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北风从幽谷中穿过,夹杂着剑与枪的嘶鸣。
萧珩很强。他的强不在魔气,而在武道,只因为他从入魔时,就在钻研着最实用的枪术,他的枪法不花俏,却招招致命。
他深知,自己这种由人入魔的存在,是无法与那些天生的修魔奇才相比的。何况他的境界虽高,与殷无极还差了一截。
殷无极没有多话,只是轻轻抖了抖无涯剑上的血珠。
凶剑锋芒开,携着天下霸道。
“果然败了。”萧珩半跪在地上,他身上的魔气在溢散,仿佛已经控制不住。而那不离身的枪已经斜着没入地表。
殷无极果然很强,在流离城随他大杀四方时,他便清楚自己敌不过他。所以告诫自己尽量不要与他为敌。
殷无极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只要轻轻一挑,就能毁他魔体,让他人头落地。
“有什么想说的?”殷无极目光幽沉,他微微低头,看着狼狈跪地的男人,“这时候,又不惜命了?”
“自然是惜命的。”
“……你可曾参与他们屠戮城池,放火烧山,滥杀平民?”殷无极顿了顿,问道。
“自是不曾。”萧珩坦然直视他,道:“我劝说魔尊兵贵神速,低调行事,绕开城池,也曾谏言屠城乃是打草惊蛇,不可取,除却少许拦路仙修外,不曾残害平民。”
“你可曾与师尊为敌?”
“不曾。”萧珩无奈:“殷老弟,我可是见势不对就逃了,你再问我,也怕是没什么情报了。”
萧珩动了动脖子,那冷冷的剑锋抵着他的脖颈,寒气刺骨。
“怎么还不动手。”萧珩神色到没什么愧悔,道不同便为敌,技不如人即是输,倘若丢了性命,也只能认。他笑了笑,玩笑道:“怎么,还想听哥哥向你求饶不成?”
“萧重明,你可真是脸皮厚的堪比城墙,大我不到十岁,也腆着脸自称兄长。”
“……你这种从不多话的人,怎么也开始啰嗦起来了。”萧珩瞥了一眼无涯剑,还是问道:“这玩意快不快啊。”
“削铁如泥。”殷无极面无表情:“削断你的脖子只需要一瞬间,很快就过去了。”
“这么可怕。”萧珩抽了口气,道:“那我现在求你放我一条生路,还来得及不?”
殷无极没有回答他。
只有寒鸦阵阵,惊起层林。风声凛冽,如同呜咽的鬼哭,而殷无极横着的一柄剑,到底还是没有砍下去。
他想起了许多。战场上的相识与并肩,城门下的勾肩搭背,四百年后的重逢斗酒,逆光下的守护,他足以窥见男人隐藏在落拓外表下的一颗赤胆。
“罢了,你走吧。”殷无极将剑锋移开,淡淡地扫了一眼跪在他面前的男人。
萧珩脸上尤沾着血痕,形容狼狈,如同末路的狼,虽然还是语笑自若,他却能看出其中的不甘。他抛弃一切包括自尊活到现在,是有在一切之上的抱负。
他可以为自己的抱负而死,不会甘心死在这里。
寒意离开脖颈,萧珩下意识地摸了摸还在脖颈上的脑袋,一时间怔住。
殷无极,那个比魔还要魔的仙修,杀神一样的男人,告诉他“你走吧。”
“殷老弟,我……”萧珩喉头滚了滚,无数情绪涌上心头,却是觉得言语无法表达任何,只是低声道:“谢谢。”
“今日,我未曾在此处见到过名为萧珩的魔修。”殷无极收剑入鞘,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随即又轻轻别开。
“今日,我未曾经过此处。”萧珩站起身,拾回自己的枪,轻轻叹息。“也未曾……遇到过名为殷无极的仙门修士。”
萧珩越过他,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似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蓦然回身。
