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您动不动十几年、二十几年地离开,只留下背影。那位可怜的夫人,被您豢养,衣食无忧,却在虚无的等待中空耗青春,就算是一朵盛开的花,也经不起这样的顾影自怜吧?”
“若他不爱您,自然不会有任何痛苦,财富、金钱、美貌、自由……他什么都拥有,过着最顶级的金丝雀的生活,依附于您,至死都可以天真无忧,不经风雨。但可悲的是,他爱您。”
谢衍听他口述,补完这最后的一折戏,告诉他这个正确又悲哀的终局,却不再作声。
“您的卿卿,不想在您的面前衰老,他想至死也是你心中的小漂亮,所以在凡人一世终结之前,他如凤凰投火而死,烧尽一切过往,销尽自己的骨与血,不留半点痕迹。”
“这是在告诉您,不要怀念,不要立碑。”
“您是仙人,他是凡人,您在天上,他在地里。他是圣人生命里的过客,但您是他的一生。”
殷无极打了个响指,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笑吟吟地道:“怎么样,您喜欢这个结局吗?”
谢衍听罢,却是懂了其中的苍凉悲郁,一时失声。
“不喜欢?”帝尊故意问,偏要刺激他,笑的愈发开心了,“哎呀,才这么短时间就丧妻,带个牌位回去,是不是没法和几位宗主说明……”
良久,端然如玉山的圣人轻轻抽了口气,径直把得意洋洋的帝尊拉到身侧,按在马车壁上,直接咬住了他的唇。
“我没准许。”谢衍摁着他的后脑,几乎要把他的唇咬出血来,可见他一遇到徒弟提到生死观的问题,永远是不冷静的。“闭嘴,这个结局不算数,重写。”
“嘶,您好凶。”帝尊哪里会放过投怀送抱的机会,反手揽住他,笑着在马车里滚了一圈,将玉像完全纳入怀中,吻他的眼睛,“知道了,不刺激您,不乱说话了,只是个故事嘛……”
“改。”
“那写,他在您怀里合眼,过了非常幸福的一生?”
“再改。”谢衍眼睫一扫,眸色深黯到极致,语调锐利如剑锋,“改生死簿。”
“……这是作弊呀。”殷无极一愣,揽着他的肩膀,笑的越发开心了。
马车自行奔腾在田埂上,原本行驶极稳,虽然路况丝毫未变,但是莫名有了微微的摇晃。
过了几个时辰,殷无极十分餍足地舒展肢体,懒洋洋地撩起帘子,看向正午时,那广袤无垠的麦田。
风吹起,金黄的麦浪在风中掀起,如同波澜起伏的海。而一阵阵的成熟的麦香也顺势飘了进来,吸引了他的注意。
殷无极早年在仙门时,仰望着仙山之上,目光永远追随着师尊的背影。
他的印象中,中洲的土地一向都是肥沃的,只要没有遭遇灾年,丰收是一件常见的事情。但是,有多少能分到百姓手中,便是个未知数了。
“这麦子,长的倒是好。”殷无极面上笑着,但是绯眸里的笑意却暗淡下来,他想起战乱时田埂上的荒草。
北渊土地贫瘠,想要在魔洲寻到这样一株饱满的麦穗都困难,有这样成片成片的麦田,简直是奢望。
“近些年,风调雨顺。”谢衍枕在他膝上,阖着双目,享受弟子按摩他的太阳穴。圣人少有这般慵懒的时候,但午后的风吹进来,他还是愉悦不少,“当然,也有农家、墨家的功劳。”
这模样,果真有些“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疏狂。
“我想去看看。”殷无极一垂眸,似乎有些紧张试探,“可以吗?”
