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天生的占有欲与野性,经过诗书立道基,化为含蓄隽永的情。
无涯君这样凝望他,百转千回,好似万语千言难诉诸于口。
“师徒是禁忌,是大逆不道。你就算发现了,也只能假装不知道……你当时,是看出来了,还是未曾呢?”
他是否察觉出弟子的恋慕?谢衍幽微的情绪,早就随着时间的流过,成为了一道无法被证明的难题。
无涯君的服从与叛逆,这两种欲望的对立由来已久。
他既产生了大逆不道的欲望,但是礼法勒紧了他,伦常束缚着他,教他始终在痛苦。
他不愿挣脱师徒关系的囚笼,沉默地让身体中长出叛逆的骨刺,压抑着恶欲,只为在他身边多呆个十年百年,最终一切不可挽回。
随着谢衍往川上走,无处不在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蛊惑他给出答案:
“谢衍,你待他不亲密吗?你发现并阻止过他的爱恋吗?你明确地与他保持过距离吗?你如何能假惺惺地说,你作为师父,从未对他有逾越师徒关系的引导?”
“你所谓的爱,难道真的只是对待一个孩子?”
“……”
“你作为师长,徒弟生出妄念,你难道没有责任吗?”
谢衍背着他继续往前,平视前方,却道:“吾不否认。”
他明知道,这些萦绕耳边的低语是他最幽暗的一面。置身于此,他第一次不以道德礼法为由,巧妙避讳自己的欲望。
当年的圣人谢衍刚刚踏入圣位的门槛,付出了七情六欲淡漠的代价。或许,他将这种代价,当作了一种践行“天下为公”之道的必经之路。
他眼里有仙门,有圣位,有大道。这亦然是一名想要触碰天门的顶级修真者,不断扩张的野心与欲望。
谢衍的心思如此透彻,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师徒之间的不正常吗?
不,兴许他潜意识里是知晓的,但身为圣人的他,已经无法分辨感情的模样。
他只有把殷别崖当做孩子,当做继任者,当做最宠爱的弟子。仅仅是弟子。
他没得选。圣人没得选。
他放过一次手,割过一次肉。这代价惨痛至极,他至今仍在疼。
“现在,吾选择遵从欲望。”谢衍轻声自语道。
“谢云霁本就不是什么慈悲宽容的性格。圣人做得还不够多?还不够鞠躬尽瘁?凭什么,还要他丧妻亡子失友……凭什么剥夺他,本就所剩不多的东西。绝无可能。”
谢衍走在逆流的时间中,看着往事冲刷他的脚背。他背负着弟子的生命向前,仅有沉睡的一魂七魄,很轻,连呼吸都低下来,如游丝的生命压在师尊的肩上,无形中为他引路。
他继续往川上走,看见殷别崖离开仙门,去往北渊洲。他真正成年了。
不是修为上的飞跃,也不是时间上的煎熬。雏鹰真正飞出了师父的庇护,飞向广袤的天空时,也在与故乡与故人渐行渐远。
冰面之下的记忆中,殷无极的肋骨下连出了三根线,与万里之外的谢衍系在一处。
“第一条线,是经济。”
刚刚成年的殷无极建造了自己的城邦,拥有了自己的臣民。他起步时,尚且离不开来源于师尊的操控。
圣人既是师,又是父,凌驾于还是渡劫大魔的殷无极之上,源源不断的经济输血,让他在初时获得了救命的钱与粮。
殷无极写下一纸借条,硬是咬着牙,还了。
他已有为王的觉悟,所以那丝丝缕缕的依附,他要逐一斩断。
“第二条线,是政治。”
谢衍看着成尊的殷无极开始戴上身为魔君的假面,从不成熟地求助于他,再到独立解决事务,不再在他面前袒露身为君王的烦恼与纠结。
哪怕经历阴谋与背叛,他依旧笑着,不与他谈起魔洲,只谈风花雪月。
仙是仙,魔是魔。他不刺探谢衍,亦如谢衍不过问他。
偶有失控下的逾越,竟是谢衍几分多情,怀有对他维护魔洲的执念的不解,或是看不惯他狼子野心的重臣。
无论是冤是孽,结局是好是坏,这终是他自己的路。
作为明主或是暴君而死,都是他自己选的。
谢衍往前走,看见那足以独当一面的魔君,在斩断第三根线的时候,罕见的犹豫了。
殷无极肋下延伸的第三根线,是情感。
“情感是斩不断的。”谢衍听见殷无极自言自语。
“我身体里还藏着他的灵骨,从血缘上斩断这一切……可能吗?”
