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几人知晓,千年来,聆听圣人言者万万,为他弟子者只一个。
他失殷别崖,如从身上割下一块骨肉。
疼至肺腑,却又与何人说?
*
山中矿场条件有限,哪怕殷无极会谢衍的画中术,也不宜讲究地平地起个屋子,却让他的兵住营帐。所以他的住处,也不过是间干净些的营帐。
但住了一阵,他就觉得实在不方便炼器,容易吵到第二天要训练的士兵,便去矿山上凿了个洞,矿材便可随取随用,方便得多。
殷无极曾经在儒宗炼器时,几个月不吃不睡都是常事,但目前,他不仅要冶炼攻城之利器,又要操练兵马,傍晚还要抽一个时辰出来,为这群文盲扫一下盲,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十个人来用,这回好不容易把事情分下去,他就立即闭关了十日,专心炼器。
他以前被谢衍押着,看了不少兵书,对于上古时期的攻城战法颇有了解。而那些传下来的图纸,他加以改良,以灵石嵌入作为力量源泉,可以以极其低廉的成本,制造出足以武装他这支千人魔兵的装备。
殷无极数了数自己闭关十日的成果,逐一扫过时,才略略一勾唇,道:“柳云天,过来。”
带着人前来搬东西的柳云天,环顾四周堆成山的兵器,有些目瞪口呆。
“墨家攻城梯、魔火铳、诸葛连弩、百里弓……”殷无极走在分了类的兵器之中,因为洞窟不够大,他都没什么下脚之处,就停了步,侧头淡淡地命令道:“今日之内发下去,按照兵种,分成不同编队,操练队列,今日之内学会旗语。”又补充了一下,道:“这套旗语认真学,保证做到令行禁止,在战场上,比传音术或者传令官大喊有用得多。”
“是,殿下。”柳云天先是答应,又咽了一下口水,问道:“这都是殿下,十日之内做的?”
“……慢了?”殷无极撩起眼帘,向他随意一瞥,似笑非笑。
“太快了……真是让人不敢置信。”柳云天在他面前,忽然单膝跪下,以手抵着心口,颇为激动地道:“……十天之内武装出一支魔兵,殿下,您的才华与能力,真让属下深感佩服,能跟随您是属下的荣耀,属下一定为您办成任何事。”
“这只是炼器宗师的基本功罢了……在微茫山时……”他怔了一下,蓦然回身,微微阖眸,笑道,“对,我忘了,我在北渊洲。”
他哪怕早就被圣人谢衍扔了,却还是会想家。
当年在微茫山没日没夜炼器的无涯君,到底都在想什么呢?
原来的他,造出整个宗门的机关,打制出精妙绝伦的法器,却只是为了得到师尊的一句夸赞罢了。
送走了柳云天,他又继续专心雕刻手中的法器。他正做到最后一步,觉得太丑,又皱眉思索了一番,不多时,又匆匆改动两刀,随手用火淬一遍,即刻而成。
“这下应该就好了。”他将手中机关甲随手掷于地下,见足足三米高的兵甲魔兽身上,有足以容下四人操纵的位置,兼有四管魔火铳,分别对准不同方向,可以灵活调整行径路线,足以境界低的士兵火力不足的问题。
他随手一指,那机关甲魔兽便宛如活物般跳了起来,进了练兵场。
殷无极走在它的身后,衣摆飘飘,闲庭信步。
那些正在休息的魔兵见了他,纷纷涌上来,向他热情地问候:“殿下!殿下来了!”其中亲近,可见一斑。
“见了这个没?上去几个人试试,向那边空地开炮。”殷无极负着手,站在人群中央,然后扫了一眼,随手点出几人,笑道:“就你们几个了,上去。”
有人哈哈地一拍被点中之人的背,大笑道:“听见了没,老四快上去,别误殿下的事。”
老四为难的苦着脸:“殿下,我才金丹期,太高深的法宝我不会使……”
也有人问道:“殿下,这个铁疙瘩,他能动吗?”