他知道,墨家与农家是为仙门服务,他想去了解,哪怕一点点,就必须得到谢衍的同意。
“民生之法,本就不该拘于一域。”谢衍并未觉得冒犯,甚至他也明白,北渊洲那块环境恶劣的土地,别说丰收,活人都困难。
“下车,去看看吧。”
第302章 文脉传承
金黄的麦田上, 风在絮语。帝尊沿着细细的田埂走在前面,环视四周,绯眸里映着麦穗摇动的样子, 好似有光坠落他的眼底。
殷无极躬身, 自小麦的根茎处掬起一捧土壤, 发出一声叹息:“这样的土地,黝黑细腻,如膏如油……真是令人羡慕啊。”
“从前,你并不关注这些。”谢衍轻袍缓带,步履悠然沉稳, 与他随意闲聊,“以前在仙门时,每次为师研究农学, 你都兴趣缺缺。土壤水文如何, 你也不甚上心,一心修道练剑,要么就是摆弄机工墨学。”
“在其位, 谋其政。所思所想,与过去自然不同。”殷无极顿了顿, “研究农学?您当年要是自己研究透了, 就不会把《齐民要术》交给农家了。”
他说到这里, 又回头瞧谢衍,笑道:“怎么, 圣人现在要告诉本座,现在您也能种的活一亩地啦?”
“……术业有专攻。”谢衍被他揭短,偏过头,恼道, “又不是什么都种不活,这般瞧我作甚?”
“您种活了什么?”殷无极将手中土壤散去,净了手,又去自然而然地挽住谢衍的手,与他并肩而立。他笑意吟吟,“您种下倒是没问题,可不能亲自看顾,浇水施肥。交给老天来做,都比您来得强。最后您兴致过了,要么是由着它生长,要么是我替您侍弄花草树木……”
“只是从前。”谢衍想起庭中那棵极为娇贵难养的思归树,从来都是他亲力亲为,也没养死,顺顺当当地开花了。他心里有底气,却是不能与他讲,只得模模糊糊道。“总之,改日帝尊拜访微茫山,带你去看看。”
天高云淡,他们沿着田埂走,路越来越宽,直到通往一个小村庄。
谢衍本就是白衣书生模样,再向身侧一瞧,却见成年姿态的帝君,此时已然化身新柳一样的玄衣少年。
“走罢,谢先生。”少年俊眉修眼,束着高马尾,向他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生得以跟随先生悠游天下,三生有幸。”
光阴在此时倒退。谢衍端详着少年,依旧是清澈眉目,孤直如剑,却是不再是当年与万物疏离漠然的样子,是一片混沌与空白。
他懂了爱恨,明了苦难,知了悲悯,无数陆离的颜色掠过,却又不能将他染成任何模样,岁月将他刻画的无比纯粹。
谢衍的脸上向来看不出太多情绪,但那神游的情态,还是被敏锐的帝尊发现了。
他还未拔节的少年身条,此时将将到谢衍的肩背。于是他径直踮起脚尖,微微仰头,双唇一触,在俯身看他的先生唇角点了点,似蜻蜓掠水。
这样自然而然的亲昵,把瞬间把晃神的谢衍从回忆里拽出来,甚至让泰山崩而不形于色的他下意识倒退两步,抚摸着唇畔,半晌说不出话来。
“做什么?”只是一个吻,就把过去的师生之情彻底击碎,迫他面对现实。
“先生看我时,目光太专注了,好看的紧,就偷偷亲一下。”殷无极自然而然地牵住他的手,细细把五指嵌入他的指缝间,“情难自已。”
谢衍牵着他行在蜿蜒的田间路上,脚步却慢下来。
路旁的野花郁郁葱葱,岑碧的,明亮的,粉嫩的,嫣红的,偶有蝴蝶盘旋于不知名的碎花中央,懒懒振翅。微风和煦,碧空如洗,多美好的夏。
这样的好时光,他们都不欲谈那些仙魔格局,论那些利益与谋算,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
“此去一百五十余里,有座名为‘璇’的小城,有不少出名的戏曲,是中洲三大戏的发扬地。”谢衍的声音很温柔轻缓,好似流水与波光,“每逢丰收节,都要办夜市,连着一月,当地的版画、刺绣也很出名。”
“听起来是个好玩的地方。”殷无极笑着点头,眼里光芒奕奕。他是真的感兴趣,“可以看到最时兴的歌舞吗?”
