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谢衍再宠着徒弟,也无法脱离这样的框架。弟子的出格行为,首先的责任方就是师尊,也永远是他来约束,为此,他也惩罚过殷无极。
修真者虽然寿数漫长,但是时代却是在转变的,谢衍既然要以法家理念匡正仙门,便是要以仙门之法,代替宗门之法、宗族之法,最该除去的,就是迂腐到几乎盲目的弟子规。
但他们千年师徒,相处方式早年便已经固定。殷无极在他面前看似叛逆,但那也是大节方面的坚守。
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层面,徒弟却总是事无巨细地操持着,把他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事事顺着他来,包容着他的桀骜与难伺候。
哪怕谢衍已经极力地克制着,正视他,更加敬重地对待与自己同样境界的魔君。
可他却又会在某些时刻陷入到虚假的戏中,被殷无极多变的性子带着走,陷入到他的节奏之中,在失速之时,暴露出一两点本性的控制欲。
“……这算什么,仗着他敬我做师尊,还是仗着他爱我?”谢衍再回头看了一眼院门虚掩,清贫却温馨的小家,好似在注视着离去的幻梦,有一瞬间的晃神。
“若我当真做了谁的道侣,恐怕是完全不合格吧。” 他叹息着,这股不必要的愁绪并不会影响他太久,他的漆眸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
应该怎样去“爱”一个人?或者说,什么才是道侣意义上的“爱”?
这对于七情淡漠到近乎于无情天的圣人,是全然陌生的领域。
他对于早年的师徒相处仍然记忆分明,他清楚殷无极的喜好,了解他的习惯,能够东西他每一个小动作和微表情背后潜藏的情绪,这些是千年的陪伴带来的默契。
谢衍将他视为自己的,视为后继者与生命的延续,他们之间也有着旁人无法言说的特殊情谊,这是纠缠在一起,怎样也分割不开的生命牵绊。
他没有任何理由不爱那个孩子。所以,谢衍私底下并不拒绝殷无极的请求,他要什么,谢衍就肯给什么,只要他有。这样的疼宠与守护,确实惟妙惟肖,足以给殷无极类似爱情的感觉。
见到他家别崖高兴,在他面前越发像个无拘无束的孩子,谢衍便愉快几分,觉得他这样尽心竭力的反馈也许足够抚平他的伤,教他过得更快乐。
而这样的“爱”又是该如何诠释?他残存的些许情感里面,当真还存有如“爱”这般剧烈的情绪吗?他不知道,从未学过,也大概无法学会。
谢衍垂眸,抚摸了一下山海剑上系着的穗子,是手工编织的,穿着一块精心打磨的玉钩,做工非常精致。
他用食指拂过,还能摸到他家别崖精心雕刻的字样,依稀是“岁岁平安”与“如意长生”。
他握紧了玉钩,却在这时又听到几句关于“谢夫人”美貌的赞叹,眸底陡然窜出一缕暗火。
虽然早已无法分辨,但这种感情是独一无二的,全然排他的。
就算是霸占又如何?他绝不容许他人觊觎。
*
仙门百家,已然成为了谢衍的心腹班子。只是一道圣人令,不出半日,几名宗主就到了云端城。陆续而来的,还有几名谢衍特地请来的朋友,其中便有最精于合欢道的芳华夫人。
期间,他们驾驭云舟时碰上了面,也在私底下猜测圣人紧急召见有何要事。而当他们在云端城的仙门驻地正厅见到圣人时,却发现他有些许不对劲。
“……事情就是这样,有人觊觎吾的人。”谢衍长话短说,却丢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噗——”墨非快要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咳嗽了半天也没缓过来,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什、什么?您的人?圣人啊,哪来的您的人?”
谢衍早有说辞,平静道:“诸位也知晓儒门三劫,若是渡过情劫,实力还会再进一步。吾亦为探索通天之道者,入世历劫,尝试人间滋味,从而感悟大道,很怪异?”
“那位‘曾与美人桥上别’?”韩度还记得曾经流觞曲水时,他们从圣人口中掏出的些许逸闻,倒是真信了几分,“这都大几十年过去了……是那一位吗?”