殷无极也实在没法给他们普及何为上古传承,只是抱着手臂,看着他们登上了那“铁疙瘩”之中。
殷无极见他们坐好,然后指挥道:“红色的机关,按下就是调动灵……不对,魔晶石里的魔气,那个圆盘是调整方向与瞄准,按黑色机关,开炮。”
四人合作尝试了一下,然后看着那似金似铁的魔兽机关甲,喉中陡然冒出一个碗口大的筒状物,嗖的一声,被极致压缩过的魔气便凝成炮弹,如流星般划出一道抛物线,在空地上轰出大坑。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比他们用那些贵得要死的符咒和法宝,漫无目的地砸人强得多。
“学会了?”殷无极啧了一声,哼笑道:“这还不会的话,就笨死你们算了。”
“殿下、殿下这是什么法宝,还不用我们的魔气,也不用法诀——”他们浑身颤抖着,那是兴奋的。
“你们不认字,就简化了一下。”殷无极见他们凑上来,便弯下腰,拍了拍这魔兽机关甲,道:“原理我只说一遍,你们听好……”
殷无极以前在仙门打制的,都是附着许多阵法的复杂法器,比如谢衍的核舟,他在上面陆续叠了一百多个法阵,力求尽善尽美。
而现在,这种单一用途的杀人兵器,做起来除了要复制许多个,有些无聊外,没有别的难度。
赫连景一直跟在他身后,去尽力理解他堪称天马行空的思路。
虽然他学不会,但他知道,魔兽机关甲的出现,对于还停留在全民尚武修体修,战争还只是小规模的刀兵作战,只有大魔相争才能改换地貌的魔洲,是怎样的轰动。
直到魔兵们都走了,他才开口,对那被文盲折磨的神色恹恹的青年道:“殿下,这个法宝的用处太大了,对我们的战斗力是极大的提升。”
“还是个次品,称不上法宝,顶多当个兵器。”
“原来这……还是次品吗?”赫连景有些恍惚,道:“那真正做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的确做出来过,但是当时是在上一次仙魔大战的战场上,炮口对准的是赤喉手下的魔修,你要听吗?”他的声音低了几度,却显出几分带着血腥气的杀戮气息,继而,他转过身时,面上浮着的那一层微笑,凝着近乎冰冷的光。
“我打制的,是一只麒麟瑞兽。”
“高逾十四层,浑身玄铁鳞片,每一片鳞甲之下,都有一管灵火铳,全力发动时,可将一片战场,瞬息化为火海。”
“当我驱使他之时,践踏天下,万夫莫敌。”
殷无极微笑的模样,极是昳丽多姿,却宛如凶兽盯上猎物,微微舔了舔唇舌的模样,极是慑人。好似他骨子里有一种天生的魔性,即使是个仙门叛徒,却比万魔更魔。
赫连景的冷汗立即流了一脊,在他面前跪地俯身。这位还颇有领袖魅力的枭雄,终于深刻认识到了,为何他是大魔,而自己不过手下兵卒。
“起来,不必跪了,随我去走一走。”
殷无极知他心中还有别的心思,但赫连景有野心,又好用,更主要的是,他本质上要追求的除了利益,还有一种理想,只要稍加敲打,他便是极好的属下。
他带着赫连景巡逻过练兵场,又去矿场转了一圈。
他采用的是上古的屯兵法,闲时开矿,战时为兵,皆有军饷。
这些前矿奴组成的士兵,一辈子都没想过,他们工作居然还能给他们发食物和灵石,一个个的干的极其卖力。
赫连景跟着他,说道:“我在龙隐城内还有人脉,之前商量的攻城日期时,我可以传信给他们,在东南门制造混乱,那里的防卫最为薄弱。”
殷无极颔首,赞许道:“不错,之后联系城中便交给你,但若是消息提前泄露……”
赫连景立即道:“我提头来见。”
殷无极看过北渊洲的魔王手下私兵的组成,主要战力都是世代家奴,其余皆为散兵游勇。只要修至化神,便能在魔王手下谋个小小的职位,已经是这个境界的最好去处。他们类似游侠,又是私兵,亦或是猎人与强盗,流窜在几座城间,给好几个魔王效力。
若是一个魔王倒了,还有下一个,皆是刀口舔血的人物,自然,也没有多少忠诚。
这些都是曾经的萧珩告诉他的。那家伙,乃人中之狼,在魔洲也是个人物,上回一别,已有快百十年未见。
也不知道那家伙在哪,死了没。
十日之后,便是攻城之期。
等到那时,无论整个北渊洲愿意或是不愿,他这个自仙入魔的异类,便要踩到那些自恃甚高的大魔脸上。
然后,一笔一笔地讨回这五十年的流浪中,他们对他,堪称热情的“招待”啊。
第165章 驯狼之术
玄色旌旗猎猎, 晨曦未至,大军已至。
一个月打下龙隐山,一个月制火器, 三个月屯兵操练, 外加对周围村落进行招兵买马, 收了不少为了活而毅然逃跑的奴隶,不过跑的都较为零散, 那些奴隶的主人也不敢贸然招惹龙隐山神秘的主人。
