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青君亲自拜访,与他彻夜商定条款,共画蓝图的模样,与今日截然不同。难道那些雄心勃勃的计划,那些立誓建立的伟业,那些激赏与赞叹,都是这个男人演出来的吗?
如此费尽心机地布下一个局,就是为了把他请到瓮中,何以至此?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青君并没有非要杀他的理由,是什么驱动了他如此费尽周折?又是怎样说动了钟离界?
危机感让他迅速向后疾退,果不其然,一根差点贯穿他肌骨的锁链自地面破土,如同一道雷光,追着他的身形飞袭去。
一对六!绝对劣势。
青君像是不急着抓他,而是十指操纵锁链,如同优雅的傀儡师,用铁链将整个大殿层层封住,不断地将他逼到中央处。
而钟离界,正拖着斩马大刀,迎向他的正面,咧开嘴冲他森然一笑。
殷无极踩着壁画借力,然后翻上那无穷无尽的铁链,几乎贴着边穿过天罗地网,纷飞的袍角却被铁链绞成碎片。
四名魔王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而他们的气息并未离去,而是隐藏在黑暗之中,等待着找出他的弱点。
殷无极抬头仰望天际,九龙殿的最高处是圆形的缺口,天光从中落入祭坛之中,但青君与钟离界,却似乎从不担心他从中逃离。
那一定是陷阱,但不知道会以什么方式出现。
两名渡劫大魔的合力绞杀,前有逼近的钟离界,后有青君的天罗地网,二者的修为皆高于他,硬拼极为不智。
殷无极的身边浮着黑火,剑气正在与铁锁角力,让他全身的魔气调动到极致,背部浮现涔涔的汗。
可能出不去了。
但殷无极这些年都是被刺杀过来的,赌上性命的战斗,他不打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是不会放弃的。哪怕敌我差距如此巨大,他依旧冷静至极。
“想杀我?”殷红的瞳孔仿佛燃烧着,“没那么容易!”
□□贴着他的身体擦过,狠戾的刀风竟然刺破他的护体魔气,在他腰腹部留下一个深深的伤口,鲜血飞溅。
而就在同时,无涯剑的剑气也刺穿了钟离界的肩胛骨,差点把他的整个左臂削下来,迫他倒退一步,粗喘道:“他娘的,这小子的剑里藏着火,别被沾身!”
以伤换伤,以血换血。
殷无极的眸光冰冷,他用手在腹部沾了血,然后一攥拳,漆黑的火便如同闻到了腥味的兽,怒号着扑向钟离界。
钟离界也很果断,直接将自己伤口处的一整片肉都削下来,向后疾退,才没有在瞬间被黑火吞没,但那块落在地上的肉,就一瞬间化为了灰烬。
“真是麻烦的家伙。”青君藏在幕后,却像是端着一张微笑的假面,正如傀儡师的人偶,“起舞吧。”
殷无极方才是冲着杀钟离界去的,调动的魔气太多,身法只是一个迟滞,便被青君的锁链逼到退无可退,不小心向后一步,刚好踏入到血涂与尸堆的祭坛之中。
圆形的天光落了下来,照在踏入祭坛的大魔身上,近乎目眩神迷。
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一股来自于九天之上的窥探。
蕴含着愤怒与杀意。
天边忽然聚起了云雨,层云中掺杂紫电,作为飨祭天道的祭坛,这里有着沟通天道的力量。
一道雷光劈了下来,正中祭坛。
满地的残肢在雷劫之中着了火,散发着近乎烧焦的气味,那是骨头都被雷光融化的证明。
龙脉近乎狂乱的嘶吼声,就在这一瞬间,与天雷的声音一道灌入他的耳畔,让殷无极本就压抑的心魔感受到天道的召唤,瞬间破开束缚,半张脸几乎化为狰狞的恶鬼。
