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不能对不起他。”萧珩:“所以你把自己的手脚都捆着。”
“师友深恩不可负。”殷无极支着侧颈,因为将将起身,他未束冠,长发如流水披散下来,配着玄袍宽袖,颇有些雍容的风姿。
“我不能让他失望。”良久,他才道。
“哈,那就喝。”萧珩是个聪明人,并未点破殷无极内心的挣扎,而是也颇为豪放地提起坛子,与他碰了坛,仰头灌下。
透明酒液沾湿了衣襟,浇的淋漓,通透到了心里。
殷无极平日里陪谢衍对饮,都是玉杯佳酿,微醺即止,少有大醉时。
萧珩可不顾及那么多,绿蚁浊酒,烈的能够穿喉。浊酒小菜,正适合就着魔洲边境的风下酒。
萧珩是失意人,殷无极就不是了么?
两个失意人碰到了一起,一切尽在酒中。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殷无极似乎是醉了,他并起二指,在空中虚虚勾勒,竟是借起了典故,玩起了行酒令。
他勾勒出栩栩如生的诗景,墨色如流云分散又汇聚,凝成写意的画面。
萧珩看了个新鲜,抚掌大笑:“好!”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殷无极眯起眼,似乎回到了当年与萧珩初相识的军帐中。
他似乎闻到黄沙的气息,还有血的腥气,于是曲起手指,凌空一点,那墨痕收放自如,如刀枪剑戟,萧萧西风冷。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可怜白发生!”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好、好啊!”萧珩低声念了一句,忽的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的痛快,可殷无极却听出了悲怆感。
是命还是运。殷无极沉默不语,只知道在今夜的月色下,一切的痛苦与不甘,都是值得宽容的。
萧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摆在桌侧的,是他已经染上灰尘与铁锈的枪尖。
他像是抚摸情人,用指尖温柔地擦拭那暗淡的锈色,却又忽的激愤起来,将空坛摔在地上,腾地站起身。
他慨然道:“有朝一日,我萧珩定要重归战场,杀他娘的七进七出!”
他挽了个枪花,身手一如当年潇洒不羁,数百年的时光在他身上倒转,抹去一切的辉煌和落寞,回到英雄的本相。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你生不逢时,还需隐忍。”殷无极眯了一下眼睛,他醉了,只觉得萧珩的枪仍然如当年一般锋利,宛如游龙惊鸿。
“再藏下去,再锐利的枪都会弯折。”萧珩的身上有种英雄迟暮的颓唐与落寞,他叹息一声,将枪随意置在一边,窝回去,懒洋洋地道:“算了算了,喝酒!”
“北渊洲十城,你就没想过去投奔哪一方势力?”殷无极不经意地问。
“嘁,都是废物。”萧珩笑了,带着鄙薄和讥诮,“要我为这群乌合之众效力,他们也配?”
“你倒是狂妄,魔尊赤喉如何?你见过?”
“远远见过一次。”萧珩似是醉了,嘟嘟囔囔道:“那一次我路过血狱,正巧见到了魔尊的仪仗,霍,好大的排面。”
他比了一个手势,歪头笑了一下:“有那么长的——队伍,每个人都勾着头,睁着眼睛,看上去又是兴奋,又是畏惧。他们都在看他处刑,你猜他干了什么,他命令属下,把一座战败投降的城给、给烧了……”
“屠城?”殷无极皱眉。
“对,连同女人和孩子。”萧珩端着酒盏,却没有喝。他低着头,喃喃道,“他关闭城门,引来天火,从天而降的灾厄,让满城都在惨嚎。”
“一切结束后,我进了一趟城,城门上印着很多黑色的手印和抓痕,那股难闻的焦臭味,还有活生生烧成黑炭的人,那些逃脱不及的,大多都是住在北渊洲的百姓……”
他说到这里,胃里一阵翻腾,便抬起眼看着殷无极,惨笑一声:“就因为他们被敌人统治过吗?”
殷无极闭上眼睛,低声道:“修界之事,修界毕,不涉治下百姓,这本该是规矩。”
“规矩,北渊洲没有规矩,那是彻头彻尾的‘魔洲’啊。”萧珩低笑一声,“生在这里,算他们命不好。”
“那就给他们立规矩。”殷无极沉默了一下,道:“以法治天下……”
“倘若还是不服呢?”
“以德服人,以仁礼治天下……”殷无极说着说着,自己也不信起来,便住了口,露出有些心虚的神情。
萧珩却笑得趴在了桌子上。
“殷老弟,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他揉着肚子,当真是许久没这么开怀大笑过了,“圣人这套,治和平的仙门倒是无碍,你拿来魔洲推行,可是要被撕的渣都不剩。”
“……”
“以德服人,噗哈哈哈哈——”
“别笑了。”殷无极斜了他一眼,恼道,“替你松松皮?”
萧珩笑够了,“祖宗,你这么杀气腾腾,这难道也是圣人之道?”
殷无极顿了一下,目光流转,反问:“这怎么不是圣人之道?”
