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321章

“雨势已小,不沾衣。”

“看来离别的时候又到了。”

相聚短,离别长。他们甚至不能一道离去,因为这里是东洲地界,不知何处有窥探的眼睛。

黑袍的大魔长发如泼墨般披散,脖颈上还有细微的红痕,余下的痕迹皆没入衣襟之间。

他本是倦懒地依靠在亭边栏杆上,神情餍足时,脸颊上还浮着细微的晕红,只是用舌尖舐过唇瓣,那极致的艳色,像是无声处的荼蘼,恣意绽开。

谢衍走到他身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漆眸中映着他的模样。

殷无极看着那幽静的竹林小道,那是他来时的路。

他在腰间别剑,戴上斗笠,渐渐走下亭台的台阶,身影孤直而挺拔。他凝望了一下面前清幽的小道,又侧头,看向谢衍,固执问道:“不留一下我么?”

谢衍亦然随他走到亭下,伸手执着一株伸长的柳枝,轻轻折下。

柳枝青碧,在风中摇晃,总是伤离别。

“此去北渊,山长水远,吾不能送你了。”谢衍执着柳枝,风摇晃着它柔软的枝条,也吹动他白衣的衣袂,“别崖,风云既变,战事将起,保重。”

谢衍侧头,看向那亭上的牌匾,忽的道:“折柳亭,此名应景。”

柳,留也。

亭,停也。

殷无极眼睫一颤,似乎也明了他的未尽之意。那是独属于他们的动人含蓄。

他双手平展,接过谢衍递过来的柳枝,然后轻轻执在手中。

他当年立下的儒门道基,为《诗经》。哪怕他如今已经入魔叛门,诗三百,依旧藏在了他骨血里,那是化不尽的情丝,诉不尽的思无邪。

黑袍大魔垂衣拢袖,手中执着一条青碧的杨柳,忽的淡声吟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殷无极又叹而笑,道:“昔日为赋新词,我在诗中咏征人,如今我亦是征人。北渊未平,天下未定,我不归家,只希望这归途中不要太坎坷。”

“归途无风亦无雪。”谢衍亦是拢袖肃立,神情柔和几分,声音放低,却如同一个含蓄的承诺,“若有风雨,我替你平。”

“今日得师尊一诺,弟子无憾。”殷无极明知无法实现,但他依旧喜欢听,好像是一些载满期望的情话。“若有幸能够真正归家,就让我待在您身边,一辈子也不走了。”

真正的归家,那定是他们卸下身上的一切担子的时候。遥遥无期。

“师尊,我要走了。”

“……保重。”

生死之交,半师半友。此为死生师友。

殷无极执着柳枝,再度向他行礼,而谢衍亦然以师友身份,向他回礼。

离别,离别啊。

远行的游子似乎不忍再看他的神情,倏尔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着幽林深处走去,那是离开这湖心小岛,去往停留船只的方向。

谢衍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他又有些变了。

他不再是当年如春风杨柳的纤长少年,也不是那夏日里昳丽的红莲般的小漂亮。如今的他更挺拔,更稳重,又更热烈,像是三秋的风月,是萧萧肃肃的风,活在最好的时节。

细雨又如织,似乎是察觉到了他送别的目光,殷无极执着杨柳,又一度回头,与他的目光相触,神情眷恋不舍。

人生如逆旅。

“别崖,往前走。”谢衍负着手站在原地,看着他渐渐地走远,目光仿佛承载了遥遥的期待。“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要回头看。”

“师尊……”他似乎还有千言万语,却无法付之于口,只得一步三回头。

“走吧。”谢衍的神情似乎更柔和了些,如雪的白衣在风中猎猎,“沿着这条大道,继续往前走,终有一日,你会来到我的面前。”

第250章 苍生喋血

北渊三分, 西、北、东南划界而治的局面被打破,战火重燃。

西、北二股势力各自调集兵力,齐聚古战场, 试图从两侧扎成口袋, 殷无极麾下魔兵也挺进北渊洲西部, 俨然是要真正地碰上一碰。

在出征之前,他遵循北渊旧例, 开坛祭天。

为了凝聚人心, 立国之事不可再拖。在陆机的建议下,他定封号为“政”, 加上龙脉之主对北渊洲的天然正统性, 将国号定为“渊”, 合称“渊政王”。

以此名祭天,果不其然雷云大作。

殷无极本不在乎天道对他的厌弃, 但出征还是要祥瑞一些。

陆机早有准备,上前一步,激情澎湃地将风雷动解释为“这是天道赞誉我们大军势如风雷, 此去定能扫平天下, 是大大的祥瑞。”

如此,大军开拔, 西征。

西征路途遥远,行军时更是处处谨慎。

他们今日村庄时已是黄昏, 昼夜赶路,多数魔兵都修为低微, 如今已显疲态。萧珩建议原地休息,于是他们当夜便在荒村内外停留扎营。

战争,贫瘠, 饥饿,死亡。这里荒芜主宰了一切。

“过往,这里应当都是人家。”萧珩银铠红袍,站在荒村布满青苔的石井前时,在斜阳下投下寥落的影。他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连年战乱,别说是青壮年男子,女人和孩子都打没了。兵祸一至,这样的惨事实在太多太多。”

殷无极负手而立,他目之所及处,茅屋与篱笆被茂密的绿叶覆盖,刀剑与践踏的痕迹还残留,田野里的荒草,干涸的井水,与那些掩埋在泥土里的尸骸,仿佛一个沾满血泪的故事。

“桑拓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十年征战,拼的除却人力,亦是财力。”殷无极弯腰,握起一株枯萎的禾苗,语气难掩几分自责之意,“这样的世道,难道能活人吗?”

