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是你的错。”陆机想起在当初岚苍城,毅然以大魔的命换回百名奴隶的年轻王者,才明白他的慈悲终会成为指向他的刀。这刀锋上早已沾满了鲜血。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威胁。”萧珩的脚步声很有特点,有种沉沉的强势。他看见殷无极停在黑暗中,久久未能回神,上前扯过他的小臂,把他从那沉默中拉了出来,“行了,别瞎想,不要用别人做的恶事惩罚自己。”
“……”
“强者挥刀向更强者,而弱者,只会挥刀向更弱者。他们害怕你,怕得不行,所以无论用什么办法拖慢你的脚步,妨碍你的大业,他们都会选择去做。哪怕这是一件空前残忍的事情。”
行走在布满尸骸的坑洞实在压抑,他们并不打算深入,而是很快找到了坑洞相连的甬道。大致判定了方向,他们就不再停留,打算退出坑洞后由殷无极烧尽其中尸骸,再从地上捣毁类似的复生阵眼。
萧珩转过身,脚下却踩到了类似于大腿骨的东西,发出咯吱一声刺耳的响。
他迟疑片刻,脸色登时阴沉下来,道:“我确信,刚才我还走过这里,脚下什么也没有。有东西活了?”
他说罢,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黑暗中好像有什么在爬行,声音刺耳而牙酸。
“先离开。”殷无极当机立断,左右手分别抓住萧珩和陆机的手臂,发动缩地成寸的术法,即刻回到了坑洞边缘。
月光从坑洞中照入,那本悬吊在坑洞边缘的干尸皆不翼而飞,地上的湿土中埋着的骸骨,像是从内部破土而出,留下挣扎的痕迹,除此之外,一片空空。
他们再往上方望去,却见一片片阴影投下。明月的光芒被遮蔽,复苏的阴兵已经盘踞了坑洞的边缘,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齐齐望向坑底的他们,眼眶中藏着一缕绿色的幽火。
“才不到半盏茶功夫,操。”萧珩低骂了一声。
“无妨,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殷无极反手抽出无涯剑,足尖一点,就凌空飞出坑洞。
他漂浮在半空中,衣摆猎猎,一手持剑,另一只手中却托着一团黑色的焰火。
“老子修的是武道,这种超度亡灵的事情,还是交给主君来做。”萧珩把柔弱的军师大人像是扛大米一样扛在肩上,一脚踹碎那些妄图缠上来的复生尸骸,几个起跳,便轻轻松松回到了地面上,“得,现在他生气极了,骨头架子们怕是要倒霉了。”
他们飞身离开的那一刻,凌空而立的玄袍大魔,睁开了他如焰的眸子。
“洪荒三剑——天地同悲!”
漆黑的焰火萦绕在他的身侧,正在聚合流动,化为黑龙的虚像,盘旋在他的身侧。那样极致的毁灭之景,反倒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连月华的光都被黑云遮蔽,显出他倾倒山海的绝强力量。在光影交错的那一瞬,剑意如天河倾斜,摧枯拉朽,将一切都毁灭。
“刚刚复苏,没有让他们闯入军营驻扎处,不幸中的万幸。”萧珩站在山坡之上,看着那淹没一切的摧城剑意,只要被卷入其中,连形体都无法存在,顷刻间化为飞灰,“在刚刚复生时清理掉最简单,只需要一剑。”
黑云渡过明月,清辉再度洒向大地。
一切都湮灭了,原先的枯枝、庙宇、山林与葬坑,在剑意掠过后几乎完全被夷平,化为陨坑。唯有凌驾于半空中的黑袍大魔,执剑的手依旧沉稳。
席卷过一切的黑龙低飞,而这黑焰的周围,有无数幽绿色的萤火飞向高空。
黑龙小心地避让着这些飘散的灵魂,回到了殷无极的身边,静静地盘旋了一圈后,又轻轻地缠在了他的手臂与腰身上,化为黑烟,融入那华贵的玄袍中。
渐渐地,幽绿色的萤火,有的飘散,有的聚集。它们渐渐地聚集成了人形的模样,面容仍是模糊,但是依稀可以窥见死前的体态,有佝偻的老人,有年轻的汉子,有妇人与婴孩。生时如蝼蚁,死亦如蜉蝣,这就是乱世人的悲怆之处。