“那看来你与我理解的圣人不同。”萧珩道:“五洲十三岛谁不知晓,曾经的天问先生,如今的圣人谢衍,是天下一等一的仁德之人,无论是品性、道德、还是公正,都是无可挑剔的。就算是他的敌人,也要佩服他的为人。”
“谢云霁?”殷无极这回是真的笑了,他颇为不恭敬地直呼他的字,透着种独有的亲昵,甚至还弯起了眼眸,显出几分少年时期的神气来。
他是这个世上最了解谢衍的人。
“仁义道德不过是世人的标签,谢云霁可是天底下最最桀骜的人。”
“他嘴上说什么‘继往圣之绝学’……若是可以为万世开太平,他连这天,都能掀给你看。”
*
殷无极此来流离城,其实是为了收回已经旁落的仙门权力,让流离城重新成为抵御魔洲的防线,而非北渊洲的中转站、黑市与情报点。
若是这等战略要冲被从内部策反,平日显不出危机,一但仙魔两道发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经过数个月的打探,结合萧珩的情报,他已经把流离城摸了个七七八八。
流离城主明面上是仙门中人,实际上吃着仙魔两道的好处,却又不肯当端水艺术家,早就偏向了魔洲,甚至还收用了北渊洲送来的女人。
北渊洲从上层开始策反,偏生又遇到了一个贪财好色的仙门城主,那头的礼一到,更是一拍即合。这流离城,自然成了北渊洲势力辐射之处。
若非这毕竟在边境线之外,隔着一条峡谷天堑,恐怕随时都会被划入北渊洲的版图。
“证据呢?”殷无极问道。
“齐活,都在此处了。是流离城交易行近日来的来往账目,他们明面上做了一本账,私底下还有一本暗账。”萧珩耸了耸肩,道,“我可帮你跑断了腿才拿到,记得请我喝酒。”
“仙门就是这一点繁琐。”殷无极翻开账册,一目十行,随即笑了,“就做成这个水平,也好意思说这是假账。”
“糊弄一下旁人还是可以的,可经不起你核。”萧珩锤了锤肩胛骨,似乎在活动身体,“哎,有没有架打,再不动一动,我这老骨头都锈死了。”
殷无极将碍事的儒冠除下,又将琳琅又拖沓的玉环腰佩通通撇在一边,然后他提起剑,舒展了肩胛,拘束涤荡一清。
当温良谦恭的皮囊褪去,他的气质浑然变了。
年轻、锐利、霸道,平素清霁沉静的眉眼之间蕴着写意的风流,眸光流转时昳丽恣意,更让人一见难忘。
萧珩见他弃了儒冠,心中暗自赞叹。
他自从认识殷无极时,就觉得他实在不适合这玩意儿。啰嗦又多余。如今一除,好似被云层遮挡的太阳终于光芒普照,烈烈如狂。
“去做什么?”萧珩已然整装待发,他斜倚在门边上,咧了咧嘴,身上透着狼一样的匪气。
“以德服人。”他的口吻很平和,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殷无极玄袍广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遮住他暗红色的凌厉眼睛。
萧珩咋舌,打量着他的神色,笑了:“哪有带着剑以德服人的?”
殷无极没有回答他,背影缓缓远去。唯有无涯剑出鞘,煞意如火,跌落一地热烈的剑光。
萧珩抱着臂,微笑着闭上眼,感受了一下那席卷过他身侧的肃杀的风,早已冷却的血液久违地沸腾。
哎,多可惜。若是殷无极肯为魔——
那他绝对是天上地下,空前绝后的大魔。
第125章 初露峥嵘
他们踢遍了流离城的所有场子。
此地天高皇帝远, 本就带着蛮荒的匪气,若是想把魔修的势力从流离城清出去,那就要比比谁拳头硬。
而殷无极这尊煞神, 竟是执着圣人令, 提着剑, 一家一家地把流离城中的仙门势力“请”出来。
有的是半夜被从侍妾被窝里拖出来的,一身酒色之气, 衣不蔽体, 半点不体面。
有的被搅合了酒宴,赶走了客人, 里子面子丢了干净, 还没等到发怒, 便腿一软跪在了圣人令的威慑下。
还有人在边境呆了太久,不知天高地厚, 见殷无极只带了个魔修萧珩,便想扣押圣人弟子,做着向圣人讨赎金的美梦。
殷无极可不和他们讲道理, 反抗的皆镇压, 闹的最厉害的就脑袋搬家。
看着血溅五步的前车之鉴,剩下的人不敢闹了, 殷无极却又温文尔雅地把他们“请”进了自己的队伍里,让自己的清理行动更声势浩大, 不多时便掀翻了半座城。
风雨欲来,满城震动。
作为仙门边境重镇, 流离城早就从底子里烂透,被魔修渗透完毕,浑然背离当初立城时, “贸易互通有无”的初衷。
既然已经成了对方的利器,那么不如毁了重来。
殷无极手握着账本和圣人令,像是一阵暴风骤雨,转瞬席卷了整个流离城。而他的身后,却也跟上了一串长长的队伍,皆是哭丧着脸的仙修,战战兢兢地看着圣人弟子的背影。
殷无极的手里,攥着的可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啊。
殷无极知晓不知道多少与魔洲勾勾搭搭的仙门修士,正在给自家宗门写信,八百里加急。
半日后,这些雪片一样的信件就会抵达微茫山,被呈上圣人谢衍的案牍。
但他不在乎。不如说,他是故意的。
“若是师尊知道了,他会是什么反应?”殷无极还有心情这么想着,“我已经近百年没忤逆他了,谢云霁的表情会不会很精彩啊?”
他会发怒吗?他的面具会碎裂吗?会责怪他吗?
若是当真骂了他,罚了他,可要好好将那副神情收藏到记忆里,时不时回味一番,也没白惹他一遭。
殷无极执着剑走进了城主府邸。
他剑未出鞘,而是以剑鞘击退守卫之人,扫倒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