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淫祀,山鬼还是邪魔?”萧珩抱着臂,在月光下打量了半晌,道。
“北渊传承断代,无正神。”陆机摇了摇头,道,“一般情况下,魔修将魔尊当做地上正神参拜,魔道,亦然是一种魔教。”
“所以,当北渊无魔尊时,寻常魔民不知该祭祀谁,所以信仰山鬼邪魔。”殷无极扫过庙中的灰尘,看见祭盘上摆着一团团木桩大小的东西,表面结满了菌落与青苔,格外恶心可怖。
他也不惧这邪异,径直撩起袍角,走近道:“换句话说,唯有活不下去,无法可想时,百姓才会迷信神佛妖孽,若是人间有生机,谁会采用这种邪法祭祀呢……”
殷无极的目光落在那木盘之上,显然是认出了祭祀之物到底是什么。
“不足岁的婴孩,快要成鬼童了。”玄袍大魔叹息,五指一张,便有一簇黑火落在那被山鬼蚕食,几近腐烂的血肉上,他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道,“且去黄泉道吧,来生投个好胎。”
被夺了食物的邪神目光更凶了,但是那黑火有着一股焚天灭地的狂暴凛然,而这莅临庙中的大魔,更是龙气缠绕,快要把它给闪瞎了。
“这邪庙不详。”陆机对于记录一切奇闻异事很有热情,他照着神像画了个轮廓,算是收集这些民间的邪神志怪,“我们可能还需要在这里修整几日,为了避免麻烦,先把此地的鬼怪都超度了吧。”
“是该如此。”殷无极略略撩起袖子,苍白的腕间悬着一串佛珠。他随手捋了下来,放在手中把玩着,边饶有趣味地弯下身,看着那形状怪异的神像,唇畔微微扬起,“怎么还不活过来?也教我瞧一瞧,这吃婴孩的山鬼,真身是个什么模样。”
他容色昳丽,看上去慈悲,实则有种近乎天真的残忍。
邪神一动不动,但是木雕的表面竟然凝出水露,像是某种涔涔的冷汗。
“不出现吗?”殷无极微微倾身,向着邪神像伸出五指,仿佛下一刻便会把它焚灭。
“主君啊,满月了,乱葬岗有东西要出来了。”他听到萧珩的声音从庙门前传来。
萧珩站在庙门外,他只是往那骚动的坟墓中一望,只见森森骸骨破土而出,然后浑身覆满坟头土,在月光下化为干枯的血肉。
还有不少骸骨穿着坚硬的盔甲,手执刀枪,那冲天的怨气都化为实质了。
他打量了一下,若有所思道:“这里除了村民的骸骨外,还有不少士兵,这些个村子,到底是怎么没的?”
殷无极大抵猜到了些什么,他拂衣,抬步离开小庙。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黑火骤燃,点亮了整个庙宇。无形的怨气被更加霸道悍烈的魔气吞噬,化为扭曲诡谲的妖形,山鬼尖利的惨叫声顿时响起。
“真是麻烦的地方,但是为了保护我的将士们……”
殷无极的言语间十分斯文有礼,他轻笑着,右手搭在了剑柄之上,五指握紧:“还是请你们去轮回吧。”
无涯剑出,天地同寂。
第251章 阴兵复生
满月下, 出鞘一剑。
无论此地怨气有多浓盛,在绝对强势的大魔面前,涤荡也不过一瞬之事。那些从坟堆中钻出的复活兵团, 皆在狂岚与烈火中化为齑粉。
毁灭是无声的, 站在枯枝之下的大魔, 耳畔是被惊起的亡鸦聒噪声,他面前已是空空如也, 在风波与烟尘散去时, 连根荒草都没了,他的神情却似不起波澜的静海。
“主君倒是半句也不废话, 直接就出剑了。”萧珩在他拔剑的那一刻, 就立即拎着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军师几个跳跃, 躲远了些。
“萧将军,有你这么招呼都不打, 径直抓着人就往树上跳的吗?”陆机被将领强劲有力的臂膀捞着腰,呼啦一下带上了枯树。他努力扒着他如钳的五指,脸都气红了, “放我下去!”
