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谢衍的手指轻微抽了抽,好似一瞬紧绷,又松弛下来。他俯身,把呆呆的小狼崽重新放回到柔软的薇草中央。
“……别崖,你与那三个孩子不一样。他们可以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可以在儒宗终日清谈,不问世事;也可以在仙门广交朋友,游学四方。”
“无论选择什么样的路,他们的未来都要比你轻松得多。”
“所以,我谢云霁既为师父,只要活着,不说保那三个孩子大道坦途,但一生无忧,总是能保证的。”
谢衍白衣墨发,身形修长清瘦,衣袍在风中飞扬,环佩琳琅作响,如同踏着花而来,又在风中远去。
他本该是那般风流人物,在俯瞰他的时候,却如雪山之巅,那么近那么远。
“别崖,你不一样。”
最终,一切都化为轻轻的叹息,他转身离去。
“……哪里不一样?”
谢衍转身,还未走出多远,却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自背后抱紧。
紧接着,青年的下颌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像是撒娇似的蹭了蹭。他刚才化身小狼崽,用粉嫩柔软的肉垫踩过,又在他的纵容下,窝在他的颈边玩闹或者浅眠。
“圣人貌似很难受、很抑郁啊。这种难以遏制的焦虑与烦躁,您是觉得控制不住本座了吗?”
魔君似乎是看穿了什么,非但没觉得可怕,反而弯起唇角,似笑非笑:“是觉得,已经完全无法左右我的意志,操控我的行为了吗?或者是,与我相处本身,就已经完全脱离了您的掌控,让您觉得意外了?”
谢衍背对着他,眼瞳紧缩的那一瞬,殷无极看不见。但是他紧绷的肩膀,还是被这位世界上最了解他的魔君捕捉到了。
殷无极笑的更厉害了,道:“您是觉得,本座是完全不知道您有多可怕,是被您温柔体贴会宠人的表象骗了,才非要和您相伴大道……本座是这般任性又天真的孩子心性?”
“……陛下哪里不天真任性了?”谢衍又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忍不住出言讽刺回来。
“谢云霁,你在说‘你不一样’的时候,不是在承认我的命运已经脱离你的掌控,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
殷无极话锋一转,看向脸色渐渐沉下来的白衣圣人,温柔又甜蜜地在他耳畔吐息。
“你给不了我像师弟们那样的,一个确定的未来,你甚至不知我这个样子……心魔缠身,到底能陪你多久,可能几百年都撑不到,你却还能再活几千年呢。”
“所以,你就要更多的力量,更高的权力,不惜一切代价……对不对?”
“谢云霁,你怕寂寞,你有欲望。”
“你想要我。”
第378章 寿与天齐
谢衍想要他, 所以他不安,焦躁,煎熬。
无所不能的圣人终于意识到, 他承受不起失去殷无极的代价。
横亘在两人中央的, 是天道的鸿沟,是冰冷的业果,是两人同样在流逝,却无法对称的寿命。
谢衍自命“天问先生”,精通天衍。
他难道算不出,他的弟子……殷无极会走在他前面吗?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受得了?
“殷别崖,你说, 吾有欲望。”谢衍颔首, 竟然毫不规避的承认了,“圣人亦是人, 如何会没有欲望?”
他转身, 声音冰寒,“存天理, 灭人欲。这固然是一种境界, 但是未必是真正结局, 只是中途经过的一站罢了。甚至,很多儒道修者, 根本不会经过这一境界。‘无情’, 并非谢云霁的本性。”
“吾出世又入世,是为炼心。‘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吾从前时时警醒自己, 倘若不能‘为公’,此道修之为何?”
“但是……”
殷无极见谢衍突然和他讲起道,有些莫名。他诧异,却也习惯性地弯起唇,想要与师尊论上几句。
然后,圣人走过他的身侧,带起长风。他发丝飞扬着,却忽的被转身的谢衍用力拽住,拉向他的方向。
殷无极踉跄一步,被谢衍拉扯到怀中,紧紧抱住。
不是小狼崽的可爱模样,谢衍真真切切地按着他的后脑,把身量相似的魔君牢牢护在了怀里,好似下了决心,替他遮风挡雨。
他听见谢衍缓声说:“……但是,若是渡得了天下苍生,独独保不住弟子。吾这个圣人,为之何用?”
殷无极被师父这样抱着,忽然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一朵云。
他经历的那些痛苦、疲惫、惨淡与不堪,忽的就从这具近乎于神的躯壳里,如涓涓小溪流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谢衍淡淡的白色灵力化为的暖流,灌入他每一寸的骨骼与血管。
谢衍驱散他身上牵连的罪孽因果,强行拭去加在他命途上的恶咒,成为他世界上最后与最终的港湾。
殷无极想,若他有一日终将死去,他想要死在谢衍的怀里。
谢衍按着他的腰,本该冷寂的漆眸,忽然燃烧起炽烈的暗火。
他道:“权力、力量、地位……吾等修道者,终极目标就是追求天之上,难道有错?”