殷无极一直在尝试革新生产工具,尽可能地为民减负,但税赋依旧不可避免。他亦然清楚,战争要用钱与人命来驱动,就算他征的税费名目比其他大魔少得多,就算他给魔兵的待遇更好,但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亦有人会因他而死。

但是,他不会为此放弃战争手段,因为他付出过血的代价。

殷无极已经走到这一步,有无数解脱了奴籍的魔修入伍,为他而战。

若是他此时胆怯了,软弱了,妄图求和,守住东南的良田与商道,与其他大魔划界而治,他挥戈而北上的目标呢?他兴兵的正义性呢?他以一些崇高的理想凝聚起来的同伴,会接受他这样野心泯灭,做一个太平王吗?

殷无极握紧手中的禾苗,看向荒村的斜阳,心中想:不,我不可能退缩。

“横征暴敛之后,活不下去的人都纷纷离开故里,抛弃了这些村子。我们来时路上,这样的村落足足有十几个。”青衣白裳的书生徐徐走来,他不知去哪里翻出了宗族谱与县志,正扫去书籍上的灰尘,语气忧悒。

殷无极举兵西进,选择将陆机带在身边。

他的腿经过决明子的调养,经络已经打通,虽然时常还会感觉酸痛,但他已经可以不借助轮椅走动一阵,亦然可以将原先的灵气顺畅地转化为魔气了。假以时日,他琢磨出将自身传承与魔道功法结合的路子,前途无量。

陆机翻阅那残旧的书籍,低声道:“这里被划归为横江道,财税供养的是洛江一带的‘河洛军’,其主将尚通,半步大乘,属于界王一派。”

“自去岁,钟离界兴战事,兵役、劳役与赋税压下来,河洛军得到由头,就巧立名目,大肆搜刮,在沿途村落的盘剥几乎到了挖地三尺的地步。原本靠山吃山,勉强能活的地方,如今已经丁点油水也刮不出来。”

“据县志记载‘去岁大旱,饿殍千里,人相食。荒田无腐尸,皆为白骨’。”陆机似乎不忍读下去,将书册啪的一合,“……由此可见,这沿途百里的村庄,应当都是灭了门的……”

殷无极闻言,伸手拂去篱笆上的青苔,看见那陈年的血迹与刀痕。

他沉默半晌,忽然觉得脚下的泥土中有凸起的异物,于是,他用枯藤挖开篱下湿润的泥土,发现几具碎骨。

有牲畜的,亦有人的。这样的残损痕迹,让他瞳孔一缩,再望向这平静的荒村,仿佛还能听到未散尽的鬼哭声。

“去岁大旱,饿殍千里,人相食。”冷冰冰的一行县志,写尽让人背脊发凉的恐怖。

“北渊有句老话,兵过十里路,脂膏刮七层。”萧珩闻言,轻叹一声,“北渊洲最知名的城池,共有十座,而在此之外的兵系势力,仍有很多。这些游荡的兵团,名为魔兵,实为匪徒,只要路过,就会对当地征粮。”

说罢,他又嘲讽地一笑,道:“名为‘征’,实际上与抢无异。毕竟,没有军粮,没有辎重,是养不起一支有战力的兵的。这些个成规模的佣兵团壮大自己后,就开始做各大城主的买卖,即成为佣军,加入到大魔之间的争斗中。若是这位城主给不出钱粮,明日他们就会转投敌对,拿钱买命,贩卖战争,以此度日。”

“北渊洲的修炼资源皆集中在顶层的大魔身上,他们只会打造自己的奴隶私军,余下的钱财,去拿去‘购买’会更划算一些。”殷无极对北渊洲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自然也洞悉他们的心理,“这些雇佣来的魔兵,更多的是战争的炮灰,算不上自己人。”

“一群玩弄战争,又被战争玩弄的兵匪。”陆机针砭时弊的毛病犯了,并不顾忌萧珩的出身,语气激烈道,”大魔剥一层,地方剥一层,匪徒剥一层,强者为刀俎,弱者为鱼肉。层层盘剥,苍生喋血!”