“我说陆军师, 别挣扎了,你现在的修为还不够高。主君一拔剑, 你可万万不能靠近,指不定就莫名其妙没了——”
在乍阴乍阳的夜中, 殷无极轻轻偏头,那最热烈的颜色, 却似最冷的冰,显出他天生大魔的漠然残忍。
“萧重明。”殷无极眼眸因为涌动的魔气更绯红,声音低哑, “别欺负陆机,对待文职,要轻拿轻放。”
“别乱说,我可没欺负陆大军师。”
萧珩从树上又跃下来,果真轻拿轻放,让陆机双足落地。而腿脚还有些不便的陆机站不稳,摇晃了两下,差点又软倒在地。
萧珩本就没有完全松手,见状立即伸臂架住了他,揶揄道:“逞强什么,被主君魔气扫到,受影响多正常。”他又拍了一下陆机的腰,“这么瘦的书生,和白斩鸡一样,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别被主君那剑意迷住,要是真的扑进去,坟头都得长草了。”
“萧将军,你嘴这么欠,能安然活到现在可真不容易啊。”陆机阴阳怪气。
“那是,我强嘛。”萧珩也不在意,哈哈一笑,“看不惯我的人多的是,但他们都打不过我啊。”
殷无极听他们吵成一团,似乎在平复心绪。他再阖眸,复又睁开后,看向差点撕起来的未来将相的眼神,已经不再那样冷漠无机质,而是骀荡着柔和的光。
“此地不太对劲,不宜停留太久。”殷无极略略向萧珩颔首,淡声道,“作为行军必经之路,我们来此应当是可预料的,这些令死者苏生的鬼气不对劲,有可能是个局。”
“只有这几百个倒是没什么影响,不过是一剑的事情,但若是有人从地下翻出十万阴兵,这玩笑可就开大了。”萧珩耸肩,看似语气轻松,但他琥珀色的瞳孔却微微紧缩,显然也是明白个中利害,“别说驱策阴兵,就算是弄出千头猪都得驱赶一阵。”
“离清晨还有数个时辰,彻查。”殷无极握住腰间长剑的柄,略略出鞘,寒光凛冽。
月华流散下,他转身,在漫天的萤火中疾步向前,吩咐道:“陆机,再翻一遍县志,找出异常。萧珩,先调出百人精锐搜索驻地附近,清查到底有多少野祀。如有与阵法相关的痕迹,也要报给我。”
“明日大军开拔吗?”萧珩问得比较细。
“敌暗我明,不宜贸然动作。”殷无极看向原野,赤瞳中光芒流转,这一带山川草木的轮廓皆入眼帘,显然是开始神识外放,“黎明前,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将夜还没回来,那小子做什么去了?”
“侦查。”殷无极似笑非笑,“我们西进的第一个敌人,应当是河洛军吧?”