“夫人没有什么修真资质,只得用天材地宝养着,保他一世平安。”却没成想,谢衍竟然点了头。“不过为了保护他,每过十余年就需要换个身份与住处。”
墨非没说话,不过他也清楚,以圣人在仙门花费的时间与心血,就算在俗世有一位夫人,对方恐怕也是得忍受夫君常年不在的苦楚。
“呀,这一趟是果真没有来错,”那一身金红色华美宫装的美妇人本是摆弄手指蔻丹,此时却饶有兴趣地扬起脖颈。
“妾身是听闻,有人染指我合欢道,祸害无辜凡人女子,才特意前来教训不长眼的小垃圾。”她笑道,“我没听错吧,居然有一天,天问先生的口中,也会蹦出‘情劫’这两个字?我还以为先生断情绝欲,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呢。”
“芳华夫人言重。”谢衍倒是十分坦然,魔君的身份不能暴露,最好的方式就是以揭开其他身份以掩盖。
“吾虽然不近人情了些,但那也只是执掌仙门的所需。走进人间,我又如何不是一名寻常书生?经历情缘,得了一名合心意的夫人,体会几分红尘罢了。”
他说的虽是实话,却显出几分仙凡有别的距离感,有种难言的倨傲。
“是谁被你这个冷心冷肺的瞧上了?可真是倒霉。”芳华夫人蹙眉,显然是听着不爽,开口便是阴阳怪气地堵他。
“照妾身说啊,修到断情的修士,祸害同类也就罢了,圣人若是想要体会饮食男女之事,合欢宫里多的是姐妹愿意与圣人春风一度,您这纡尊降贵的,去俗世欺负不懂事的小姑娘算什么?”她横谢衍一眼,薄唇轻启,“渣男。”
“……”谢衍无法反驳。
“展露几分神异,从指缝漏下点灵丹仙草,施舍些关怀,却教人家本该一世安稳的小美人做你的历劫工具。”芳华夫人将肩上的狐裘捋了捋,却是分毫不让,句句犀利道,“谢云霁,我就问你一句,儒门宗主夫人一位,对她虚位以待么?”
谢衍:“……”
虚位以待又如何?北渊唯一的帝君,权倾魔道,尊贵无匹,化作凡人做戏也就算了,又哪里会来做他的儒门宗主夫人。
“芳华夫人此言,重了。”韩度却不觉得有什么,他虽然也是极爱自家夫人,却又是明白爱情不能当饭吃,此时放下茶盏,“不能修炼,再用仙草延命,保持青春,寿命顶多到一百五十年。儒门宗主夫人之位,要么没有,有,也不能是无法保护自己的凡人。”
“哼,男人啊。利益永远摆在爱情之前,无论嘴上说的多好听,都是骗人的。”芳华夫人抚了抚长发,她固然是谢衍推进整个仙门从保守走向开放的坚定支持者,却对他的清傲的作风颇有微词。
“你们这群文人,脑子都是迂腐得很,还不如那个死鬼。对我们合欢道女修而言,进阶发财死老公,可是三大喜事呢。”
“以圣人的能力,想要救出夫人并非难事,此时召集我等,又所为何事?”墨非虽然也吃了满嘴的瓜,但是他早就明白了一点,圣人的行事作风高深莫测,若是擅自揣测,极有可能南辕北辙。
“我给过夫人护身法宝,也知晓他的位置,暂时不必担心。”谢衍还有功夫召集他们,并非是发现夫人失踪的丈夫,而是冷静权衡利弊的仙门之首。
“此次事件中,我已收到儒门弟子的回报,中洲有势力与南疆勾结,我拟定以此为由发难。”谢衍道,“具体如何做局,尔等也应当知晓。”
“虽然涉及南疆,但是目前只掳走些许凡人和低阶弟子,此事可大可小,即便圣人要将此提为重案,有些关节是走不通的,会被压下来。”韩度这才恍然,“但若是被掳之人中恰好有您的人,仙首为此震怒,哪怕众人讳言,也是不会做半句反驳的。”
山头林立的仙门,彼此之间的隔阂甚深,想要彻查一件事,甚至牵带出重要势力,若没有合适的理由发难,即使是谢衍,也会被认为“排除异己”。
“既然是可重可轻之事,涉及到您,想要判重——”韩度道,“您要承担起个中责任与怨怼,甚至还会一定程度上波及名誉,可否?”