殷无极背对着他,在漫天的赤霞中,他的背影浓墨重彩。
“殷无极。”萧珩收起了所有玩世不恭,他肃然敛容,紧紧地盯着他得到背影,郑重地说:“若他日再重逢,我愿为你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殷无极没有回头,只是道:“走吧。”
萧珩难得畅快地笑了,听闻此言,于是心中一舒,不再多留,转身便走进了流离谷的浓雾之中。
*
夕阳西下,逢魔之时。
一股浓深的黑云,裹挟着狂暴的魔气北上而来,直逼关隘。
魔尊赤喉毕竟称霸多年,虽然性子蛮横骄狂,却并非易于之辈。在意识到谢衍之伏后,他察觉不敌,便金蝉脱壳,再寻机会。
他本打算沿着先锋队行进路线寻找手下,寻找一个强横魔修夺舍,却在摆脱谢衍神识所控的方圆千里后,察觉到了一丝极为诱人的魔气。
他似乎在与人战斗,那股魔气就泄露出一缕,漆黑,灼热,有着焚天灭地的潜质。
赤喉怔然片刻,继而狂喜,道:“天生魔体,莫非是天生魔体,好个天道,竟是有这般魔子诞生,吾却未曾知晓!”随即调转了方向,向着北方流离谷悍然扑去。
而在他调转方向后不久,白衣的圣人持剑追到此处,分辨着充盈的魔气方向。
他掐指,算的又急又快。左臂仍然受伤垂着,腹部的伤也渗血,隐隐透着黑气。而他不在意地抹去唇边渗出的鲜血。
“咳,没了躯体,也想逃出中临洲?”谢衍的口吻中透着盈然杀意,他一向淡漠,从未如现在这般杀气深重,甚至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魔尊的魔气来无影去无踪,若非谢衍留着身躯上的魔气不驱,硬是靠着天衍之术算他的路线,怕是追不上。
*
最后一抹赤霞,要消失在天际了。
跟着他的儒门弟子,皆被他派出守住流离谷四周,而绝谷之前,唯有他一人镇守。这当然也是从谢衍那里学来的做派,也有自身状况的考虑。
若是魔气外溢,被同门见到,他便要杀人了。
殷无极血肉里埋着的镇魔法器在作痛。与萧珩交手,他所引动的灵气太多,导致魔气已经隐隐冲破阻碍,封印有松动的迹象。
他将掌心翻转,看着清晰窜出的漆黑火焰,他幽幽地凝望一阵,笑了。
“啊,原来我执意拜你为师,一开始便是错了。”
就算是玄冰与龙骨,也没法镇住他体内的魔气,难道他注定会与他背离么?
就算天意如此,可他若想强求呢?
无涯剑在鞘中震颤。
下一刻,殷无极陡然拔剑,看向天边那不祥的黑云,眸中凛冽。
“哦?天生魔体,果然如此。”魔气笑道:“天道瞒我好苦也,如此完美的躯壳,比起上一具好的多!”
原来,赤喉的上一具躯壳,也并非本体。
尊位之魔,哪有轻易被灭除的,只要元神不死即不灭,魔气凭依躯体,夺舍重生,不多时便能重返人间。
“你是魔尊?”殷无极见他以元神姿态出现,知晓他必然是在谢衍那里吃了苦头,而把他打成如此狼狈逃窜的模样,师尊定然无事。于是他微微松了口气,继而又冷冷道:“尊者如此姿态,莫不是败军之将,断尾求生?”
他话说的太不客气,赤喉顿时怒道:“不过半步大乘,吾一根手指便能捏死,竟敢口出狂言。”
随即,他又窥见对方的魔气有些异常,竟是夹杂在灵气之中,丝丝缕缕,并非正常流动。他声如震雷,大笑道:“小子,以法器镇魔,委实不错,就是天真了些。告诉你罢,就算你把自己浑身的仙骨都废了,也抵挡不住这股魔气。”
“天生魔体的魔气,可不是寻常法器便能封住的,何不服从你的命运,把这具魔体献给吾,抛弃这伪善的仙门,当个彻头彻尾的魔修?”