很快,荒芜的陨坑中,它们朝向高悬于霜天上的大魔跪下,俯首便拜。叩首间,那些幽幽的魂火,散发出满野的清光。
最是寂静无声,却最是震撼人心。
陆机速速在春秋判上写下几笔,却又叹息搁笔,执着竹简看向那自天空中的大魔。
在他们的注视下,年轻的王者飘然落在荒野上,长风盈于两袖,扬起他的墨色长发。他接触到了坚实的地面。
在荒野坟茔中,万鬼向他喊冤,声声悲切。他们跪于王者的脚下,那些低声的絮语在同时涌入他的耳畔,足以让一切心志不坚之人混乱,趋向疯狂。
而殷无极却静静地听着,无论是愤怒、哀叹、悲切或是绝望。
“如有来世……”
“希望投身于太平年。”
“下辈子再不做蝼蚁,为人践踏……”
“伟大的王啊,如有幸投身您的治下……”
万鬼齐喑,顿首再拜,然后跪在天地之间,纷纷化为清光。在那无言的叩首中,幽光向天空飞去,化为天地草木,回到三界轮回。
此世之苦难,终于在此时得到解脱。
在幽光散去的背景中,殷无极沉默着收剑,转身,看向陆机与萧珩,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黯哑道:“走吧,我已经知道下一个埋骨地的确切方位了。”
现在是生死时速,他们必须要抢在这埋于荒野的邪法完全发动前,将一切都摧毁。今夜注定无眠。
不住地有狼王军精锐发现山野淫祀的庙宇,曾经发生的惨剧,在这些发掘中渐渐地被拼合。这十里八村的葬坑,里面藏着无数生民的血与泪。
陆机负责记录那些荒野淫祀的邪神,找出其中更深的关联。萧珩则是去指挥魔兵,随时准备出发,显然是打算先离开是非之地。
而今夜的殷无极,一直在挥剑。
斩断还未变化成阴兵,或者是正在变化的尸骸,比起军团真正成型还是要简单的多。这些积累近十年的杀业,最终由他的剑来斩断,是必要,亦是一场最沉重的负累。
“他们是因我而死的。”殷无极心想。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崛起的势力,是死水沉沉的魔洲最碍眼的存在。在这大乱之中,他妄图开启大治,妄图向这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拔剑,迎接他的将会是满眼的血色。
这些累累的杀业,将会成为他最沉重的枷锁。
殷无极的剑下,早已沾满了鲜血。在他决心屠龙的那一刻起,他的剑将会无畏地指向一切,破而后立,无论这会给他本人带来怎样的代价。
而他依旧在挥剑。抬手,剑落,天地涤荡,幽光飞散。
“主君,有十二个葬坑,每个坑洞都有千具骸骨不等,还有几个大型的坑洞,里面甚至有近万具,有些是当地的村民,有些是从其他地方挪过来充数的奴隶尸骨……”
“已经找到了符合特征的邪法,名为‘倒转阴阳’。取近年来冤死尸骨,埋于坑洞中,拘灵于此。以邪庙镇魂,以生人血肉祭祀,一月一次。每逢月夜,尸骨便会自坑洞爬出,阴阳倒转,忘却死亡,宛然如生人,行农耕、蓄畜、劳作、兵役等,天亮则归。”
“其领地意识极强,若有生人过境,阴兵将大举集结,将其扼杀殆尽……”
陆机向殷无极汇报时,只觉得他的王的瞳孔像是失去了所有温度,一脉冰凉。他顿了又顿,再道:“王,您不必太自责。”
“十年边境争执,我积极备战,未曾妄动。”殷无极略略抬眸,负手道,“时机未成熟,东方未曾全部拿下,仓储还不足够,我必须韬光养晦,我总有许多理由……”
“这是正确的。”陆机听出他言语间的意味,觉得他是认为自己来的太迟,劝道,“王上若是准备不足,贸然动兵,牵连的更是治下的魔民啊。”
“此地,离我边境不足百里。”殷无极却道,“这还是在我的眼底发生的,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回呢?我们兴兵来此,不但疲惫的是我治下的魔民,亦是他者的催命符。陆平遥,你说,我做什么才是正确的呢?”