将夜与他背后的暗影卫只对他负责,也唯有他能够驱策。哪怕是面对萧珩,殷无极也不会详说,只是负着手看向那被夷平的乱葬岗。
漫天幽绿色的萤火聚散在这里,那是殷无极一剑毁去阴兵形体后,从那些碎骨与干尸中逃脱的魂魄碎片。他未用焚尽一切的魔焰,而是选择以剑招摧毁实体,便是在担心其中困有魂魄。
“拘灵地。”殷无极伸手,让一抹萤火落在他的掌心,并没有温度,甚至有些幽冷。“这百里村落曾依依是人家,如今却毫无人烟,土地撂荒,却恰好在我们的行军路上。我本以为是听说战事将起,不信任我们的军纪,百姓才早早搬迁,但如今看来,不对。”
魔洲多矿产,少良田,四方气候又迥异。地势险峻的地方人少,平原田地的地方人多,而魔民也没什么安土重迁的思维,什么地方能活,他们就搬去哪里,所以一开始,殷无极也只是觉得百姓是为躲兵乱,早早逃了。
“这里的百姓不是逃了,而是死绝了。”陆机手中握着县志与各种族谱,跪坐在枯树下,把各种书籍都铺展在地上,双手凝起青光,几乎在同时翻阅十册族志。
“光是看县志,的确会以为这里曾经发生过饥荒,容易推断百姓逃荒而去,村子才空了。但是你看这里,这些族谱上都记载着最后一代人密集死亡的时间……”
“时间不对,去岁的旱灾,与村民大批量死亡的时间完全对不上,死亡时间远在这之前。”陆机咬紧了牙关,说出了一个令人惊怖的猜测,“在村民死亡之后,村落里还有人照常生活着,生活、开垦田地、甚至经历旱灾。不,不对……可能不是人。”
陆机的猜测,让殷无极短暂地沉默了。
“抱歉,打扰安眠。如若各位死于非命,我会替你们讨回公道。”殷无极叹息一声,然后随手攀折一根枯枝,旋转手腕,以剑势斜挑,便将乱葬岗生生削平一截,尘烟散去,坑洞裂开,露出下方的葬坑。
萧珩方才用传讯手段把狼王军精锐派出去,此时也走到殷无极身侧,往下望去。
他却见坟下有一个鱼肚型的中空,里面堆叠着无数森森的头颅,眼眶处一片空洞。而那些几乎被碾平压碎的骸骨,早就与泥土混在一起。
他们皆是死于非命,魂魄被拘役于此,才是这般,怨气冲天。
“新鬼烦冤旧鬼哭……”陆机似乎能感觉到旷野的寒风,青袍飘扬,但心中却是寒彻。
“那个邪庙,我毁的太早了。”殷无极本以为那只是一个荒野淫祀的庙宇,但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个镇压拘灵地的阵眼。他的眼眸中映着方圆百里的山川,就算捣毁了一个葬坑,此地的怨气仍然未曾散去,“类似的地方,一定还有,天明前必须找到。”
殷无极撩起袍角,随手握剑,便要倾身跳进那乱葬坑中,却被萧珩一把拉住手腕,不赞同道:“你现在身份贵重,别下去,我来。”
“都是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分什么尊贵与卑贱。”殷无极顿了顿,却还是执意,“我得去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听劝。”萧珩在魔洲混迹的更久,什么邪异的术法都见过,最是知道不可冒进的道理。但是他想用这个理由按住殷无极不太可能,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主君,这样吧,老子先去,没问题你再下来,真有陷阱你也能来救,我只信你。”
说罢,萧珩不等他反驳,便是抬手召出他惯用的枪,率先跳了下去。
“王,萧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陆机看着跃入坑洞中的银铠将领,他平日玩世不恭的笑意褪去了,神情凝重着,看上去有种不同寻常的可靠。这与他战争贩子的名声截然相反。
“不要用表象去判断他。”殷无极握紧了剑,“想要真正认识萧珩,就要把一切好的坏的传闻都抛却。你把他当做兄弟,他才会当你是兄弟。”
虽为同僚,但萧珩此人性格深沉,手段老辣,想要博得一个人的好感很简单,但是他极为复杂的经历却在告诉所有人,他们的眼见并不为实。
