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超越认知的荒谬一切,竟然未曾离开某人的掌中。
红尘卷不断铺展,那些逃窜的黑雾形成逆向的龙卷风,从地上向天上,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到卷中。
城中的群妖乱舞,却在圣人的卷中化作漫生春草,百花拂晓,一切都归于虚无。
久久的沉寂后,天边浮现圣人的虚像。
他的侧脸清寒冷静,伸手握住这铺满天际的红尘卷,将其徐徐卷起。
这一瞬间,世界都在他的指尖腾挪辗转。好似这天下,无论圣仙佛杰,在他眼中皆为蝼蚁。
咚,又是一声钟鸣。
裂开的古老高塔沉默巍峨地伫立在那里。它抵抗了几千年妖物的冲击,忠实地坚守了使命,未曾让妖物越塔一步,祸乱世间。
却不料,它没有毁在战争中,却毁在了阴谋里。千年的坚守,敌不过人心的叵测。
正如巍峨恢弘的仙门,从外部是摧不毁的,内部却有着蛛丝般的裂痕,华美的外袍之下爬满了蚤子。
倘若那股强行弥合仙门的外力骤然离去,仙门的垮塌,同样也会在一夜之间,轻易地如同推倒积木。
红尘卷收起,沉沉夜色又回归城池中。
“师兄,你醒一醒,师兄。”
叶轻舟半跪着,摇晃倒在地上,几乎在“道”中迷失的宋澜,神色忧悒:“怎么了?刚才师兄一直在攻击虚空之中,陷入幻觉了吗?”
“无事……”宋澜支起身,这才察觉自己冷汗淋漓。
他时常听说红尘卷的鼎鼎大名,听得久了,就不屑一顾。但是近距离直面冲击,他还是第一次。
道子想起那自己远不可及的“道”,本就难看的脸色又灰败几分,勉强道:“不愧是‘半部天书’,红尘卷的力量,实在让人着迷……”
如果红尘卷就是接近道的关键……
那么,为什么红尘卷,不能成为他的呢?
这在宋澜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总有一日,这种窥视与贪婪将会生根发芽,成为野心与欲望的温床。
沧澜塔下,目睹着圣人展开红尘卷的修士,几乎此时都不能站立。
待到一切砥定,谢衍伸手,从天幕上摘下红尘卷,将其合起,重新放回衣袖中。
摇摇欲坠的沧澜塔,龟裂停止了,烈火也无影无踪,只因为塔中已经空无一物。
唯有先前坠下的瓦砾与烧至漆黑的封印,在塔下堆成小山,地表坑坑洼洼,一片惨淡狼藉。
谢衍转身,雪白的儒袍丝毫不乱,轻拂的墨色长发在夜风中飘扬。
他淡淡道:“收拾残局。”
这些后续的事宜,自然不必仙门之主插手,两名跟随他身侧的道宗宗主忙示意弟子上前。
原本尽是集结的妖物大军的空地上,除却一个大坑之外,空无一物。
谢衍转身时,不少修士下意识地跟随上去。
却见圣人的神情极为不快,黑眸幽沉如寒雨,让人见之寒胆。
“谁动了沧澜塔的封印?”谢衍顿足,先是俯视着看向那聚拢熙攘的人群,微微冷笑。
自然没有人应答。
谢衍合起眼眸,感受着不远处小苑的结界被撕裂,连他赠送的首饰都被摘下,魔君本人早已无影无踪。
白衣圣人的情绪低到极致,幽微的暗影,迅速聚集到他的眼下,即将化为摧撼整个仙门的震怒。
“你们之中,谁动了吾的结界?”
第425章 灵位之前
长夜余火烈烈, 被烧毁的圣人小苑还处于封锁中。
白相卿抱琴匆匆抵达时,先到一步收拾残局的长清宗弟子面面相觑,神色颇为不安。
“发生了什么?”白相卿抬眼, 见到人去楼毁的小苑,瞳孔顿时一缩。
他顿时意识到, 他和小师弟是被那位殷师兄支走了。
也不怪他们离开,殷无极待在圣人结界里, 整个仙门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不过一掌之数。不是他们护着“师娘”, 倒是魔君保护他们了。
外面妖影重重,烈火此起彼伏, 城池危在旦夕。
殷无极瞥来一眼, 似笑非笑道:“面临严峻事态,作为圣人弟子、本座的师弟,你们难道分不清轻重缓急,不知何人更需要救助?本座这边没什么要紧的,你等在本座身侧耽误一刻, 就少救一人, 如何对得起圣人的殷殷嘱托。君子藏器于身, 待时而动。师弟, 此时不动,留待何时?”
魔君这一番慷慨陈词,实在深明大义, 好似他们哪怕在结界里龟缩片刻,就十恶不赦了。
白相卿收回回忆,抚着琴首,忧心忡忡地想:“看丢了,这怎么和师尊交代……”
见三相现身, 为首的长清宗弟子走过来。
他们本是肩负着打探圣人内院的任务,正好路过此地,还没见到目标本尊,就目睹了这片让人心惊胆战的大火,忙呼朋引伴地用道术灭火,这火却邪异的很,直到将此地烧的半点不剩才停止。
长清宗弟子行礼,声音微微颤抖:“白仙君,您还好来了。您且去认一认,那废墟中的尸首……可是圣人的那位……”
白相卿先是一懵,下意识道:“尸首,哪里来的尸首?”