这样的对答,连陆机也语塞了,他低下头,长长一揖,道:“王,我们此时战,是为了未来不战。”
“那些去转世的魂魄说,希望投身于一个和平的时代。”殷无极犹豫良久,才拢起一朵幽光,轻声道,“这样的世界,真的会存在吗?”
陆机知道,他这是钻了牛角尖了。
他们的王冷静而理智,行事风格皆是利索而实际,但是他心中有着未曾告人的,近乎天真的梦想,这让他有着极高的道德标准,对自己的要求亦然严苛至极。
但是他们之中,没有人能够撼动他的理念。而他的每次转变,总是在独处之后悄悄地发生了,好似有人能够触达他的思维深处,说服他们执拗至极的王。
“不必担心我,我很好。”殷无极见到他的神情颇为忧心忡忡,却是一笑,语气平淡,“杀戮的滋味,我会慢慢习惯的。”
第253章 驱虎吞狼
三月之前, 殷无极一边清理葬坑中不断复生的阴兵,一边当机立断指挥全军转移。
虽然他心中清楚这是个局,但是主场优势不在己方, 西疆又易守难攻, 必须赶紧撤走, 否则接下来他们的命运,可就不是自己说了算了。
果不其然, 当他们撤出那阴气沉沉的地方, 必经之路已被河洛军围堵。
自进入西疆后,殷无极收到将夜传回的消息, 前方已经扎好口袋, 等着他们入套, 不能贸然前进。殷无极心中也有隐忧,怕被堵在原地, 被河洛军与未清理干净的葬坑阴兵内外夹击。
而河洛军也不是完全听从钟离界的话。若说殷无极是外来的猛虎,那么河洛军于钟离界而言,便是卧榻边的豺狼, 随时等着反噬主人。那么钟离界借殷无极之手除去恶狼, 便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了。
“这就退了?”萧珩都下了迎战的命令了,却见面前出现的小股先遣队。
如此迎头撞上, 先遣队一见殷无极的魔兵并未被削弱几分,反倒军容整肃, 倒是机敏极了,佯攻几次不成, 且战且退,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又撤了。
“这是怎么回事?”陆机展开地图看过,发现也颇为哭笑不得, “前方地形复杂,估计有他们的大军驻地,不宜贸然深入。”
“穷寇莫追。”殷无极端坐于王车之上,将无涯剑平放于膝上,遥遥望向山路,“守边的河洛军与钟离界的亲军素有龃龉,我们若是围山,非得把对方逼出来交战,只会逼的狗急跳墙,反倒不智。”
这也是情报通畅的好处,理清对方势力的微妙与复杂之处,主动权便握在自己手中。
“迟早是要灭掉他们的。”萧珩勒住魔兽的缰绳,随手丢给下属,疾步走到王车之下,把地图卷轴丢给殷无极,“主君,你来决定,接下来采用哪个备用计划。”
“萧重明,你在马背上打出的名声,狼王军以快准狠著称。”殷无极随手展开地图,指向那朝着敌后穿插的路径,“我们绕山而走,我领大股兵力殿后,防备山中驻军击我们尾部,你自此领骑兵快马,穿插敌后,我们在——”他的手沿着路线一划,落在一片古战场处,“长宁之野会师,自此掉头,打长宁城。”
“不打河洛?”萧珩问道。
“令此攻彼也,此乃驱虎吞狼之计,河洛军殆战,我们何必做钟离界手中杀人的刀?”殷无极想起荒村里的万人葬坑,唇边的笑容淡了下去,透出几分锋利的杀意,“迟早会杀了他们,何必急于一时?先给他们点错觉。”