“无妨。机不可失。”谢衍阖目,身上的白衣却朴素的不像是圣人惯常着装,他甚至还轻轻抚着袖口略显稀疏的针脚,语气却淡漠,“此次就算不能一口气解决仙门骨鲠,也要教对方出一出血。”
芳华夫人正在吃樱桃果,听见男人们的计较,此时又弹了弹指甲,没趣地道:“真是个可怜妹妹,瞧这些男人,皆是拿你当工具的,却没有一个在乎你的感受。”
她又一抬眼,道,“照妾身说啊,圣人既然没那么在乎,便松手,送到我合欢宫来吧。凡人女子的花期那么短,再怎样延长,也只能有一百五十年,你既然除了些物质之外,什么都给不了,何必教她用一生等你回家。”
“松手?”寻常白衣的圣人闻言,却像是一潭静水被陡然激起波澜,他回过身,声音压抑而冰冷,“不可能。他不会离开。”
“自生到死,他必须永远待在吾的身边。”
最懂人心的女子翘起腿,让绫罗从白皙修长的小腿上滑下,妖娆而美貌。她舔了舔丹朱色的唇,才道,“……原来如此。”
“这便是被无条件爱着的男人,可悲的傲慢吗?”
第298章 大杀四方
月明星稀, 一辆被布牢牢笼罩着的马车驶入云端城外的山中。山路崎岖险峻,两名车夫皆压低斗笠,十分谨慎。
穿过夜色与浓雾, 一座深山大宅便出现在他们面前。这里似乎荒废许久,只有斑驳的朱墙才能看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马车停下后,车夫立即掏出证明身份的令牌, 向着虚空中展示。
“车留下, 人离开。”不知何时,门口已经站着些许身着藏青色巫袍的人,声音意外的粗糙沙哑。“金子会放在老地方, 自己去取。”
马车夫忙不迭从马车上下来, 离开了。
为首的着深蓝色巫袍,银饰束发,身上别着的骨头装饰摇动着, 却不知是兽骨还是人骨。
祭司牵过马车,掀开一看,见里面是七名昏睡的少年少女, 姿容秀丽,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 容貌我见犹怜, 楚楚动人,好似最昳丽的春光。
“这一批的货不错。”蓝袍祭司大悦,说道,“给他们多加一块金。”说罢,他又指了指那美貌最出众的女子,道,“把她送到大人那里去, 其余人先关进地牢。”
祭司的修为有元婴,在初入道的小修士眼中不可战胜。但是在装昏的帝尊眼中,这简直是动动手指就能碾死的小蚂蚁。
“杀了他倒是容易,若是断了链条,找不出背后隐藏的真正买家,便是白费周折了。”殷无极想罢,曲指一弹,在随他深入敌巢的几名仙道弟子身上放了一缕圣人灵气。
灵气来源,自然是他肋下的圣人灵骨。灵骨如他心头的一抹冰雪,不但保他神志清明,还教他还能自如转换魔气与灵气,当然,仅有一小部分。
殷无极要独入巢穴,寻到其中证据与药方。而这些仙门弟子身上也肩负任务,即是寻找到先前关押受害者的牢笼,并且带人逃跑。
而他没想到的是,刚刚一照面,他就有了特殊待遇,可以直通核心区域了。
马车上的人都是重金购来的,也不会在此时毁坏。不多时,他们便推来板车,把那些昏迷的仙门弟子横七竖八地堆上去,拉回了牢狱中。而“谢夫人”则是被单独分出,送往另一个地方。
魔君此番深入敌阵,扮猪吃老虎,当然也不打算老老实实地躺着当个猎物。
在这时,儒门花样繁多的术法便起了作用,他随手折了一只纸人化为谢夫人模样,又拢了袖,懒洋洋地跟着他们走入洇湿的宅院中。
宅院表面并无异样,甚至多年没有人烟,庭院深深。
“此地是回魂地,四面属阴,阵眼应当在水。”
果不其然,殷无极跟随他们走到水井边,只见有人启动了机关,原本是水井的地方分出四方形的坑洞,露出一条幽深的隧道。
原来此地山体中空,这笼罩浓雾的宅院不过是入口之一,就算被发现,也会随时弃置。可见这群南疆巫族的狡兔三窟。
进入隧道,两名运送谢夫人的祭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浑然不知背后还优哉游哉地跟了个魔君。
“现在施药制出的炉鼎体质都不完美,试用时,修炼效率实在不高。而且,作为炉鼎,这些不过中人之姿,容貌没有大幅度的提升,自然卖不出高价。”
“……也是那群家伙挑剔,有人好美女,有人好娈童。自己没几斤几两,却叫着要什么绝色美人,轮得到他们吗?”年长祭司语气不耐,“要不是为了赚那笔灵石订单,我等一身巫族真传,又何必在这里当鼹鼠,窝在山中捣鼓。”
“没办法,咱们只是想挣点钱,又不想被圣人处刑……”年轻祭司缩了缩脑袋,道,“这可是脑袋搬家的活计,真要冒这么大风险?”
