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长在圣人玉像缝隙里的花藤,终于要开花了。从最初的无害,到如今的疯长,刺破他的骨茬,撕开他的五脏,穿透他的肺腑,再将两人无解的命数连在一起。
谢衍明白他不清醒。哪怕被如此重伤,他也没有一句责备,温柔问道:“别崖,你还清醒着吗?”
“……师尊。”
谢衍不欲把任何压力置于他的双肩,一如平常,带着淡淡的关切。“……好孩子,你疼不疼?”
“不疼。”阴霾驱散些许,眸底血狱滔滔的大魔好似回神。
他垂着头,牙齿轻颤着,却舐去谢衍脊上的血。他的身体簌簌颤抖,伸手环住谢衍的脖颈,敞开血肉模糊的胸膛,乖乖伏在他的脊背上,横贯的伤口似乎也要长在一起。
殷无极唇边不断溢出血,眼眸忽明忽暗,混乱道:“……这么锋利的剑,疼的应该是师尊才是,我伤到了您……奇怪……我明明不想的……”
“我不该恨您,我爱您……”少年的声线带着哭腔,惶惶然,似乎在祈求。
“快杀了我啊,师尊……”
命魂里锁着复杂的人性。化为人间七苦饮得,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天似囚笼,这是他逃不过的宿命。
“不要睡着,别崖,和师父说话,什么都行。”谢衍纵使被长剑贯穿胸膛,却稳住了脚步,背负着伤痛向前。
“见过的人、美景,或者是今日的天气……这座城里没有天气,那就说说见闻吧。”
他是师长,绝不可以倒下。
“不想说吗,那就说些关于师父的。”谢衍的语调依然轻缓温和,“告诉为师……在我身边,觉得窒息吗?”
“……”
“不想回答,那就听我说。”
谢衍眼前又是大片浓重的色块了,是心魔。他无法驱散幻象,索性阖目向前走去。
白衣的血污渐染,在他的心脏处绽开恶欲之花。
圣人道体不可侵夺。
谢衍毫无弱点,情绪稳定到可怕,如同摧撼不得的山岳。谁也无法从无懈可击的他身上,寻到那条能杀死他的裂隙。
除却他的爱徒。
殷别崖的一滴泪,能够在他的圣人道体烫出一个偌大的空洞;他的一滴血,能够轻易腐蚀他无坚不摧的冰雪道心。
他的爱与恨,根根都是尖锐的荆棘。冰雕雪琢的神像,哪里经得起这样长年累月的磨蚀。
“你向我寻求一死,是想要斩断与我的缘。还是,想要向我索求哪怕一丝关联……”
原本的师徒之缘,本该至善,如今已经扭曲为钉入骨髓的一段恶缘。
“师尊,师尊……”回答他的,是伏在他背后的少年拨开他染血的发,在他颈后一吻。
谢衍承受着殷无极载满憎恨与恶欲的剑锋,胸膛的血濡染,他只是点了灵脉大穴止血,就不再去管;
少年花瓣似的唇覆在他白皙的颈后,温柔如春日的繁花绿柳,教最文采风流的君子也骨酥心动。
冰与火的爱憎,在他魂魄离体,仅有命魂锁在躯壳里时,显的极为赤/裸/裸。
血肉的黏连,骸骨的对碰。
“谢云霁,你不疼吗?”殷无极抱紧他,静静地听他的心跳。
代表人性的命魂淋了血,从混沌中苏醒。他伸手抚摸穿透谢衍胸膛的剑尖,似乎能够透过伤口,抚摸到谢衍掩藏在重重枷锁里的心。他从未离谢衍这么近过。
“不疼,反而高兴。”
谢衍笔直的身躯,因背负着他而微微弯折。他却笑了,“别崖醒了,就可以给为师指路了,带我去找你的魂。”
生命的重量很轻,但世情折磨,生死离别之苦,竟好似要压垮他的师尊。
谢衍伤的这样重,第一反应不是责备,而是在为他的命魂苏醒由衷的喜悦。
殷无极感觉自己浑身灼烫,快要融化在他的身上,然后透过伤口渗入他的心里。
他压抑不住哽咽:“谢云霁。你别找了,就把我丢在这里吧。心魔之城影响不到外界,化为杀人兵器也没有关系,就让我徘徊在这里……”
“别崖,这不可能。”谢衍看着温和,实际毫无商量余地。
殷无极的眼泪簌簌落下,温热的,落在他的颈项间。
“……还不明白吗,殷别崖已经疯了……他潜意识里,一直想要拉你一起毁灭。这样恩将仇报的恶徒,你还要救他?他值得吗?”
