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462章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殷无极每每望向他,总是肺腑煎熬,烈火焚身,也不怨不逃。他向他祈求天的垂怜,给予雨露或是雷霆。

万幸,他的师长就算情感压抑到极致,也对他有着惯性的疼宠,他得到的,多半都是醉人的雨露,让他可以骗自己,师尊爱他。

谢衍也一度认为,这种盛宠,能够安慰他的动荡,抚平他的不安,让他快乐一些。

但是,殷无极一直都知道,师尊迁就着他,他如一面镜子,照出他的炽热与不堪,再公平地给他合适的反馈。

他假装不明白,还在试图从细枝末节里,找出自己是被爱的证明,用以说服自己,师尊还是师尊。

天道心魔残忍地戳穿了真相,撕开他的伪装:

“圣人谢衍,你在踏上这条圣贤之道时,曾立誓‘天下为公’。为了求道,你不是早就将凡人的七情六欲摒弃了吗?”

“你早就不是什么‘天问先生’。现在,活着的是‘圣人谢衍’,而非身为人的‘谢云霁’。”

“铸就了圣人金身,你还想做回人,还想去爱一个人?哈哈哈哈……春秋大梦啊,这大道之路上,哪有这样既要又要的好事?”

“你想爱他?无情天,那你就得去死啊。”

心魔的诅咒徘徊着。

“圣人死了,你就能动情了。”

谢衍阖目,不去看复刻弟子面容的心魔,心里却想:

殷无极就算是一滴水,千年如一日,他也能滴穿石刻玉塑的神像,让他产生裂隙,然后长出殷红的凤凰花来。

心魔说的不错。

圣人死了,金身碎了,神像塌了。

待他有了大觉悟,勘破这大道的虚无,世间的无常,舍去世俗的一切——权位、野心、几千年修为甚至圣人虚骸。

临死的时候,他就能作为一个人,真正动情了。

缭绕回声中,天道心魔观察着他的神色,知晓已经让坚定不催的圣人动摇。

祂大笑三声,将那颗赤红还在跳动的心丢下了桥,没入血色的湖水中。

“你既然不要他的心,我就帮你丢了吧……圣人谢衍早就是没心的怪物,他却非得用自己滚烫的心去填补你的,用浑身的血肉去温暖一块冰,被世俗与命运碾成飞灰也是活该。”

“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啊,他真的以为谢云霁还活着吗?死了,早就死了。”

“圣人无情,谢云霁死了。圣人有情,圣人也该死了。”

“代行者,你不肯破道,失去一切——就不要违抗天命!”

“天生圣人命,你的寿数在五千年以上,为何要为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赌博,断情,绝欲,杀魔君证道!还来得及!”

“……反正他,都要死了。”

这句话,却是喃喃的低语,如锥刺向师长的心脏。

谢衍的瞳孔一缩,露出幽暗锋利的神情。

他连执剑威逼心魔都顾不得,径直跃过栏杆,向后一倒,身体向血湖坠去。

赤血涨潮,湖水如天向他压来,没过他的白衣,再淹没他的头顶。他完全潜入湖面之下。

吞下圣人后,沸腾的湖水终于安静了。

圣人神识疯狂向湖下延伸,谢衍顾不得血浪染身,点起无限灵光,散入湖中,寻找那颗坠入湖中的心。

在心魔的城池中,一切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往昔征服山海的圣人却一点都不敢赌。

也许这颗心只是一个饵,但他怕这是真的。

那颗赤心在坠下湖后,如泥牛入海,消失了踪影。圣人神识也寻不到它。

忽然,本该毫无活物的湖中,多了一尾赤红的锦鲤。

“过来。”谢衍忽然凝神,伸手召唤他。

锦鲤却通灵似的,游到他的身边,啄着他纤长的手指,眷恋徘徊一阵,又向远方游去。

谢衍随锦鲤而行,在湖水中漂流。先是在赤红血湖中,越过几个旋涡,湖水越发清澈,也越发冰寒,浸透肌骨。

不知游了多久,他看到湖上结了冰,冰面上伏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锦鲤向上游去,谢衍捏诀,随即跟上。

殷无极蜷缩着身体,一动也不动。长发如水藻铺在冰面上,如同散入水中的墨。越美越是凋零。

谢衍难以抑制下,竟然隔着冰面,好似要抚摸冰上倒卧,静静沉睡的魔君。

刚刚接触到,谢衍就明白,这冰面极为坚硬,加了一层道的禁锢。

除却殷无极伏着的一片冰面有数道裂痕,其他地方连山海剑也破不开。

鲤鱼在他身侧绕了一圈。

谢衍立即就懂了:“你是他放出的神识?”