“陆军师,别太义愤填膺了。你以为北渊洲的战事是什么,都是一场场生意。”萧珩对陆机近乎尖锐的批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与那些兵匪不一样,我当初建立狼王军,也并非是因为好战。那些失去田地、亲人、故乡的流民实在太多,我是孤身一人,他们也失去父母妻儿,与其落草为匪寇,不如跟着我,好歹有他们一口饭吃。”

“我空有一身武力,却又声名狼藉,再去投靠谁是行不通的,就寻思着建立一支属于我的队伍在这混乱的世道里混口饭吃,老子最初只是想带着他们闯一闯,弄一块地盘,让人不敢欺负罢了,谈不上‘为谁而战’。但是兄弟们能打敢拼,久而久之 ,狼王军的名声就响了。”

萧珩又冷笑一声:“那些大魔,嘴上说着我反复无常,是个战争狂人,毫无忠诚可言,但却又在打不赢的时候携着重金来请我协助,只为干掉自己的对手,别笑死人了。”

“陆大军师,你以为北渊洲是什么地方?数千年没能改变的土地,战争,不过是让地盘从一个人手中到另一个人手中。”

“什么是公平?这只是最上层大魔的公平,就算是有变化,也不过是强者之间的利益再分配,与寻常人有什么关系?”萧珩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琥珀色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不灭的火,他在不甘心。

“……此话怎说?”陆机用力攥住书册,似乎从未听过这种解读,他的语气尤是不平。

“因为所有处于北渊上层的大魔,都认同这一体系,这样的约定俗成太可怕,就算是魔尊也不能打破。”殷无极道。

“魔尊难道不是北渊魔洲的神?为何不可打破?”陆机不明白。

“因为无论谁是魔尊,其余大魔也只会表面服气,实际上,空有魔尊之位,是叫不动这些个大魔的。”殷无极想起第一次仙魔大战时,当初的魔尊赤喉被他吞噬,虽然只留下了只言片语,但他明白魔尊处境的不易,“北渊有多少大魔?就算是魔尊,也不过是雄踞一方,旁人不会明面上与他对抗罢了,但尊位,就足以让其他大魔对他称臣吗?恐怕不然。”

“魔尊,更像是一种宗派的领袖?”陆机若有所思。

“诚然如此。”殷无极噙着笑,“但是魔尊之位,意味着‘正统’,换句话来说,大魔为诸侯王,而魔尊即是‘周天子’,至于其地位有多少感召力,那就要看有多少人买他的账了。”

这是有关魔洲的史料上不会细说的真相,陆机点头,表示信服。

而萧珩听着,只是一乐,懒洋洋地道:“现实还要更复杂些,就算力量到达魔道巅峰又如何,数千年来,多的是被大魔属下背刺而死的魔尊,尸骨都能堆成山了。”

“北渊之所以是魔洲,就是因为,这里的斗争,酷烈程度远超想象。”萧珩给自己的手腕扣上护腕,打开酒囊灌了口酒,道。

殷无极一身玄袍轻甲,墨色长发在风中微扬,半身沐浴在暮光中,右手按住剑柄,看着残阳的光束慢慢收起。

“魔之一道,最易催人疯狂,大魔皆是残忍冷酷,除却自身性格外,还有道途的特点。”殷无极道,“我已修至渡劫,深知其中不易。由于一些经历,我魔性的一面被压制的很好,才大多时候能够保持冷静理智。”他又偏头,微微弯起唇,颇有些耐心地教他,“陆机,你在魔修之途,越是往上走,越要与己斗争,不要屈服于魔性,才能守住本心。”

“王,您的意思是……”陆机才真正踏入魔道不久,第一次听说这些心得,这与他从前接触到的迥异。

“为什么魔修的境界不够稳定?”殷无极沉声道,“因为他们输给了自己。”

“大多数的魔修,都选择忠于自己的欲望,从不克制。”殷无极转过身,衣摆在风中猎猎飞扬,“所以,他们无比贪婪,想要地盘,便堆人命去争;想要权力,便不择手段去夺;想要钱财,美色……只要有力量,一切都唾手可得,所以他们变强的动力,是无底洞一样的欲望。”

“但是,王上不一样。”青衫白裳的史官转身看向他,眼睛里好像有着晨星一样的光芒,那是一种无来由的信服,“王,您是魔中的圣人。”

“我不一样吗?”殷无极略略扬起下颌,弯起眼眸,却是笑了,颇带几分未褪尽的少年意气,“我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我真正的欲望并非权力,亦不是力量。”

“您想要什么?”陆机又问。

殷无极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率先向前走去,道:“今夜驻扎,现在正是炊饭时,将夜被我派出去了,你们俩陪我去附近走一走吧。”

萧珩和陆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跟上了他。

这荒村处于连绵的山下,周围有不少撂荒的良田。他们沿着田埂走了不远,在临近山脚处,看到了高高矮矮的坟堆,还有一座荒废的野庙。

夜色已经深了,但此处却有着幽幽的绿色萤火,显然是有冤魂未散,可怖异常。

但无论厉鬼如何可怖,哪有殷无极本身可怕,他连鬼界都去过,还和师尊大闹了一场,也从不避讳生老病死,径直走进了荒芜的庙中,只见有一神像瞪视他们。

庙中蛛网丛生,殷无极认不出那庙中怪异神像的出处,只看它上半身是赤/裸的女人模样,八只手臂缠绕如树藤,下半身则是蛇形,有人入庙中,雕像目露邪光,却碍于他们身上的魔气,不能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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