“那再往前走走,去长临城。”谢衍仍是清冷神色,却颇为亲昵地握了握他的指节,笃定他会感兴趣,“墨家在那里有驻地,机工最是发达。城中有运输人的载具,可以缩短距离,且不用灵石驱动,极为便利。还可以通过机关鸟运送小件货物,在城北订货,半个时辰即达城南。”
“好有趣。”殷无极作为炼器宗师,当然能够做出以灵石驱动的类似物件,但谢衍说不使用灵石,便让他大为感兴趣,“这是在降低成本,便于普及吗?”
“算算时日,到了秋季,可以赶上修真界年轻一辈的百家论道。”谢衍牵着他,另一只手背到身后,淡淡笑道,“今年的题目是,名实之辩。”
“可以去听听。”殷无极声音却轻下来,“百家的交流已经成为常态了啊,您这些年,做了好多的事情。”
殷无极远在魔洲,却也会时常翻看仙门的情报。自第一次仙门大比之后,谢衍的威望又一次水涨船高,仙门的发展迎来了大爆发。
那是他光看文字记载,就会悠然神往的辉煌。仙门的积淀与传承,是北渊不可想象的雄厚,这里能人辈出,英杰遍地,各类大小洞天、天材地宝,让人艳羡至极。
这便是天道的不公。
仙者为尊,魔者卑。北渊的魔修,只能被关在苦寒之地,或是多雨潮湿,难见明日,或是常年冰封,大雪封山。
他们没有仙门仿佛流着蜜的黑土,只有贫瘠的连野草都寥寥的土地。
谢衍看着少年面上还挂着笑,眼睛却不笑了,甚至流露出些许伤感悲恸之色。
殷无极俯身,拾取一株落在田埂上的沉甸甸的麦穗,旋转着,举过头顶,照着仙门的烈日,却是扬声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谢衍脚步顿住,深深看向他。
殷无极吟罢,又执着麦穗旋身,见他停步,装作没有丝毫异常地笑道:“走呀,先生。”
“不开心就别笑。”谢衍声音淡淡,却是洞悉了他的内心。“觉得不公吗?你在仙门时看惯了的,以为是天然就拥有的东西,在北渊洲,皆是不存。”
“……”
“别崖,天赐并非全部。就算是仙门,你若是不投种子,粮食不会平白从地里长出来。若是不去制作,货品亦不会天然从店铺里冒出来。这些断了代的传承,当年是怎么重续的,你早年随我踏遍五洲十三岛,探索古遗迹时,最是清楚。”
“是您,一步一步地从遗迹里搜寻出来的。”殷无极跟上他的脚步,攥住他飘荡的衣袖,“无数个灯下修补的日夜,反复核定、考证字句,不断阐释、注解这些典籍,才还原出了上古浩劫前的文明。”
“不止是我,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谢衍抚了抚他的头顶,像是过去为学生开蒙那样,声音轻缓。
“在我之前,还有许多人。道祖、佛宗,皆是这样成为圣人的。而在他们之前,还有许许多多逝去的前辈,他们皆传承了上古的文脉,然后带到如今的五洲十三岛中,才有了儒释道三家道统,才有了今日的百家。”
“这很难,但是必须要有人去做。”谢衍已经可以看见阳光下村庄的轮廓,他阖目,复又睁开,笑着对他说,“仙门经历过的事情,魔洲大抵也要经历一遍,这样,才有属于魔道的东西,而非仙门的盲目照搬与复刻。”
“这便是您的真意吗?”殷无极化身少年,跟随在他的身侧,听着句句精辟的教诲,觉得自己仿佛又成为了当年的学生,“这些事情,只有成为帝尊的我,才能够去推动,才能够去执行?”