殷无极不答。疼痛使他清醒,即使面前是一道之尊的元神,他也未曾被魔气镇压至屈膝,而是以剑支住身体,抬起已经透出绯色的眸,冷冷望着他。
他其实早就该突破了。若不是骨子里钉着让他神志清醒的骨钉,时时忍着骨髓内翻涌沸腾的疼痛,他早该一步迈入大乘,就算是渡劫也指日可待。
可是,那样他再也回不到仙途了。
但他现在面对的是魔尊。
倘若要杀了他,必须拼上性命。
“不。”殷无极咬着牙关,绯眸近乎渗血,他蓦然笑了,孤戾而妖异,仿佛血池的花:“想要夺舍我,且来试试。”
第134章 痛彻心扉
赤霞如血, 藏在黑黢黢的树梢后,仰面看去,天穹被分割成数块。雾谷幽深, 却传来寒鸦的凄鸣, 声声断魂。
而空寂无人的幽谷前, 魔气盈天。
殷无极单膝跪在地上,以无涯剑支撑着身体, 漆黑的魔气从他的四肢往身体里灌, 好似暴风雨下的舟楫。魔气与躯壳的排斥反应,让他冷汗涔涔, 却是硬生生咬着牙, 一声不吭。
原本钉在体内的镇魔法器, 被异常的魔气给逼出来,脱离血肉落在地上。可他钉入血肉已久, 法器快要与血肉长在一起,却让他的几处灵窍溢出鲜血,浸透了黑袍。
“小子, 吾倒要欣赏你了, 把法器钉入灵窍,意味着每次动用灵力都会疼痛。竟是日复一日行于刀尖, 却一切如常,何等毅力与韧性!”
“……滚出去!”殷无极唇边溢出鲜血, 胸膛处的血渍已经浸透了玄袍。
他体内的魔气与魔尊的魔气抗衡,冲击之下, 躯体上一瞬产生无数深可见骨的伤痕,又在下一刻被魔气弥合。
如此疼痛,简直如残酷的刑讯, 却没有尽头。
“好一具天生魔体,根骨、魔气、甚至有伴生之火!”赤喉沙哑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共振,仿佛已经将他的一切收入囊中,那般目中无人的高傲。
他如今没有实体,却有魔尊级别的元神。
就算是在圣人谢衍那里遭受了败北,也不足为虑。假如得到一具更好的身体,再顺着流离谷回到魔洲,他日重整旗鼓,未必不能将谢衍斩杀。
那足以凌驾他境界的元神被层层魔气包裹着,魔气如蛛网,将猎物包裹在囊中。
境界上的差别,近乎绝望。
忽的,魔尊凝住了,然后饶有兴趣地从他脊背中捉出一只心魔。
“你是什么东西?”魔尊拨弄着它,问道。
“总算出来了!”心魔没有实体,是恶念的化身。它从殷无极的脊骨处钻出来,嘻嘻地笑了:“我是他的恶念、欲念、执念的化身。”
“……他呀,可是对他的师尊——圣人谢衍产生了不伦之情,何等好笑啊。”
殷无极双目赤红,光是与魔气抵抗,他就费尽了全身的力气。
就算浑身浴血,他依旧伸手,抓住那从背后衍生出的恶念,以几乎自毁的力道,生生扯断。
心魔如轻烟散去,可空气中依旧回荡着它的声音:“你想玷污你白璧无瑕的师尊,将高高在上的圣人拉下云端,你想要毁掉他的一切,他的名声,他与你一起建成的宗门,包括——他一生践行的道。”
“承认吧,你就是想要得到他,把他变成你一个人的东西。”
“闭嘴。”殷无极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吼,紧接着,吐出一口几乎发黑的血,嗓音像是被刀片割过一般,悲怆的很。
魔尊一顿,忽的发出沙哑的低笑。
“瞧我抓住了什么,那个谢衍,他的弟子——竟是天生魔体?”他的声音带着些激越与昂扬:“仙魔殊途,师徒不伦,叛师投敌……有趣、当真有趣。如此发展,吾倒要看一看,那个道貌岸然的书生,会以何种表情面对。”
是痛苦不堪,还是大义灭亲?
太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