谢衍背着他走,没有回答这个值不值的问题,微微笑道:“我是你的师父。”
他近乎偏执的拯救,只需要一个理由。
他是师父。
“我恨你。”殷无极在他耳畔道,吐息凌乱,“谢云霁,你就是这点固执最讨厌……”
为人师长,他就要什么都为他扛。
窒息的控制,无言的守望,师长的保护,却不是真正的爱侣。
“我知道。”谢衍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前方,道,“恨亦长久,你且恨我。”
“……但是,我好爱您啊。”
殷无极将幽微的心事尽数说出,混乱的,不堪的,痛苦的一切。
殷无极亲吻他染血的发,干涸的血眸氤氲痛苦,他轻声道:“……您是师父,我是弟子,一开始就是错的。我若不是您的弟子,或者不是魔修,仅仅是一介凡人,倘若今后相遇相知相爱,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您身边,用最美的年华……陪您走上一段人生路。”
“离去时,您也能在我墓碑上留下一段话,为我生平作注脚。”
他潜意识里,竟然认为做一个凡人,远胜过做那九重天上威势赫赫的魔道帝尊。
但是,当初的凡人少年,已经是他回不去的过往了。
他笑着哭:“……歧路穷途,仙魔道别。圣人啊,我要走到尽头了,您与我之间微末的那一点缘,也要断了……”
似乎是正合他的欲望,穿透血肉的剑化为荆棘,将一圣一尊的躯体钉在一起。
最是人间留不住。
恶缘的荆棘在舒展,是从绝望中喂养出的幽冥花束,鲜血一簇簇地开花,开在心上,艳烈怒放。
淋漓尽致的美。
谢衍忍受了这一切,万剑穿身也好,只要这把剑能把他们贯在一处,穿身就穿身。死得好。
他听见心魔的残响:
“圣人没有弱点。如果你此时丢弃这个包袱,收回灵骨,独身涉江渡河,你依旧是圣人,是天道代行者,未来还能登天求道,什么也不会改变。”
“……他要死了,他是你的累赘,拖累了你千年,难道你还要一直带着他往前走吗?圣人谢衍,你为什么不放手?”
“他想做你的妻,就合该教他如愿以偿。魔君最后的用处,便是供你证道,尸骨成为你最后一级天阶。”
“登上这一级,你就能与天对弈,多大的诱惑,你不想吗?”
“……”
心魔的低语响起,代表着相同的恶欲从他的心中疯涨。
“你若执意不肯杀妻证道,就必定要死于‘情’之一字了。”
谢衍回答:“死又如何。”
“千年又千年的清修,难道你要舍去吗?”
“……清修。”谢衍重复了一遍,无声嗤笑。
“修为是用来达成目标的,本末倒置。”
“若是非要以别崖的尸骨为天阶,这天,不登也罢。”
面对心魔的引诱,谢衍依然冷静理性的不可思议。
或许他曾经还有所犹豫。如今的谢衍,已经是一个完全明白自己要什么的男人。
圣人也有“圣”与“人”两面,并非真的无欲则刚,恰恰相反,人的一切追求都是欲求的外化,正是欲望才让人刚强。
名为“谢云霁”的男人,深藏在冰面下的欲望是……
殷无极听不见他的心魔,只听见他说生死,惶乱地环着他的肩背,对与虚空对话的师尊道:
“您怎么了,怎么突然说死不死的事情……”
艳绝天下的魔君重伤濒死,魂魄不全时,越是残缺越是美,越是疯癫不稳定,越是慑人心魂。
他流云似的墨发披散在谢衍的肩头,红线与铜钱垂落,连同飘荡的玄色衣摆,似是鲜红的枝枝蔓蔓,流苏般摇曳。
面前浓重的怨气已经布满长街,殷无极看见,那些残肢断臂组成的因果恶念,那是追着他不放的血债。
“地魂。”入骨的绝望也传导到了命魂中,殷无极克制不住轻颤,“师尊,不要往前,前面是阿修罗道……”
面对炼狱景象,谢衍无声轻笑,在美人苍白的手臂缠绵地圈住他时,偏偏头,与他刚好蹭过来的唇相隔半寸。
暧昧的距离。不止是师与弟子。
谢衍向来压抑幽深的眼眸好似活了,蕴着飞扬的神采,淡淡笑道:“卿卿莫怕。”
谢衍用无涯剑化身的荆棘,将两人捆在一处,不至失散。山海剑在他的右手中浮现。
他傲然一笑,风流绝代。
“卿卿吻我一下,夫君带着你,杀过去。”
第404章 阿修罗道
如此近的距离, 殷无极轻轻侧头,就能亲吻谢衍看似无情的薄唇,他也如此做了。
谢衍的唇不似他平日的凛冽, 而是柔软的一段春风。
殷无极抿唇,先是蜻蜓点水, 舌尖微微勾勒他看似凉薄的唇畔弧度,宛如飞过沧海的蝴蝶, 静静停在伶仃的枝头。
“愿您战无不胜。”他连声音都是甜丝丝的缠绵, 满怀敬慕与多情。
得到一个来自情人的吻,谢衍笑了, 白衣风流写意, “自当战无不胜。”
说罢,他抬手,轻轻按过美人柔软的发旋,目光却平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