“自己去悟。”谢衍点他的眉心,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模样,“教你东西,又不是喂给你,凡事多想想。”
谢衍与殷无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走进了村庄。
远远地,有人声若洪钟,喊道:“忒倒霉了,农用收割型号柒又坏掉了,快去喊齐先生。”
殷无极凝神看去,见村门口趴窝了一具体型庞大的墨家机关甲,形态颇为憨然可掬,却不知何处损坏,头顶冒起了青烟,还发出古怪的声音,数名村人围在那里愁眉不展。
“都要农忙了,咋就趴窝了。”有个农妇急得直跺脚,“这么多的麦子,咱们村男人女人全上,也割不过来……要是没有这个小乖乖,雨水一来,这些上好的麦子,就得烂在地里啦。”
“齐先生来了!”
一名扎着头巾,身着深色布衣,穿着草履的青年男子背着工具箱赶来,他的身上隐然有着丰沛灵气,腰带上还有宗门徽章,显然是一名修真者。
“农家弟子。”谢衍看了一眼,道,“我给齐禾批过弟子入世的计划,他将农家弟子散入民间,在许多村落皆安排了站点,弟子与民同耕,教他们选种、耕作、除病虫害。”
“……这些土地属于谁?”殷无极顿了顿,“土地兼并,不存在?”
“农家不碰有所属的土地,仙门弟子协助开垦的荒田,属于仙门。俗世地主豪绅再怎么胆大,总不至于与仙门对着干。”谢衍淡淡道。
“这部分的田地目前数量不多,在非灵壤、灵田种植普通作物,这是一个尝试,还处于实验阶段。”
“粮食所属呢?”
“其中一成作为租子,余下则是归百姓所有。当然,还需要缴纳俗世朝廷的税,目前并不高。”谢衍一句一句为他解惑,也接近围观那位姓齐的农家弟子维修。
在殷无极看来,这件农忙时节的机关人并不难修,他围着绕了一圈,便对构造有了数,却见上面打过了多次补丁,有些压根没必要,显然维修者也是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
“这次又是坏在哪里了?我是种田的,又不是墨家那些古怪器修……”齐先生挠了挠头,握着工具,却是对着损坏干瞪眼。
“给我,我会修。”玄衣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略略俯身,径直拿过齐先生工具箱中的几件工具,手腕灵活地一转。
“啊,可是这很难诶——”齐先生抓抓头发,却看少年下一刻便轻巧地跳上数米高的机关甲,寻到了驱动之处,不知捣鼓了什么,便让青烟不冒了。
“要先熄火。”少年坐在机关甲的肩膀上,敲了敲这个铁皮大家伙。炼器宗师与所有的炼器制品,永远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他其实不是坏了,而是过热——是谁把他的冷却装置给弄断了的?”
殷无极摸到了镶嵌灵石的凹槽,把灵石先卸了下来。只是一块最不值钱的下品灵石,却提供了几乎三年的动能,可见机关甲的消耗已经被炼器师群策群力,压低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把维修锤丢给他。”谢衍看了看殷无极的需求,对齐先生淡淡地说,“再教村民拎些井水过来。”
“是。”齐先生不知为何,见到这名温文尔雅的白衣书生,就很有听他指令的欲望,连忙让村民去打水,又对他十分爽朗地笑道,“我叫齐同衡。”
“我姓谢,一介白身书生。”谢衍对他颔首,平淡地介绍道,“他是我的学生,略懂些机工技巧,并非莽撞行事,可以放心。”
“一看便知专业的。”齐同衡也看出二人是修士,可能还是师徒,只是不知境界,于是笑容更亲切几分,道,“我观那些墨家弟子,也没有这位小兄弟熟练。”
很快,殷无极就排除了这点小障碍,跳到二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