“哈哈哈哈哈,终于出来了!”殷无极听到自己几乎陌生的声音,心魔,它是诞生于他内心的疯狂怪物,一切扭曲欲望的集大成体,一台只知杀戮的战争机器。
不行,不能……
如果它出来了,这具躯体……我不再是我……
殷无极的剑深深刺进祭坛中,似乎要支持着自己不要倒下,可仅仅是方寸之地,他就好像是画地为牢一样,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跌跌撞撞的,走不出这方寸的祭坛。
“殷城主,借你的命一用。”
“九重山的龙脉快要发疯了,只有渡劫大魔的血才能勉强喂一喂它,龙脉还得为我们输送资源和矿产呢,可不能现在枯竭啊。”
青君却微笑着,用他的锁链将殷无极的四肢穿透,将他牢牢地束缚在祭坛之上,似乎想要迫使他双膝跪下。
血,流不尽的血。顺着锁链穿透的地方落在祭坛的血槽里,让祭坛周边雷光大作。
终于享用到命定祭品的天道终于愉悦,雷劫正在不断蚕食他的护体魔气,让他斑斑血迹的残损衣袍遮不住他的狼狈,墨色的长发披散着,唯有一双血狱滔滔的疯狂眼。
“啊啊啊啊啊——”
数不清的血色魔纹,从他的侧脸蔓延到脖颈之下,像是攀附在他身上吸取生命的血藤,近乎活物般流动着。
几乎污染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破土而出的心魔几乎占据了他半个身体,让他半边脸布满魔纹,好似堕落的魔神,半边脸干净昳丽,有种近乎凛然的神圣。
那祭坛之上,锁链加身的玄袍大魔本该就此放弃抵抗。
但是青君忽然觉得指尖缠绕的锁链被紧紧拽住。
他谨慎地抬眼一看,竟然看见殷无极双臂正在向前拉扯,握着剑柄,牢牢地将剑锋刺入地表。
他以拜剑之姿昂然立于祭坛之上,哪怕锁链缠身,血流不止,魔气弥合伤口的效率,甚至赶不上他身上出现伤痕的速度。
“……不……退!”
殷无极沉黯的赤色眼眸中,迸发出万千的星火。
青君所控制的锁链,几乎被拉扯到极限,尽头则是一团腾腾的火。
“不跪——!”
他不甘生而为祭品。
此地是龙脉之地,天道祭台,那他就用剑撕一个缺口出来!
少年生而孤勇。
谁又说他不敢屠龙?
殷无极仰天大笑三声,好似在直面这悲怆的命运。
“洪荒三剑——天地同悲!”
第209章 喉头热血
殷无极已经被完全逼到极限。
哪怕被六名大魔围剿, 他拼死一战,或许还能拖一半下地狱。但两名实力高于他的渡劫大魔一个主攻,一个策应, 还是能把他逼的退无可退, 踏入祭坛, 让天道降下天雷。
天道在渡劫天雷时没能收走他的魄,逼他入鬼界时没能取他的命, 已经不想再用他这步棋, 这回是打算连他的身体一道劈成灰烬。
而谢衍用圣人灵骨为他压下的心魔,在这样汹涌的天雷中疯狂滋长, 魔纹艳丽又蚀骨, 瞬间蔓延在残损黑袍下的苍白皮肤上, 让殷无极从身体到魂魄,都陷入几乎分裂的剧痛之中。
痛, 太痛了……
大魔咬紧牙关,却遏制不住近乎惨烈的嘶吼,近乎悲鸣。
求生的本能让殷无极用天生火覆满全身, 好似置身于黑火之中, 而那些护体的魔气却不断被天雷撕裂,又转瞬弥合。
但那一道道的伤口却是真实的, 把他的躯体反复撕裂,让黑袍被血浸透, 血几乎注满凹槽。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有那么多的血。
殷无极几乎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他双手握着剑柄,孤注一掷地把剑气灌注到地脉之中,好似要劈开龙脉一般疯!