不可能的。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他无论飞走了多久,翅膀有多俊健,在提起“故乡”二字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就是微茫山。
他一闭眼,脑海里就是天问阁的烟波,梅花林的寒香,冰火洞里的日夜,舍昼夜下的川流。
还有,圣人白衣的背影。
家乡是什么?是师尊在的地方。
殷无极放下匕首,笑而叹息。他斩不断这份血肉联系,亦被他的威权与温柔征服,最终以妻的身份回到他身边。
这是他仅存的情感依附,却意味着忍耐。
他要忍耐谢衍的淡漠无情,服从他时而的压迫与霸道,洗脑自己他爱欲尚存,亦要无条件接受他给予的一切,痛楚、占有与操控。
这是来自于无情天的凌驾与压迫,唯有最接近圣人的位置,才能感受到这种无形的笼罩。
是温水,也是囚笼。
殷无极品味个中的悲哀与痛楚,却骗自己,谢衍是爱着道侣般爱着他,他是他的挚爱与唯一。
什么才是圣人之爱呢?占有,期待,欲望,还是奉献?
他无法证明爱的存在。
所以,无解才是情劫。
第403章 杀妻证道
“最无解是情劫吗……”
谢衍本是锋芒出鞘的利剑, 世情频摧,百折不断。
当他即将盛年夭亡的徒儿,如同被风雪撕裂的花, 凄凄委顿在他背上时,圣人道心哪里还能如白玉无暇?
倘若踏遍千山, 上穷碧落下黄泉,能为他求得一线生机, 通天彻地如圣人, 亦是凡俗痴人怨侣,尝尽焦灼煎熬。
谢衍选择不去听道心裂开的声音。
他在时间的河流中跋涉搜寻, 满心都是寻到殷无极的天、地二魂, 再把他拼起来。
在人生的支流上,谢衍背负的少年躯体动了动,喉底发出沉闷的呻/吟。
“别崖醒了?仅有一魂,难道也能够清醒?”
谢衍顿足,忽然感觉徒儿的身躯皮肉寸寸绽裂, 好似他身上凝固的时间开始流动, 鲜血温热涌流, 霎时间洇湿了谢衍的腰背, 教他彻底僵住。
赤血泼满他半身,正如猩红恶欲浇筑圣人神像。
谢衍再也不能纤尘不染,如霁月清风, 而是在孽海情天的深潭泥足深陷。
“别崖,你怎么了?”他当即问道,想要回头,却倏尔后心一冷。
皮肉穿透的声音。
圣人的身躯被利器洞开,刺骨锥心。
事发突然, 谢衍眼前好似有大片昏黑,口舌腥甜,却咬住唇,硬是忍了下来。
他的黑眸雾蒙蒙一片,低头,看见那透体而过的无涯剑上蒙着锈色,沉沉暗暗,后心贯穿胸膛,差点将他生生撕裂。
“……谢云霁,我真的恨你。”少年的眼眸没有光芒,如蒙着暗红锈色。好似多年的浓烈不甘。
“我有多恨你,恨你的权威,恨你的控制,恨你的自以为是。恨你义无反顾的‘为我好’……”
少年的眼睫颤抖,如同蝶翼,花苞般柔软雪白的两颊,浮现出浅浅的红晕。
蒙昧、野性、痴愚又天真。
殷无极说着恨,却偏执的像是爱语:“……圣人啊,我恨你像一面镜子,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照出最顽愚的我自己。”
他幼时的憧憬,少年时的惶乱,青年时的隐忍,成年后激烈的爱恨与离苦。
他如尾生抱柱,痴心不改;千年独对寒潭,他顾影自怜。
他给自己造梦,编撰出属于“谢夫人”的完整一生,再从梦里寻找师尊爱他的证据,傻傻地骗着自己,圣人还会爱。他是圣人唯一的爱人。
“……我好贪婪,内心深处,原是想和您一起死的。”
殷无极的肋下血肉模糊,翻卷皮肉如同绽开的红莲花,包裹着似金似铁的剑身,如同吐露温柔的花蕊。
剑从他被剖开的胸膛穿出,亦然刺透他的师尊,将两人躯体牢牢钉起,倒映在冰面上的剪影连为一体。
血肉的缠绵,千丝万缕纠葛的并蒂莲。
剑伤也是情人的私语。
“很好的愿望。”谢衍阖目,却静静微笑,认可道。
与心魔争斗时,殷无极为了不被夺走天生魔体的控制权,不惜自伤,以无涯剑刺入腹部,强行封住魔体,是豁出性命的自伤自毁。
毁天灭地的剑被他深藏血肉之下,生生遏制住了心魔的扩散,企图在这座天道的猎场中争取一线生机。
可是,如今这本该藏在他腹中的无涯剑,竟然如同他疯长的恶念与憎恨,不受控制了。
“……不能这样,您并不是只属于我的‘夫君’,当不得真的。您是全天下的圣人啊,我……”
圣人之爱太沉重,他不敢真的要,只肯骗骗自己。
殷无极如幽昙,伶仃盛开在师尊的脊背上。剑锋穿出他的血肉,带着他滚烫的血,再贯入他最爱之人的躯体。
少年大魔面色骤然惨白,垂下头颅,躯体被傀儡线勒紧,肢体上浮现出层层缠绕的红线,坠着累累锈色的铜钱。
恶紫夺朱。
“别崖,醒一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