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崖,我是不是让你伤心过很多回?”谢衍问他的时候,是温柔的,甚至带着几分自省的意味,“特别坏?特别无情……嗯,还骗过你,恨我么?”
谢衍其实也意识到神性与人性的冲突,登圣后的情感稀薄,这样骤然的转变,他自己或许从未感觉,但对于殷无极而言,或许是他痛苦的开端。
殷无极顿了顿,见他似乎是认真的,半晌没有作答。
而谢衍似乎也不需要他确定的答复,而是轻轻抚着他的脊骨,像是疼爱从他骨肉中落下的孩子,说道:“过去,为师自负于世上没有吾不可解决的事情,不与你商讨,却总是这样替你拿主意……”
“师尊这是在反省吗?”殷无极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深意,心中惊奇,却是失笑道,“千年已矣,您已经做的足够好,有什么可以道歉的?”
“为师性格还不好,很恼人吧?”谢衍揉揉他后脑的软发,让乖乖的小狗窝在他怀里,像是抱着温暖而不灼人的一团火。“追着我跑,是不是很累?”
“……不会。”
“会不会太强硬,待你不够好?”谢衍又问。“别崖还有没有想要的,多提提要求。若是心里有埋怨,不必借着戏说,可以直接说给我听。”
“……”
谢衍既然已经打算与殷无极保持着地下关系,便是不打算改主意。但对于他而言,维系师徒关系是惯性所致,是他的舒适区。可是情人关系实在太过莫测,是一扇从未开启的门,他还有许多许多要学。
而这段帝尊化身“谢夫人”的插曲,将他们相处的畸形完全暴露了出来,周围人的评价,皆是他对不起殷别崖。
此时,他知了错,必须要改。
“……有些地方,作为情人,我确实做的不够好。”谢衍非常郑重地拿出解决问题的态度,与他逐一分析,“今日与别崖坐下深谈,把一些你觉得不够舒服的地方,都告诉我,我会纠正。若是过往有何心结,尽管说来,我……”
“您会改吗?”殷无极笑吟吟道,“不是我说呀,您这个性格,最是追求完美无瑕。有时候,甚至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我当然也会犯错,发现自己当真错了,也会改正。”圣人高居顶峰,在情这片空白的领域,他也是一无所知。更别说,弄清楚怎样才能够回应出殷无极向他索要的东西。
“如果我做错了,别憋在心里,坐下谈心也好,与我吵一架,甚至打一架都行。”
当谢衍拿出了研究最难懂的书姿态,试图去研究让他万分不解的情时。他越是头疼,越是费解,越是手足无措,在殷无极的眼中,越是吸引人。
他完美的师尊,终于也出现了一点不够完美的地方。只要他持之以恒地敲开他的心门,往深潭下丢下沸石,古井无波的圣人,原来是应付不来的。
他终于遇到了无法体悟,全然陌生,也完全解不开的结。
在情这个领域,无所不能的谢云霁也会向他低头,为他折腰。在至死不休的纠缠与对弈中,圣人也会承认他的败北。
帝尊盘膝支颐,脸上带着笑,端详着他的师尊,赤眸中的烈火好似要溢出来,足以将猎物烧成灰烬。
第301章 神仙眷侣
炉鼎案迅速成为了震动仙门的大事。
此时如何处置, 目前的主动权完全握在谢衍手中,却是没有人敢上门去求他,反而纷纷避之不及, 摆足了割席的模样。
就连那几个被抓了现行的世家公子, 如今被下了狱, 捏在谢衍手中,家族也没有半点捞他们的欲望,纷纷关起门来装死,安静的不可思议。
无他,修仙者不准戕害凡人已是共识, 亦然有法可依。
如今曝出修仙者勾结南疆巫人,掳掠凡人制成炉鼎,剥削其修为与美色, 简直是犯了众怒。谁敢站出来为加害者说半句好话, 就会被整个修真界打为邪道,永不得翻身。
再观云端城仙门驻地内,谢衍端坐于书案前, 风雨不动,正与几名主理此案的仙门宗主议事, 议的当然是后续的安置。
药王决明子早已结束在北渊魔洲的悬壶济世, 返回仙门。因为南疆巫族的蛊毒难解, 他也被邀来云端城会诊。
分析了谢衍给他的蛊毒原液后,决明子道:“此毒以邪法打通凡人灵脉, 再以蛊虫种于皮下,使得人躯成为天地灵气的容器,即所谓的‘人造炉鼎’。修真者可以采补之法,汲取灵气, 是实打实的邪术。”
芳华夫人道:“可有救治之法?”