相比之下,恃才傲物的陆机反倒是清澈见底的那一个。
“等到你真的认识他,就会发现,他是一位好将领。”玄袍大魔垂下眼,作为最了解他的人,殷无极看着那飞扬的红色披风,低声道,“也是最好的兄长。”
陆机闻言,才若有所思。
不多时,坑洞下传来萧珩的魔音,道:“下来吧,没事。”
殷无极伸手捎带住陆机,一个缩地成寸的术法,转眼就到了坑洞底下。
待到殷无极站定,随手捻起一团火,照耀着坑洞四周,他才发现坑洞四面悬吊着许多干尸,脚下也踩着无数骸骨,成堆的军械散落在坑洞里,显然是一支足以掀起风雨的阴兵。
但兴许是因为没有达到特定的条件,它们并无复生的迹象。
“如果我们在此地毫无危机感地驻扎休息,过两日后,等这些麻烦的东西复活了,一定会造成巨大的损失。”萧珩也掌灯,逐一看过那些死相狰狞的干尸,沉声道,“我们本以为敌人在前方,却未曾想到,当我们踏入敌人的领地时,战争便已经开始了。”
“明面上的敌人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暗地里的算计。”陆机以袖掩面,显然是因为魔气还不够护体,闻不得腐气。
“戴上。”萧珩随手从乾坤囊中摸出个半扇面具,上面刻着狼图腾,“处理战场尸首时的面具,可以帮你隔绝腐气。”
陆机握着面具,感受到他表面粗狂下的细致入微,想起自己今日早些时间还在说萧珩是个战争贩子,不禁面露些许羞惭之色。
这样暗淡的光线中,萧珩看不清他的神情,只以为他是讲究,又笑道:“没用过,是新的。”
文与武之间,想要互相理解,总得有一个过程,何况陆机作为军师,势必是要与他有合作的。
而萧珩虽然不是文人,也是读过不少兵书,对于陆机的才能颇为认可,又隐隐觉出殷无极扶持他作为文臣之首的意向,才多分了些许注意力。
这坑洞里尸骸又多又乱,想要逐一分清死法实在是太难了,只能通过些许残留的魔气,判断具体的死亡时间。
“你们过来一下。”殷无极却是执着灯盏,看向坑洞高处悬吊的尸首。“这里不对劲。”
它们浑身干瘪,像是一根根风干的腊。而在灯影照上去的时候,它们无风自动,竟然轻轻摇晃起来。
第252章 不杀伯仁
“动了?”陆机看向坑洞里的尸骸, 惊疑道,“是错觉吗?”
“是光。”殷无极看着干尸黑洞洞的眼眶,头颅顺着光源而移动, 转而想起今夜的满月之光, 顿时意识到了复生的条件是什么。
他伸手一握, 三人所持灯盏的火苗立即熄灭:“把灯都灭了!”
身处阴暗的坑洞里,又不能举灯, 他们只能靠神识引路了。
萧珩和殷无极还好, 修为到了他们的程度,黑暗中的一切纤毫毕见。可陆机刚刚修魔不久, 一时抓了瞎。
萧珩上前, 与殷无极一起把他护在中间, 算作无声的保护。陆机明白这是对他的特殊照顾,心中除却感念, 也暗下决心,一定要提高自己的修为,免得成为负累。
“这个坑洞并非孤立存在, 前方是通达的。”殷无极伸手向前, 一股带着腐气的风从洞口更幽深处传来,显然是有通道通向别的坑洞。“反向推断, 如果你的敌人将大军带入了一块拘灵地,地下有数以万计会复生的尸骸, 你会做什么?”
“当然是等着阴兵复苏,与敌人交战到两败俱伤时, 再坐收渔翁之利。”萧珩的神色隐没在黑暗中,声音却异常的冷酷。
“第二个问题,在我们的必经之路地下, 恰好有着人工挖掘的坑洞,埋着许多近年内的尸骸,坑洞中甚至有着兵器。这不是一个局的概率,有多大?”
“很显然,我们进入了陷阱。”萧珩道。
漆黑之中,只能看见殷无极侧脸隐约的轮廓,凌然如一柄利剑。
“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情。”陆机握紧了手中青色竹简,“若要布置此局,除却要通晓邪法,更是需要花上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杀上数万人埋在此处……”
殷无极沉默良久,声音仿佛淬着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