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314章

“陆平遥,好名字。”殷无极想起了什么,看着陆机的眼神先是一怔,继而像是捡到宝一样,无端炙热几分,“平遥先生大才,一篇驳论,让我念念不忘至今。”

陆机肩膀略微一僵,也没反驳,反倒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些奇谈怪论,赚些《启明报》的润笔费罢了。”

殷无极含笑,也没戳穿。

他连地址与真名都未曾留,他又哪里寄给他润笔费呢。

陆机又看了看天色,觉出他的玄衣上寒露太深,定是等了五个时辰以上了,心中不免动容。可这并不会显于书生面上,反倒更为生人勿近,声音也更冷硬。

“殿下,夜深露重,今日战况激烈,为何不回城主府休憩?”

“无妨,我未受伤,但答应了陆先生今日拜访,定要履约。”

“这门又未锁,一推即可。”陆机摇动轮椅,挪到门前,用左手大袖刻意遮掩了自己不能动的双腿,然后右手轻轻一推,那木门便轰然洞开,“殿下久等不到我,为何不径直入室?”

“未得主人相邀,不合礼数。”殷无极拢袖,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殿下是个君子。”陆机顿了顿,心知殷无极这是挖坑给他跳,非得要他邀请,才肯进屋。

“当不得。”殷无极谦虚着。

虽然心中明白,但陆机还是侧头,道,“事到如今,我若不请殿下进屋做客,倒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通道理了,请进吧。”

殷无极也不纠结他半恼的口气,而是笑着,十分自然地搭上他的轮椅,推着他进了屋。

屋内狭窄,仅有桌、椅、床与书架等简单陈设,杂物极少,没什么生活气息。

原本,屋子应当阴暗潮湿,但殷无极昨日修了个明珠夜灯,悬于屋顶之上,垂下一束柔和的光芒,让这毫无生气的屋子,也平添一份温柔韵味。

“殿下请坐。”屋里只有一张椅子,陆机也不离开轮椅,平平抬手一指,道,“无酒无茶,只有檐下井水,殿下可自取之。”

“不必劳烦。”殷无极注意到,昨日他送来的酒坛子已经空了,笑意加深,才旋身,走到椅上坐下,浑然没有半点拘谨。

殷无极在魔洲混迹多年,早就明白孤傲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改仙门时目下无尘的模样,该用心时用心,该用计时用计,灵活机变的很。

而他似乎天生便有拿捏人心的本事,又自小被谢衍教导君王之道,一旦居于该有的位置,有些事对他来说如呼吸般自然。

“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陆机看了他一眼,冷淡道,“若还是请我出山辅佐,便不必提了,我暂时还没有这项打算。”

“我心中虽然渴盼此事,但也无强迫之意,今日前来,一是履约,二是想问计于陆先生。”殷无极笑道,“先生也听说,我初战失败,狼狈退走……”

“以一换百,你怎么想的?”陆机语气听不出喜怒。

“一条命,换百条命,这难道不划算吗?”殷无极神态闲适,甚至去舀了一勺井水,随意用手拂过,便是以火热魔气烧开了水,为二人泡茶。“陆先生,也觉得我做了一件错误的交易?”

“输在当时,得在将来。殿下之野心,远不止一战,更不止一城。”陆机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道,“既然心中自有公断,何必来问平遥。”

“我被拿捏了这么大的弱点,当然是来请教神机书生,接下来该如何破局?”殷无极也不生气,含笑为他倒茶。

“殿下已经把猎物圈住,吃下去是迟早的事情,他们压根翻不出浪来。”陆机接过茶,品了一口,只觉回味清冽,是好茶没错,他的眉眼也无端松快几分,显出些桀骜不驯来,“区别只是在,何时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罢了。”

“不错。”殷无极笑吟吟的,袖中却有着一封战报,那是萧珩递来的。

战报告诉他,魔洲中部已被他完全平定,三十六屯所也随时能用,已经可以换上自己的人驻扎了。

而由于他打的太快,西方钟离界与北方天厄,压根没有时间阻挠他的北进。他把整个中部吃下后,他们的兵还未集结完呢。

“殿下围城,引而不发,是为了给狼王萧珩创造机会,先断援军补给,再攻孤城,自然会让城池守军战意降到最低。”

陆机沾了茶水,在桌上虚虚画出一个圆,“最后,军心离散的守军开城门,也在殿下预料之中?或者,干脆就是殿下的人?”

“这倒不是。”殷无极也坦坦荡荡,“我在城中的布置,只是些许眼线,还未渗透到军中,守军献城一事,纯属意外。”

“无论是不是意外,岚苍城是守不住的。”陆机敲了敲桌子,又道,“由于援军迟迟不至,又有殿下围在城外,城中大魔四面楚歌,逃跑无门,只得退守城中驻地,也是殿下瓮中捉鳖之策?”