他被推着往前,见到断垣残壁中一具被火烧毁的焦尸。不,那已经不成人形,只能称之为残骸了。
白相卿:“……谁死了?”
长清宗弟子见他这般迟钝,还以为他是抗拒接受现实,委婉道:“料想是个凡人,但是圣人庭院里,向来没有凡人出入,唯有那位……”
白相卿低头看着熟悉的首饰,心里戚戚。
糟糕,殷师兄金蝉脱壳了,这是什么发展。怎么办,师尊的心情一定坏透了,不要这么坑师弟啊!
白相卿还没忘记,魔君对外的身份是圣人的“前世情缘”。
为了维护师尊名誉,是考验他演技的时候了。
白相卿一掐自己大腿,想起古琴谱被游之师弟泡水的事情,忍不住悲从中来,对着残骸悲愤道:“师娘!是谁对你下的毒手,此仇必报!”
他这情真意切的一声“师娘”,把在场的道门修士吓得一哆嗦,差点抱头痛哭。
连三相都认的师娘,八九不离十了吧。圣人在乎的存在,却在他们北沧城的地界凄惨被害,谁受得了圣人的盛怒与降罪?
从废墟里好不容易挖出凡人全家,又施展绝学除灭妖物的沈游之,也在凡人一声声的仙君中迷失了自我,轻飘飘地回来了。
夜色深处,烟云弥漫。覆盖圣人结界的小苑被夷为平地,聚拢着许多人。
沈游之迷茫地看了看左右,以为自己走错了,刚想抬腿离去,却被分开人群的白相卿喊住。
“游之师弟。”白相卿把他拎了回来,传音解释几句。
“那一位金蝉脱壳了,现在废墟里是一具不知道是谁的尸首,现在不能穿帮。”
沈游之仰起脸,迷茫道:“啊?”
白相卿摁着他的脑袋,严肃道:“师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就现在,快哭。”
“不然,等师尊回来,得知我们把那一位看丢了……”
沈游之一个激灵,眼泪刷的就掉下来了。
他用袖子揩着眼眶,泪眼朦胧,哭的打嗝:“呜、呜呜呜,师娘,你死得好惨啊,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大好的青春,师娘——”
谢衍处理完沧澜塔的封印,即刻赶回小苑附近。
他身影刚至,就有人道一句“圣人来了”。随即,聚拢的人群哗的一声散开,齐刷刷地看向他,眼神很不对劲。
畏惧,同情,叹息,或是都有。
谢衍:“……”他总觉得猜到了什么。
长夜未明,旁人执着火把,照耀道路两侧。
白衣圣人疾步走去,人潮宛如分海,纷纷向两侧退去,让出一条直通深处的小径。
仙门众修士屏息凝神,眼睁睁地看着谢衍走进废墟。
谢衍虽然猜中些许,但当他垂眸,看见被漆黑的布包裹起来的残骸时,还是觉得心中一刺。
残骸化为焦炭,辨认不清任何特征,甚至连个人形都拼不出来,只能用黑布包裹着,不至于散落一地,与尘灰瓦砾混在一处。
一副被取下的珍贵首饰压在黑布上。
圣人亲手打制的灵器,哪怕经历过焚灭一切的大火,只要拂去灰尘,首饰依旧光华流转,完好无损。
这长久的沉默中,需要有人出来为圣人解释情况。
长清宗弟子必须要把宗门从嫌疑中摘出来,为首的清了清嗓子,“还没有确定遇难者的身份,圣人,这……我们不敢擅专,请您来定夺。”
仙门自然有查验身份的术法。必要时候还能唤魂,让死者开口说话。
可是见过那位夫人当面的修真者极少,即便见过,也回忆不起太多特征,就排除了绝大多数手段。
倘若受害者是一名寻常凡人或是后台不大的修士,必然事急从权,从亡者身上下手,冒犯就冒犯了。
但那是圣人的人,谁敢贸然施展神通?
甚至他们生怕圣人看出留下谁的灵气印记,纷纷离得远远的,连最后的敛骨都是三相所为。
谢衍俯身,揭开黑布看去,心里就明白了大概。
亡者是一名未曾修炼的凡人,体态特征不明,气息在被焚烧前就断送了,俨然是一具早已备好,用于偷天换日的尸首。
别崖不会戕害无辜,此事并非他的手笔,多半是有第三方势力趁火打劫,妄图绑走他的“夫人”,目的不明朗。
谢衍的视线凝住,想起仙门的风声鹤唳,沉默片刻。
如果一切编撰的故事都是真的,他的凡人情缘无疑是圣人的最致命弱点,又是软柿子,最是好捏。
但这前提,是这位“情缘”的本体,不是帝尊本人。
他们识海相连,谢衍调出他赠予的魔种去信,却迟迟不应,不知在何方作什么死。帝尊刻意切断联系,大抵是打定主意金蝉脱壳,怕他恼了。
谢衍不愿再亵渎亡者,轻轻敛起黑布,郑重地遮住亡者的骸骨,不再惊扰安眠。
谢衍不知自己凝望尸骸,神游天外时到底有多低气压,多么令人怖惧。
他低声说:“设个灵位,安葬吧。生死轮回,命数注定……只可惜……”
仙门众人拿不准他的心思,总觉他的气场宛如暴风骤雪,又目睹圣人举手摘星辰日月的那一幕,恐惧还未散去,却见他如此沉默的敛骨,实在教人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