决明子捋了捋须,摇头道:“蛊虫倒是可以拔除,但是凡人灵窍已开,体质已变,回不到正常的轨道上,算是踏入了修真大门了。”
说罢,他又看向谢衍,道:“……还有毒性残余,他们走不了普通的修真途径,芳华那里应当有更详细的炉鼎体质应对方法。”
芳华夫人的指尖拂过肩上撒红绫的披帛,朱唇微启,道:“既然如此,这些孩子便归我合欢宫了。”
谢衍颔首,算是定了凡人的去向。
墨非这里则是处理善后,他翻阅涉案者的供词,与受害凡人的陈述一核对过,再度道:“圣人,众多线索显示,此案告破的关键在尊夫人身上,真的不能让我们与尊夫人当面核实?”
“据传,尊夫人以一己之力,带领凡人们从牢狱杀出,力压被雇佣的散修狱卒,救出仙门弟子。而后,又制定了全盘计划,领着数名仙门弟子混入南疆巫人窝点……”
“之后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牢狱里关着的人,是被咱们仙门弟子救出的,但是推平这塔楼的,除了尊夫人,恐怕也没有旁人了。”
说罢,墨非看向圣人方向,神色复杂。
谢衍端着茶盏,手腕极稳,语气平淡,道:“夫人柔弱,虽说食用过些天材地宝,但也只是凡人,并未入道,怎么可能做出杀穿南疆巫人老巢的事情,墨宗主定是想错了。”
“那这塔楼到底是谁……”墨非还要再问,却被韩度扯了一下袖子,使了个眼色。可惜墨非没看懂,以为他要找茬,还反瞪了回去。
“留的是谁的灵力,就是谁杀穿的。”谢衍语气平静,甚至还偏了偏头,道,“对外,就说是我。”
他的回护之意已经极为明显。
“那尊夫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墨非还想再问,“是否对您有所隐瞒?”
“墨老弟,你是个木头吗,动脑子想想。”韩度又恨恨地踢了他一脚,传音道,“圣人说的还不明显吗?护着!有隐瞒就有隐瞒,那是人家关起门的事儿,你插什么嘴。”
谢衍坐在最上首,把他们的挤眉弄眼看的清楚,心中失笑,却还是端着一张波澜不惊的脸,道:“若是还有不明,散会后,且随我来,夫人愿意隔着屏风对答。”
这算是给了他们一个解惑的机会。
此事议定,谢衍又安排了后续彻查的任务,显然是要死咬着不放,掀起一场全仙门范围的整顿。
修真界的世家门阀,与宗门百家之间的冲突,正在走向明面上。其中的权力争夺虽然不见硝烟,却也极为激烈。
这是一种迭代。
仙门有识之士皆能看出,依靠姻亲联盟维系在一起的世家虽然还占据仙门半壁江山,但是未来已经摇摇欲坠。
因为他们任人唯亲,只要是同族同姓,哪怕是个无名庸才,也要横行一方,只因姓氏带来的权力。
但是宗门制不一样,以儒宗为首的百家在天下范围广纳弟子,聚天下贤才而用之,甚至在俗世普及百家学说。
源源不断的天才皆流向百家宗门,体量膨胀极快,让儒道成为世俗化程度最高的修真道统。
而稳坐仙首之位的圣人谢衍,毫无疑问是变革的推动者,时代的执火者,他要动的是仙门最根本的格局,革的是旧时代遗老的命,利益牵连太广,每一次腾挪,都是镣铐重重。
今日难得抓住一次机会,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若是不割点肉下来,便是白白隐忍这么多年。
散会后,药王决明子隐约猜到了什么,立即推说要去研究蛊术,脚底抹油。韩度、墨非则是跟着谢衍,走到谢夫人的住处。
进入会客的正堂,隔着琉璃屏风与赤红纱幔,他们可以看见一个跪坐的女子身影,影影绰绰着,神秘莫测的美。
“有事就问。”谢衍虽说同意了二人问询,但显得并不愉快。
韩度心思机变,见谢衍依旧是一身朴素白衣,身形挺拔如松竹寒梅,腰间却悬着几个手工做的佩囊,鸳鸯绣的歪歪扭扭,针脚生疏。但是佩囊中的香料却幽幽沉沉,品味很好,极是君子。
就连他常年背着的山海剑,不知何时,剑柄缠上了一条红色的剑穗,系着白玉勾。
虽然只是一点点的改变,但这几样配饰,让雪山之巅的玉像,终于有了些许的人情味。
想到圣人对他人间情缘近乎无情的安排,韩度又不太能确定,这个不太冷淡的圣人是否是真正存在的了。
他神思一晃,却听老实人墨非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请教夫人。那南疆巫人……红衣祭司,夫人可知他为什么在锅里?”
