。
师尊已经在里面放了东西,包括他消失的炉子,帮自己裁的衣物,替换的靴子,还有一些谢衍以为他爱吃的甜食零嘴儿。
洞府深处有灵泉,灵泉中又有一座天然形成的湖心岛,一人起居不成问题。
他看见师尊为他摆上了床,还有最喜欢的几个家具摆件,甚至有一树玉雕梅花。前些日子里,他没在师尊房里看见,他以为是师尊失去了兴趣,原来是放在他这里了。
“怎么哭了,不喜欢?”谢衍微微低头,看着少年一眨眼间,眼睫湿润着,不知怎么的就落下泪来。
他怔了怔,觉得自家孩子哭起来真的让人怪心疼的,心里又在寻思,给他弄些什么好东西把玩,“还喜欢什么?炼器材料?要不给你弄点墨者的机关当玩具……好了,别哭了,既然已经决定住在微茫山,替你辟个洞府也是应该的。”
殷无极哽咽了一下,转过身,用力揽住师尊的腰,脸埋在他柔软的怀里。
他少年孤戾,在谢衍面前却不再那样一身刺,会露出些许脆弱敏感的模样。平日里谢衍指点他修炼时,更像是一名严师,对他谆谆教诲,循循善诱。
时至今日,他又觉得,师尊于他而言,更像是没有血缘的亲人了。
“快百岁了,怎么还像十五岁一样,乖一点。”谢衍见少年仰着脸,唇不点而朱,容色昳丽动人,于是心中微微一动,替他拭去眼下的泪水,“好了,你再哭师尊就心疼了。”
“那就让师尊心疼我。”殷无极却是弯起唇,“毕竟师尊最爱我了。”
“……”这孩子,还蹬鼻子上脸了。
“好了,贴着墙站直。”谢衍把他按在墙壁上,让他挺直脊背,“之前没有住处,一直没帮你量身高,别动……”
说着,天问先生拔出了山海剑,在那冰火玉的墙壁上划出一道清晰的痕迹,让完美无瑕的冰火玉出现一道裂痕,看上去极是暴殄天物。
“……有您这么量身高的吗?”
“怎么,不准?”
“没有,师尊说了算。”殷无极退开两步,也在看自己的身高线,有些不满意地道:“我还能再长高呢。”
“你当然能,你这修为被我压在金丹大圆满生生磨了百年,如今心境、修为、功法都是最顶级,连灵窍都全打通,你信不信,你会打破修真界最快到化神期的记录,那些比着争着结丹的所谓‘天才’,在你面前都得跪下求饶。”
谢衍负着手,狂傲不羁道:“我谢云霁的徒弟,自然会是最好的那一个。”
殷无极看着他白衣清霁的背影,漆黑的眸中几乎容不下其他。
冰火玉流光溢彩,正如镜子,照出少年一腔难言的心事。
第117章 芳华如梦
“风住尘香花已尽, 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
人间四月芳菲尽,琵琶停,琴声止。雕栏画舫荡起清波, 靠岸停歇。
天色渐明,昨夜灯火只余下零星, 博山炉中沉水香烧成了灰,除却幽幽琴声外,俱是寂静。
洞庭清风拂面, 坐在窗前的书生却与这人间富贵格格不入。
他墨发白衣,神色淡然无波, 指尖执着白玉杯。隔着帘幕听琴的剪影, 却像是身不染尘的神仙,误堕在这繁华人间。
这白衣的书生太冷静,也太清醒,上好的美酒也不能让他醉倒瑶池。
“奴家的琴声莫不是入不得先生的耳?”盛装女子眉心一点花钿, 白肤朱唇,鬓发如云, 眼似清波。
她跪坐在琴台之前,柔白的脖颈绷成柔美的弧度, 宫装的胸口开的很低,只要一俯身, 便能看到一片白晃晃的起伏。
女子手指拨弄琴弦,抬眼时含情带媚,“先生又走神了。”
“芳华夫人琴声婉转动听。”谢衍似乎在出神地想什么, 被唤了名字才抬起眼,淡淡然地赞了一句。“一月之期已至,赌约也即将完成, 夫人肯给衍消息了?”
“自不会假,奴会将消息双手奉上。”
芳华夫人一笑,暗地里咬牙,心道,就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快一个月的勾引,又是琴棋书画,又是美婢如云,就算是佛门修士,也该七情起伏,六根不净了。
这追求风雅的书生,怎么比苦行僧还难以打动。
真是奇哉怪哉。
芳华夫人的笑容却妩媚大方,微笑道:“谢先生若是有意,不如去我合欢宫做客?宫中姐妹仰慕先生已久了……”
她秀眉一挑,柔媚的丹凤眼仿佛流转波光,抛出一个世上男人都不会拒绝的饵,道:“以先生的人品修为,宫中姐妹怕是欢喜得很,届时争相与先生双修,名花美人为伴,赏尽天下风流,岂不美妙?”
温柔乡,销魂窟,齐人之福。
如此诱人的邀请,只要他是个男人,不信他不动心。
“承蒙夫人错爱……”谢衍不动声色,神情毫无破绽。“最难消受美人恩,衍……”
他刚打算措辞回绝,却不料画舫外一阵骚动。砰砰几声,好似什么钝器击中人体,发出重物落地的沉闷之声。
“什么人?你不能进去——”
“让开!”青年的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煞意。
在听到他的声音时,无论芳华夫人怎么撩拨都显得如深潭静水的谢衍,脸色第一次变了。
芳华夫人蹙眉,抬手招来侍女迎战,恨恨道:“什么人?这般不要命,敢闯我的地盘?”她抬起手看了看指尖蔻丹,冷声道:“杀了。”
谢衍沉默了一下,出声道:“且慢。”
他话音刚落,来人已至门口,抬脚一踹。
雕花的紫檀木门从中间裂为两半,倒下时,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谢衍微微阖目,那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具崩的差不多了,显出几分不忍面对现实的神色。
一柄出鞘的剑,裹挟着昂然的怒火,穿透绘着彩绘的琉璃窗,七色琉璃碎了一地。
谢衍握着酒盏的手一僵,掩下几分心虚,却是被他气笑了:这孩子,大闹一场还不算完,居然还砸玻璃。
青年一身玄底鎏金滚边长袍,行止之间仿佛有碎金流动,腰身被暗纹锦带勾勒,如挺拔松柏,即使隔着一层屏风,依旧能够窥见他无双的风华。
他闯进室内,脚步却放慢了,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恐怖的情绪。屏风隔断了空间,颀长的影子透过仕女图落在室内,却让人脊背一阵发凉。
而这萧萧的冷意,不止因为他携着的满身杀气。
芳华夫人仍然跪坐于地,华美宫装的裙摆如层叠的牡丹。而她白如柔夷的双手间,已经缠上密密麻麻的琴弦,布满了这偌大室内。隔着屏风看不见来者的脸,但她只要勾一勾手指,便能将这擅闯之人撕成碎片。
“小郎君止步,奴还有客人要招待。”酥麻惑人的嗓音如同妖精一般,女子吃吃一笑:“破坏了奴与谢先生的一夜良宵,小郎君想要出这个门,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哦?客人?一夜良宵?”那来者低笑一声,语气听不出愠色,却是透着森森的冷。“谢先生风雅,倒是我,误了先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