“谁叫我逐鹿野之战,打的太快了呢。”殷无极在该骄傲的时候,自然是半点不谦虚,支颐浅笑,显出几分飞扬,“毕竟,北渊名将之首,现在是我的臣。”

“狼王萧珩,名不虚传。”陆机先是感叹一句,然后又意识到自己情绪过分外放了,立即脸色一敛,又摆出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心中却暗恼。

在这位圣人弟子面前,藏住自己的心思是极难的。

年轻的王者,有着轩然霞举的容色,君子如风的气魄,举手投足间,又不乏自信与从容,可见立身极正。

哪怕是用计谋,也是坦荡阳谋,半点也不掩饰,教人止不住地就与他推心置腹。

“我不是殿下的谋臣,若要问计于我,您打算付出什么报酬?”陆机收回手,敛袖端坐,看向他,神色清高孤傲。

“美酒?”殷无极笑道。

“平遥可以自己去沽。”陆机抬眼,轻哼一声。

“资财?”殷无极先是开口,又置之一笑,道,“若是先生在乎这些,早就答应我,做我的谋臣了,哪还会寄身于此地?”

“你倒是清楚。”陆机眯起眼睛,“既然殿下想不出我感兴趣的东西,这交易便做不成,请离去吧。”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殷无极面对逐客令,却也不急,只是一笑,“上古汉时,太史令作《史记》,但后来因浩劫散佚,世上相传的版本,皆是残缺摹本。而我曾在圣人门下游学时,曾与圣人探访过一座汉陵,其中,便有一部《史记》。”

殷无极看着陆机转头,眼中迸溅出激越的星火,便知对上了此人的胃口了。

“那一册随葬的《史记》竹简,藏于微茫山中,为圣人所有。”

殷无极以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微微倾身,噙着笑道,“但是我读书向来过目不忘,《史记》全书,我可为陆先生默写出来,不知这样的代价,先生动心否?”

陆机:“……”

可恶,这该怎么拒绝,那可是《史记》啊!

第241章 天地森罗

殷无极言出必践, 当真在明珠夜灯的暖光下,即兴为陆机默写了两篇本纪,一篇世家, 用以换取陆机一策。

他当年悬腕练字, 后来又批过无数文书。即使是在狭小的棚屋中, 只要有一张平整的桌,他就写的极快。

不多时, 这几篇文章便摆在了陆机面前, 让这位史家传人的眼神无端炙热几分,像是在看着一册活体的史书。

“既然殿下已经践诺, 平遥也不藏拙。”他不再自称陆某, 或是单名一个“机”字, 而是换成了自己的字。

“殿下选择关门打狗,而我, 会给狗开上一个小小的口子,引着他们去,让他们觉得凭借自己的努力, 找到了逃生之处。”

殷无极大感兴趣:“愿闻其详。”

陆机先是瞥过暗淡的春秋判, 索性就拿它继续做镇纸,然后再将一张空白的纸展开, 运起仅有的一点儿魔气,刚一落笔, 便是大开大阖,直接框出了大魔领地的轮廓。

在殷无极略显错愕的神情中, 陆机则是悬腕,开始细化那领地的结构,包括暗道、机关与地下密室。他下笔没有丝毫犹豫, 就好像一切都印在他的脑海之中,沾墨,落笔,勾勒,一气呵成。

“这是……”殷无极在入北渊之后,第一次被旁人的才学震撼到。

“想来殿下提出以《史记》来换,是查过我的过去。既然是史家传人,去过一次便知晓全貌,很奇怪吗?”

陆机似乎是因为殷无极默写史记一事,被激起了心气,存心在他面前秀上一手,于是以唇衔着笔,平展开画好的地图,让墨迹慢慢干透。

他看着殷无极盘着腿坐在矮榻上,迅速分析起地图的时候,眼中尽是惊艳之色。

“曾经,我一笔可篡改万物,万事万物,皆无法瞒过我的眼。”神机书生却颇为厌倦,微微侧头,“可如今的平遥,除却这还能动的脑子,再无价值,殿下若是不弃,拿了这地图,便自去吧。”

“有了地形图,殿下自然可以杜撰出一出连环计,应该用什么样的势力来信,通过哪个线人,给予龟缩不出的大魔出逃的希望。”陆机斜坐着,看上去像是累了,他懒洋洋地道,“至于在那条路上设伏,堵住几个出口,都是殿下应该考虑的事情,平遥便不多嘴了。”