“我们是为了信仰!为了巫族!”年长祭司语气愤愤,“要不是挣快钱的法子都写在了仙门极刑上,我们也不至于冒着如此风险。”
“遥想过去,我们南疆灵石不多,就渡海来仙门找洞天小世界,最好是未开发过的那种,只要寻到,能搬出不少灵矿与法宝。现在可好了,洞天小世界都禁止外来者擅入了,一切都变成了仙门公有资源,我们连口汤都没得喝,可不是得找点别的法子?”
“这几百年里,一切都变化太大了。”年长祭司拍了拍年轻者的肩膀,用一种古怪的神色道,“仙门、魔洲……这换做过去,你信这两家也能放下干戈?如今,南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威胁,我等作为忠实的信徒,当然要努力筹钱,想明白了?干活吧。”
“明白了。”年轻祭司看了一眼自己抬着的少女,墨发朱唇,仅仅是昏迷着,就有一股流动的昳丽。而他咽了下口水,又收回视线,“这个材料,长的够标志,要是能够卖出好价钱,指不定抵咱们一批货呢,而且还可以向买家证明——我们并不是做不出好炉鼎的!”
“嗤,也知道自己是在仙门地界偷鸡摸狗呀?”若是过去的无涯君,只要被他找到老巢,那就是被上门一锅端的待遇,反正他捅娄子也有师尊兜着。
而如今的魔君,虽然唇边含笑,却是冷冷地撩起绯眸,看向不远处的青绿色微光。
他们抵达药炉了。
进入炼药室,一股刺鼻难闻的腐臭气味便弥散开,但若是久闻,又能觉得这股气味无比的芬芳,令人疯狂。
殷无极早年在仙门时接触南疆事务较多,此时便认出,那是噬魂花的特征。这是以尸块养出的花,是南疆提炼媚毒的必备药材。
炼药室内的祭司们各司其职,一人掌一炉。炼药台上,已经有几名昏厥过去的少年,他们浑身赤/裸,原本只在手臂上的青紫色蛊丝已经蔓延至胸膛与四肢,好似有活物在皮下动着,打通他们的每一寸灵脉。
对于凡人而言,他们的灵脉堵塞,没有才能终生不得修仙。但是南疆蛊术却能后天做到常人不能及的事情,例如打通灵脉,更改体质等。
但是,这毫无疑问是竭泽而渔,是以透支生命力为代价。
“带过来了?这么漂亮,可惜是个凡人。先扔下药炉洗洗经脉。”
在大门处见过的蓝袍祭司也是一名执炉者,与他相近的还有十二人,而首座的则是一名红袍祭司,等级显然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高。
“没有紫袍的,顶多就是个合体期。解决起来,一瞬间便够了,但是要让仙门看不破,倒是有些难度……”
帝尊的隐匿之法绝妙,他先从这相当宏伟的药炉边绕了一圈,又确认了药物是他们使用的那一款,心中大致有数后,又淡然地看着化为“谢夫人”模样的纸人被丢下药炉。
“奇怪,怎么半点灵窍都没有,也产生不了一丝灵气……这简直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