那些忌惮与试探的时间, 让殷无极拉出了一支在他看来还不齐备,但在北渊洲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两千人魔兵。
北渊洲全民修魔, 武德充沛, 元婴多如狗, 化神遍地走。但更多的士兵与奴隶,一辈子可能也只停留在筑基期, 稍好一点能到金丹而已。
加上市面上流动的功法极少,大多为大魔垄断,他们终其一生, 可能都接触不到更高级的功法, 只能炼体修一辈子。
而殷无极师从万法之宗的圣人谢衍,对功法的眼光与见地都极为毒辣。他的兵, 学的都是他整合过后,极易入门, 损害也最小的魔修炼体之法,辅之以魔火铳, 军备水平与仙门齐平,比魔洲的私兵制领先两个时代,足以打他们个猝不及防。
炼器大宗师有矿, 简直是神仙日子。
殷无极也丝毫没有非要遵循北渊洲打法的原则,仙门以墨家为首的器修,早就有了以天工机甲术作战的规则,他拿来用一用,墨家那群狗都不理的古怪器修,半点声也不敢吱,还要求着他画图纸教他们。
毕竟当年谢云霁把他丢到百家,叫他自己挑想去的宗门随便学。那时百家归儒,人人皆想讨好圣人,对圣人弟子极是热情,所以,他花了大几十年,百家之中走了一遍,倒是涨了不少见识。同样,他发现自己的炼器才能,竟是比这些从小专修的器修都强。
又想远了。
玄袍的大魔垂下眼眸,将总是缠绕着他的影子压回眼底,却见这大雾之中的行军已经停驻于城外的山岗之上,往下望去,便是魔洲南部重镇,龙隐城。
在雾霭之中,几具墨家制式的天工机甲人为他驾驭战车,而殷无极站在高处,背后是黑底暗金色的旗帜,那是一个“义”字。
而他的背后,是装备更换一新,精神抖擞的魔兵们。他们为此次夺城准备许久,毕竟,经此一搏,他们夺的是自己的自由,消的是烙在他们身上三五代的屈辱契纹,
“此次攻城,论功行赏,斩将者,擢千户,夺旗者,擢百户!”
“夺城后,除奴籍,转军籍,得每月饷银,安置家属!”
“我等之名,为何?”
“义!”魔兵扬声道。
“进城之后,该当如何?”
“龙隐乃我等之城,理应不掠财帛,不屠平民,不掳妇孺,不杀降兵,秋毫无犯,义字当先。”
“好,违令者,杀。”殷无极站在战车上,看向硝烟滚滚的前方,从腰间拔出无涯剑,向前一指,意气风发地道:“攻城!”
一切皆在局中。
他第一次真正做棋手,向这天下一局,宣告自己的存在。棋盘之上,他已经落了第一子,支着下颌,狼一样的目光注视着他对面的位置。
那里似乎有人正在凝望着他,却又似乎又藏在虚空之中,没有回音。
他要与白衣圣对弈,还要再向上、向上!
殷无极带过队伍,但那是儒家的弟子,皆是以他为尊;他去兵家观摩学习过,他们讲给他了许多兵法兵术兵修之道,却从未有一人讲过,倘若有朝一日,他真的要从零开始,去建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招募自己的兵时,该怎么做。
暮光之中,他坐在书桌前,捧着一卷《孙子兵法》,读那些兵者诡道。而三十六计刚读完,谢衍就走了过来,从他手中抽出书卷,问他:“别崖,何为王者之师?”
“君王的军队?”他不假思索。
“不对。”谢衍见少年用澄澈的眼神看着他,于是轻声笑道:“古之行军,以仁为本,以义治之。王者之师,有征无战。”
“你且记住,立人要正,立军,亦是要正。”
“不正之师,只为财帛而动,嗜杀残暴,利益至上。仁义之师,为理想而战,为百姓生灵而战,宁死不退,可为王者用。”
“你若有朝一日,想要达成一番伟业,且记住,若想要你的兵正,首先,你要做一个正的将帅。”
谢衍走在他的身边,伸手用书卷轻轻拍向他的脊背,要他坐姿端正,而少年人便那样灼灼似火地凝视着他,于是白衣圣人弯了一下唇角,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当然,我们别崖是顶天立地的君子,这一身骨,生的最正,是不会走错道的。”
小狼一样的孤戾少年把脊背挺的更直了些,耳根却有点红,轻唤:“师尊……”
“为人将帅,你是否赏罚分明,是否爱兵如子……”
“但切记,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他含着笑,道:“仁者无敌,但两军交战,不可心慈。别崖,不可沽名学霸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