陆机没有把计策说的很明确,因为他是个聪明人,若是他表露出对殷无极的动向也了如指掌,反而会遭到猜忌,不如勾勒一个大致轮廓,具体由他自己定夺。

在陆机画图时,殷无极却在观察他魔气的流动轨迹。

他曾为仙修,但经脉堵塞不畅,大量的灵气无法转化为魔气,充斥北渊洲的魔气,又没有渠道进入他的经脉中,显然是遭遇了由仙入魔时的困难。

陆机应当也是试过修炼,但他最大的问题,便是他腿部经脉的堵塞。修炼会带给他极大的痛苦,甚至会破坏他其他完好的经脉。

他知道凭借自己的微末修为,与由仙入魔后人人喊打的地位,才选择隐姓埋名遁入魔洲,避开他仙门的仇人。

殷无极微微一笑,心想,以神机书生曾被背叛的经历看,现在提出要把他带回府中,帮他寻医问药,还是早了些,还需要徐徐图之。

玄袍大魔卷起地图,略略勾起唇角:“那么今日,我便告辞了。给我三日,待到平叛后,我再来拜访先生。”

他俨然是成竹在胸,开口便是三日。陆机扫了他一眼,也不答话,目送着他在一片无星无月中离去,转瞬消失在路的尽头。

唯有那遗留在桌上的几篇《史记》残章,还在昭示着一段特别的缘分。

*

三日后,原岚苍城大魔尽数落入天罗地网。

据传,子时,夜黑风高,殷无极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让属下直接乔装成接大魔们离城的商队,直接把他们一锅端了。

这些不可一世的大魔们,生平骄傲自负,被捉住的那一刻仍然不信——自己钢铁堡垒一样的领地,到底是怎样被这外来的魔修给摸透的呢?

逮住这些大魔后,殷无极把他们全都封住魔气,通通下狱,重兵把守。然后他半点没停下,直接带人闯进大魔领地,按照陆机画的图纸,一个个打开地牢。

地牢里面都是因为食水短缺而饥饿的奴隶。

地牢里臭烘烘的,血、尸臭与排泄物的浓重气味涌来。再仔细看去,只见那些密密麻麻挤在一处的,全是人,他们很多都是浑身赤/裸,蜷缩成一团,饿的只能啃食死人的尸首。

囚困日久,大魔没有补给,但是这些奴隶很多都修为低微,没有辟谷,要吃饭,每天的消耗都是一笔不菲的数字。

但大魔们自个都不知道怎么活,谁还有心思管这些奴隶,左右他们也饿的没力气动,先关着,等到殷无极打过来时,再从地牢里赶出来,放到前线争取时间好了。再不济,还能杀上几百个,迫使那优柔寡断的小子退兵呢。

关着关着,就关到今日,他们几乎被遗忘了。

殷无极站在光源中,看着这炼狱一样的景象,沉默不语。

他的身后是举着火把的魔兵,哪怕他们训练有素,闻到这作呕的气味,看见人相食的惨剧,也忍不住胃里翻腾。

“熄灭明火,换上罩灯,以魔气护住口鼻,随我进。”殷无极顿了顿,命令道。

里面黑暗腥臭,本没有几个魔兵愿意进。但殿下千金之子,都肯主动进去,他们难道比殿下高贵吗?

队伍很快组织起来,殷无极以魔气护体,率先进了地牢。

殷无极发迹自矿场,为了拉起一支队伍,他也亲自体会过一番那种被迫劳作的滋味。但他见识过那么多次魔洲奴隶的处境,今日这一次,还是刷新了他的认知下限。

大魔的城中之城里,地牢不止一个。

光是这一个牢里,就是几千个奴隶挤在一起,哪怕他们多少有点修为,但也少说也饿死了几百个。等到他把所有地牢全部扫完,把人全放了出来,安排饭食后,他才得到了精准的数字。

据说大魔领地里藏有三万奴隶私兵,但如今还活着的,大抵只有两万了。

成堆成堆的尸首被运出来,有些已经腐烂的不成样子。奴隶私兵中,活下来的多是青壮年,但他们亦有家人,死去的老弱不知凡几。

殷无极听到那天的哭泣声,那是一种压抑的悲愤,因为他在面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奴隶,甚至都不敢哭的大声一些,生怕招来给他们饭食的恩人的不喜。

又一日,殷无极在老地方搭建刑场,当众举起剑,亲手铡了这群大魔。

城中广场搭了一个巨大的铜盆,燃着殷无极的黑火,那些被翻出来的奴契被一车又一车地推来。

薄薄的一张纸,成为三代人,甚至十代人的镣铐。

皮肉上传承的烙印,是屈辱的印记,要他们世代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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