“不知道呢,可能是滑倒了吧。”谢夫人声音轻轻柔柔,像是最温软的春风,甚至带着些娇气,“那个炼药的地方我也经过了,好滑呀。”
“呃,就算他滑倒了,也不至于出不来……”墨非想了想祭司修为,很想说这个概率不大,却又觉得言语太苍白。
“不知道呢,他想攻击我,但是白光一闪,就掉进鼎中晕过去啦。”谢夫人歪了歪头,脖颈修长如天鹅,他从衣襟中拎出一块白玉佩,随手晃了晃,笑道,“夫君送我的,他说,可以用来防身。”
“嗯。”谢衍配合颔首,十分坦然,“防止意外,卿卿身上有吾赠予的防身法器。凡人柔弱,吾只是多看顾几分。”
韩度擦了一把汗,想起那塔楼里的战况,心想:哪是什么防身物件,您给的明明是杀器。这是摆明了“动她的都得死”啊。
墨非隔着一扇屏风,的确没有感觉到对方身上有丝毫修为,这么想来,恐怕也只有圣人出手最合理了。
“世家子弟皆表示,最终杀上塔楼顶端的是夫人,他们并未逼迫夫人跳楼……”
“这位大人,您这可就冤枉人家啦。”谢夫人略略侧头,看向墨家宗主,笑意加深,“他们为了脱罪才编撰的谎言,想要减轻刑罚呀,怎么能信坏人的话呢?”
“确有道理。”墨非想想也是,“对夫人不敬,被圣人记住,后果可严重得多,所以攀诬夫人也是常理。”
三言两语问完,此事大抵也能收尾了。
“二位先生问完,请自便吧。”谢衍说罢,也并不打算亲自送客。“此案继续彻查,每个阶段的消息,通过传讯告知于吾。”
白衣青年撩起纱幔,走到屏风后,一手牵起那跪坐着的谢夫人,一手替他拎起裙摆,动作颇为温柔。
“圣人不打算留在云端城,跟进此案?”韩度见他毫不避讳,轻咳一声。“……就不怕,有些人找不见您……”
谢夫人就像乳燕投林般,埋到圣人怀中,揽住他的腰,轻轻道:“夫君又要去忙公务了吗?这回,几时回来啊?”
他的声音有点委屈,低低弱弱的,散发着一股清新的茶香。“我可以等,我很乖的,但您也要早点回家呀……”
“一时半会,进展不会太大,由你二人推进即可。”谢衍早就预料到此案推进困难,他单手揽住投怀送抱的小徒弟,好似把江山握于掌中,他冷笑一声,“私底下来求的人,不见。至于怎么说,你等拿主意。”
谢衍答应殷无极在先,哪怕这插曲涉及仙门未来格局,他也有自信能掌控住一切,不耽误向帝尊践诺。
“您打算去哪里……”
“天下。”谢衍扣住殷无极的手,语气虽然平静,却带着几分顶峰睥睨的狂傲。
“带他去看看,我的天下。”
*
在晨曦的第一缕光降临之前,一辆马车奔跑在田埂之上,哪怕地面崎岖,却是如履平地,好似在追逐初升的太阳。
“……您的天下?”帝尊单手支颐,靠在宽敞的马车窗边,笑吟吟地看向端坐的圣人,“好大的魄力,好大的野心,不愧是圣人。虽说表面上是三圣共治,这泱泱仙门,早就是您一家天下了吧。”
“道祖、佛宗二位是前辈。”谢衍语气淡然,反倒像是与他较劲似的,抛回话头,“目前仍有掣肘,比不得帝尊,登临尊位,如北渊之极星,为万魔指引方向。”
“圣人是本座之师。在此至高境界上,本座是后来者,当然要向圣人讨教。”
出了修士遍地的云端城,走入俗世田野之间,殷无极自然不必维持谢夫人的身份,而是变回了本相。
哪怕是白龙鱼服,却也掩盖不住帝尊盛若荼蘼的华美姿容。
他沉静不笑时,姿态端方持重,是一幅盛若丹霞的美人图;更别提他与圣人相伴,抬眸间,低眉时,皆是漾着温软的笑意,语气也是轻缓的,这股勾引人的韵味,足以把人的魂魄也消了去。
“帝尊不作伪装了?”谢衍见他这般俊美无俦的本相,并不避开他勾人的视线,反而坦然直视,“‘谢夫人’的身份,用的不是很开心吗?”
“行于荒野,四下无人,当然不必伪装。”殷无极笑着,“若是有人,再变也来得及。”他又一扬眉,绯眸渡去秋波泠泠,浅笑道,“再说,本座自以为,这副模样还算出众,您不喜欢?”
的确出众。帝君的姿容与威仪,天然带着持重与端方,凛然不可侵犯。可只要看见他多情的眉眼,便会想起桃夭的灼然,芙蕖的微波,让人见之难忘。
“……”谢衍欲言又止。
谢衍虽然明白帝尊并非是甘心做那庭中倾城花的类型,但小徒弟完全依赖着他,时不时撒娇,还唤他夫君的待遇,的确让他颇为享受,甚至还有些流连忘返。
“您的卿卿呀?死掉了。”殷无极一眼便看出他的留恋,却噙着笑,温柔又残忍地道,“谢夫人只是个凡人呀,无论怎么延长寿数,维持青春,至多陪伴您一百余年,寿数终结了,自然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