“若吾为天,以帝尊之功业,怎可能坎坷薄命?”
谢衍似乎克制不住 ,快要箍痛了他的肩头。
他捏住殷无极秀致的下颌,咬着牙关,好似压抑着冷怒,一字一顿:“你光耀万古,你当寿与天齐。”
“圣人,您好疯。”玉白的手指钳着魔君的下颌,他被迫扬着脸,却笑的酣畅淋漓。
“寿与天齐……如此不臣之言,不愧是谢云霁。”
谢衍眼眸淡然,言语却狂妄,道:“吾肯为世间圣,却从不肯做天道臣。说吾狂悖,那便狂悖,帝尊当如何?”
殷无极凑过去,先与他额头相碰,用力吻过他弧度优美的唇,好似燃尽毕生最炽烈。
“你若要狂悖,那本座便跟着呀,您还用问。”
在这短暂的一瞬,他们似乎都忘却了肩上的责任,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好似会燃尽一切修为与性命,撞向那紧紧闭合的天门。
理想,追逐,道,天之道。
修真千年,他们见过上古的覆灭,也见过此世的死水一潭。
难道会有修真者甘愿困于世间,做天道困于笼中的鸟,做沙盒里相斗的蟋蟀吗?
殷无极孤注一掷地咬上谢衍的唇,与他接了个几乎燃烧的吻。
炽烈交汇,如星斗相撞,一瞬千年。
他们懂这晦暗,却又选择燃烧。在寿命与死亡的面前纠缠不清,又在梦醒时唇分。
从额头相触,到眼神交汇。
每一次的再遇,含蓄与柔软,寂静与欲言又止,如今百般欲情,俱是赤/裸/裸,再也掩盖不住。
殷无极喘息着把谢衍推搡到在石壁边,碰地一声,是山海剑撞击石块的声音。
他如凝血的赤眸,光芒还未荡起,就听谢衍把背负的剑随手掷在一侧的岩石里,入石三分。
紧接着,谢衍拎着他的衣襟,轻易地翻身,把他的脊背掼在石壁上,单手支撑,罩下无边的黑暗。
紧接着,他用膝弯钳住殷无极的腿,竟是把与自己旗鼓相当的魔君,完全摁在了阴影里。
唯有他的眼睛,比星辰更烈。
点燃一块千年玄冰是什么感觉?
殷无极下颌被钳着,身体被箍着,快要在这吞噬对方般的吻中喘不过气来了。
他问他欲望是什么?
谢衍身体力行地给予了他回答。
和他教养多年的弟子,这些禁忌悖德的情/欲,本就是十恶不赦。
圣人掰过他的下颌,看着魔君喘息着,唇色湿红润泽,像是被揉碎的花瓣,却露出无畏的笑容。
“谢云霁,我若死在你的前面……”
他凑近,如同耳语,如同魔音。
“不准。”
谢衍重重压着他,骨与骨相碰,血肉切割血肉,好似要把浑身长出荆棘与烈火的魔,生生刺进冰雕雪塑的圣人躯体。
“殷别崖若死了,还请圣人怜惜,亲手替我敛棺椁。”
“住口。”
“……敛我旧衣冠,替我刻碑铭,送我回故里。”
“殷别崖!”
墨发赤瞳的大魔笑的疯癫。
他越是被嵌入谢衍的骨血里,感受到这种在山海怒涛中的逐流,他越是要去撕咬他,刺痛他,剖他的心。
看他冷寂疯狂背后的失控与恐怖,也看他被禁锢的情/欲发出呐喊与悲鸣。
“……倘若有一日我克制不住心魔,化为血屠万里的大魔。山海剑,会再刺穿我一次吗?”
“你杀得了我吗?谢云霁。”
殷无极看着师父颤抖的漆黑瞳孔,笑着去吻他的眼眉。
他把谢衍苍白如雅玉的手腕握紧,拉到身前。明明是被压制,他却能让激烈的碰撞,变成如春花秋月的缠绵。
“我来此人世,大概是有我该做完的事。统一魔道,我做到了……这样很好。但是,它不是我个人应当夸耀千古的功,而是一片被放弃的土地终于停止了流血。”
“一生终于一事,我做完了,您该放我走了。死在百年内,尚是明君。心魔若出世,我为世间之恶,当千刀万剐,粉身碎骨。”
“圣人啊,圣人。您无情了这么久,一人与天下的抉择,换做往常,你根本不会犹豫啊。”
“如今,您怎么失控了?”
相伴千年,又本该如参商不相见的师徒。
背道而驰,又是镜中另一个自己的爱侣。
谢衍单手覆着笼罩冰寒的脸庞,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百年……”谢衍的眼睛黯如寒雨,他撤开手,背在身后,却是紧紧攥拳,“这样严重?”
“谁知道呢?”
殷无极笑了,倚着刻着古妖族文字的琅琊石壁,脊背耸动,笑的上气不接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