“他疯了, 用剑气砍龙脉!”在感受到汹涌的剑气如天河倒灌一样刺入九重山中时,青君几乎把牙咬的咯咯响,“北渊龙脉是何等凶暴的存在,不知死活,快拦住他!”
钟离界再度抡起刀,那是当年上任魔尊赤喉的兵器,不但可以操纵强横的火焰,甚至可以斩裂空间。
耳边尽是雷声,而殷无极早已无法思考,也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了。
唯有一个声音,清雅而冷冽,几乎死死地镌刻在他的灵魂里。
“修真大道本就是与天争命,逆天而行,你我从无回头路。”
“亮出你的獠牙和利爪,去争!与天争、与地争、与命争!谁人阻你,你便杀了谁,哪怕拦你的是我,你也要出剑,与我拼命!”
殷无极赤色的双瞳已经晦暗空洞,心魔近乎狰狞的神情浮现在他俊美的面容上,但白衣圣人的身影依旧挥之不去。
圣人予他一根灵骨,没入他的血肉之中,如同他魂魄的指南针。
“天道杀你,那你就提剑,撕了天道!”
“殷别崖,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那声音明明如水般冰凉,却让他忽然一个激灵,从心魔中短暂地苏醒了一瞬,肋下三寸的灵骨好似灼烧似的发烫,如同他另一颗跳动的心脏。
砰、砰、砰——
他不能死,不能死!
他还有一座城池,城中还有守望着他的臣民。
他还有未尽的事业,未完成的理想,未道别的人……
他还未曾将师尊的灵骨,将他的通天道途还给他——倘若在此地被劈成灰烬,他也将葬送师尊的仙途。
……那是此界最有可能登仙的天纵之才,圣人谢衍啊。
“我不能死在这里,所以……”殷无极看到青君见他攻击龙脉时,几乎扭曲的神情,但他已经离经叛道至此,甚至还恣意地笑了,近乎癫狂,“哪怕把九重山……劈了……我也要……”
能够对抗天道的,唯有龙脉。
不就是一起死么,无论是仙是妖是魔是鬼,且放出来瞧瞧!
殷无极的剑意太恐怖了。倘若贸然接近,说不定会被直接卷进天雷里。青君与钟离界对视一眼,神情皆是异乎寻常的凝重。
“怎么办?”钟离界看着自己伤口边缘又冒出来的黑火,再度咬着牙割掉一块血肉,脸上的煞气快要实质化。“本王只想弄死他!”
“天道要魂魄,龙脉要血液,就算不是活人放血,死人也可以。”青君的声音依旧优雅,但是却浸透着铁锈的味道。
“吾来杀了他。”青君的身后显现出青凤的图腾,双手凝聚起青色的魔气,好似凭空变出了一把冰冷的弓。
“你最好是。”钟离界捂着血肉模糊的肩膀,那里正在被魔气缓慢修复,却见封闭的九龙殿闯进了一群魔修。
魔修战士们飞扬披风的背后,皆是绘着启明城的北斗标志。
为首的是提着双锤的王猛,已经瞎了一只眼睛,浑身伤痕累累。他的背后,皆是健硕的魔修汉子。
他们有的没了半个手掌,用布条把断肢一扎,左手拿刀,便是随着队长一头扎了进来。有的人身上铠甲残损,已经没一块好肉,好似从刀枪剑戟中滚过,皆是血战的勋章。
随着殷无极上山会盟的是百人的小队,最后杀进九龙殿,抵达殷无极身边的,只余下十五人。
青君留在外面的魔修少说是他们的三倍之多,也皆是精锐,能够杀进升龙台前,足以成为他们一生最骄傲的战绩。
人能胜过天吗?在欺瞒之下逃过一次、两次,难道能永远逃过去吗?
在狂澜一般力量冲击下,殷无极已经接近疯癫,眸中血色氤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