鲤鱼不答,只是游入他的怀中。谢衍像是与他心灵相通,抬手,用衣袖笼住他,予他圣人的灵气。

赤红锦鲤身上融着圣人的灵光,向上一跃。

锦鲤撞击冰面,如以卵击石,冰面再度裂开一隙。

谢衍忙伸手笼住他,不用启唇,他就能与锦鲤对话:“让我来,别崖。”

锦鲤在水中蹭了蹭他的手指,似乎是拒绝。然后,他再度往上撞击。唯有他才能唤醒自己。

圣人的灵光替他抵挡大半冲击,但他还是掉了许多鳞片,每一片都反射着盈盈的光,像是散落冰湖里的星星。

谢衍伸手,将那些掉落的鳞片收拢到手中,融成一点点光芒。

圣人将这点星火温柔地捧在掌心,看向那撞破冰面的鲤鱼回到殷无极伤痕累累的身上。

谢衍从那一人宽的裂隙上浮,接住了将要坠入冰洞的弟子,然后,珍重地把他冰凉的身体拥入怀中。

卧冰求鲤的执念,终究还是将他的至亲,带回了他的身边。

第402章 逆流而上

殷无极的一生始终在悲苦命运里挣扎。

最初的锁链是师恩深重, 再后镣铐是君王重责,最终催命的是天道。

百年千年,无论走出多远, 他从未获得真正的自由。

殷无极能主宰的并非是生,而是死。所以他一度灰心, 想要向死依归,却求死不得。

殷无极来寻谢衍, 既是求生, 又是求死。

悬命线连在他的肋骨之下,他离悬崖一步之遥。他既想让谢衍在危崖边拉住他的手, 又在期待他慈悲地赐他一死。

“别崖。”谢衍跪在冰面上, 似乎克制不住灵魂的颤抖。

他白衣披散,如霜凝华,遏制不住地抱住他的少年,却蓦然发现他身上满是伤痕。

谢衍抬手,从颤抖指缝里濡染的血, 察觉出他玉石俱焚的决意。

心魔之城是针对他的猎场。

殷无极的意志被不断磋磨, 唯有自伤才能保住神魂不被侵蚀。

倘若无法维持, 他哪怕永远迷失在时间的罅隙里, 如行尸走肉徘徊,也好过作为战争兵器降临于世。

多么执着,又多么纯粹的一颗赤心。

天道非要定他的命数, 把他炼作兵器,反噬于他深爱的人与世,简直是荒唐可笑,无耻至极!

谢衍探入他的识海,才意识到天地命三魂, 殷无极的躯体里只有命魂归位。

他垂目想:“原来如此,三魂不全。这是为师曾教他的‘梦魂牵引之法’。化被动为主动,假性离魂,实则将七魄拘于身中不散。三魂并未真正消磨,心魔不能夺取控制权。可心魔之城处于夹缝中,他主动离魂,如此胆大,难道真的不想活着回去……”

与心魔对峙,既无主场优势,又是精神侵袭。

殷无极令天魂与地魂及时逃脱,命魂却不及逃脱,被心魔所夺。

他被化作一颗血肉赤心,投下血河。入水之时,他化为一尾锦鲤,在绝处与师尊相逢。

“代表‘人性’的命魂归位,却不肯看一看为师吗?”谢衍抚摸着他的脸庞,懂了他的逃避。

天生大魔的爱与恨极为浓烈,总是在黑白两个极端摇摆。如此大起大落,情绪鲜明,让他与谢衍走上截然不同的路。

他在尊位之上未曾被剥夺“人”的一面。哪怕他身上的神性越来越重,这种激烈绝望的爱恨,让他保持了极为纯粹的人性。

谢衍的人性,唯有在强烈刺激下才会显露出一二征兆。圣位固然通天彻地,但代价是什么呢。

“代价……”谢衍垂眸,凝望他的孩子。走过数千年的时光,他明白求道之路上,他付出的真正代价。

往日绝代风华的魔君,如今阖着眸,出奇的脆弱。他蜷缩在谢衍的怀中,骨骼缩小,渐渐化为昔日少年的形貌。

千年前的少年别崖身量纤细,总是被他的宽袍大袖藏在怀中,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眸。

他是敏感的新生小兽,睁着眼睛,蒙昧又天真,在师尊讲述的故事中渐渐被点化,不断地认识这个浩瀚广袤的世界。

“必须尽快把天、地二魂寻回,否则命魂拘不住七魄。”谢衍给他输了些灵气稳固神魂。再将少年别崖背起,双手轻轻托着他的腿弯,让他睡得更好些。

“别崖,睡吧,师尊带你去找魂魄。”他很温柔,好似在哄他入睡。

沉睡的少年挨着他的肩,气息绵长,睡颜静美,好似在做梦。

水在时间之上。谢衍背着他的少年逆流而上,走过他这一生的汹涌长河。

谢衍双足跋涉过冰面,冰下冻结着许多时间的碎片,又在暗流中被冲刷着。

他走到了殷别崖的少年时。

那时候,少年别崖总是用那样湿漉漉的眼,仰慕着高天明月般的师尊。

对天生地养,无父无母的孩子而言,“师父”是无所不能的代名词。

师尊是云中仙人。他稳定、强大、可靠、无所不能。

师尊将他从泥泞滩涂中拉出来,为他开蒙,教他诗书礼易,从此他从泥地里打滚的流浪儿,一步登天,成为师尊的弟子。

师尊点化了他的情根,开了他的七窍,让如顽石一样的天生大魔感受到世间情动的震颤。

少年深藏于心的恋慕,不该宣之于口。谢衍站在时间的河流上,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才真正看见他的眼神。

当年的无涯君站在他背后,眼底的敬慕与痛苦并存。他想靠近却又缩回的手,逼近却又撤回的三步距离。无数次顺从后,他微微攥紧又松开的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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