“兴许河洛军是狼,但我们可未必是虎,任凭他们驱策。”陆机青衣白衫,悠游而来,笑道,“历来用‘驱虎吞狼’之策的,皆是要考验主帅的技术,若是一个不慎,虎害大于狼患,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若是他们据山不出,等我们的大军过而上禀,便是消极怠战了。”殷无极略略低垂眼眸,看向地图,“至于钟离界的反应,等小猫儿的消息。”
陆机想起那刺客少年漠然无情的银灰色眼眸,心想:那算什么猫儿,明明是只剽悍的雪豹才对。
“行,那老子抽调八千骑兵,回头见。”萧珩同意他的观点,翻身上魔兽,朱红披风在风中翻卷,他又调转魔兽的头,“若是遇敌,第一时间通知老子。只要前后包夹,天王老子都得死。”
“可别太疯了,我可拦不住将军。”殷无极淡笑一声,“要是你直接打到界城外,我这里是车与辎重,可跟不上。”
临别时,他们各自嘱托一句,却又无声地笑了,双拳重重相抵,自此短暂告别。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萧珩北上穿插,骑兵扬尘。殷无极则由西南奔袭,车马辚辚。
北渊争霸之途,总是你死我亡。数千年的恐怖快要到达尽头,所以酝酿的也是最暴烈的斗争,烧尽长夜余火,终迎血色黎明。
*
西疆的钟离界,沿袭的是前任魔尊赤喉的道统,一手斩/马刀使得出神入化,自败走九重山后,兼并西方三城,重整军备,横征暴敛,甚至驱使十万兵俘修筑工事,俨然是东进之象,妄图逐鹿中原。
北方天厄,早已一统北方,麾下皆是极为剽悍的魔族,据说最古老的魔修支系皆在北方。他们生于冰原,性残暴,耐寒,几乎没有人敢越过幽河打北方的主意。
而今日,面对在东南逐步崛起的殷无极,他们两支本该在霸主争夺时敌对的势力,竟然联起手来,共同绞杀他。北厄甚至给予了这位北渊最年轻的大魔最高的评价——“如日中天,必成大患”。
一手给殷无极送礼稳住,一手策划以钟离界堵截他,还得让殷无极笑脸迎人,这便是北方霸主的恐怖之处。
北厄虽也出兵,但数量不多,真正对钟离界的援助,还在经济。
若说钟离界使“驱虎吞狼”之策,意图引虎狼相斗。而作为此次战争的第三方,北厄据北境之险,出兵少,却大肆补给,更是要把钟离界推上前台,以他为棋杀伤殷无极,自己再坐收渔翁之利。
三方明牌,但有幽河为天险,钟离界与殷无极往日有怨,近日有仇,几乎不可能联手渡河,所以两强相争,早已命中注定。
在魔洲为一方王者,有一点必然了然于胸。
魔洲尚武,人人皆炼体修能。为魔兵者,更是善战,若为大魔掌控,便是最好的一把刀,但若是为敌人驱策,是自己的催命符。所以,他们才会极力维持奴隶制度,以防拥兵伤己。
而殷无极当年增补兵力时,却并没有遵循这一原则,不但废除了奴隶制度,且效仿秦制,定下战时的军功奖励制。
内部迅速膨胀的魔兵体量,魔修天生的好战,就在无形地催促着他对外争霸。
当一切都围绕着军事展开时,百姓的日子就算过得下去,但也并不好。比起民用技术的增长,关于军械的制造正迎来爆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