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话锋一转,又缓缓道:“近日天道异动,鬼门开,妖塔封印松动,更有天外来客,灾劫频繁。东洲自己的土地上,灾劫一会靠捂,一会靠盖,你若还为了些许支持,当这个出头鸟,替人周全,才是害了道门。”
宋澜知道自己哪怕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未能强过圣人谢衍,长叹一声,道:“听凭圣人。师尊若不出面阻止,小子不敢有异议。”
道门时无英雄,全在汲汲营营。宋澜既寄望于叶轻舟能快点成长起来,又担心他强势后会抢了自己的位置,心绪复杂,暂时按下不表。
但是,没有宋澜的维护,一切牵连进沧澜塔封印纵火案中的道门之人,到底是下狱了。
与此同时,谢衍将长清宗被扣押的弟子送了回来,完好无损的。
明明宋澜没有开口要人,但圣人竟如此手段,告诉这批长清宗弟子,是宋澜向圣人据理力争,将他们换回,不仅让他们痛哭流涕,向着宋仙君表忠心,更是涨了一波他在宗门中的声望。
“……原来如此,双刃剑。”宋澜安抚过他暗中派出去的弟子,让他们下去之后,才意识到此举的背后含义。
“我去了一趟圣人面前,下狱的是我原本的支持者,但是回来的,却是长清宗弟子。”
但是,宋澜又不能说要牺牲长清宗弟子,毕竟亲疏远近,更别说他们是宋澜派去的,只得吞了这哑巴亏。
“这是敲山震虎。”
叶轻舟看着师兄懊恼的样子,心中虽然明白圣人手段如何,只是这么轻巧地就让师兄一败涂地,也是长叹。
“师兄,你是被裹挟进去的,本不是你的错。”叶轻舟安慰道,“何况,烧毁沧澜塔封印一事十恶不赦,让主使者得到应有的代价,才是正义,师兄不必耿耿于怀,用他人的错误惩戒自己……”
“师弟,不止如此。”宋澜按着眉心,他觉得头又痛了起来。
“开了明镜堂,圣人亲自主审。办事效率真是快,我方才听闻,已经有数人被定了首恶,由圣人亲手诛杀。其余人等或是废除修为,或是罚没家财,或是直接摘除了一整个门派的资格……”
“本是以为法不责众……却不料,圣人谢衍本就抱着一锅端的想法,当然不肯轻轻放过。那死去的凡人,连死亡都被利用的如此彻底。呵,谢衍这种没血没泪的男人,果真是圣位之上,没有一个有七情六欲的……”
“……”叶轻舟无法反驳。
在生死面前,他看到的那些纵容疼爱,或许是高高在上的圣人,给予小宠物的几分宠爱,排遣寂寞,而非真正的动情。
喜爱的宠物死去,位高权重者或许会不快一阵,但在其过世时给一个体面,投注几分怀念,时过经年,也就过去了。
“他再度强调了仙门律法的威严,达成目的,再往前,整个东洲,无一人敢质疑他的威严了。”
在旁人猜测中被妖魔化,或是被赋予绝对权威的圣人谢衍,刚刚结束了明镜堂的审理。
他亲手弑杀胆敢焚烧妖塔的祸首,衣袂飘飘,袖摆染了半扇血,血腥中带着雪山般的凛然。
谢衍踏入房内,蹙着眉头,不知多少次开始试图联系帝尊。
但是似乎是地域太远,魔种的传音无效,识海里的喊话也没人回,他堂堂仙门之主,竟是被徒弟晾着了。
“……这也不回,吾不要面子的吗?”谢衍走到屏风后,沐浴更衣,刚刚换下染血的白衣,却听到一句回话,小心翼翼的。
“师尊,我若是做了些小事,您会替我背锅的吧?”
“……”谢衍轻轻抽气,第一句话就是叫他背锅,徒弟到底干什么了?
第428章 罪恶之证
“所以, 你做了什么,才这样忙不迭地找我来坦白?”
帝尊的识海终于有了反应,圣人这几天被他晾着, 自然心情不太美丽。
谢衍渡过寒潭,缓缓涉过水泽, 鲛绡白衣下摆沾染氤氲绯烟,最终来到赤红艳烈的凤凰花树下, 落座。
殷无极早就等他许久了, 他备好茶酒,先观察他不动喜悲的脸色, 在圣人底线边缘反复横跳, 试探道:“您先保证不责备我。”
他连平时的“本座”自称都不带了,显然是心虚。
“那要看陛下做了什么。”谢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压压火气,“吾考虑考虑。”
他的底线在帝尊面前,总是低上很多。就算他踩上去, 谢衍寻思, 大不了再往后挪一点。
殷无极双手绞缠轻点, 抬头看他一眼, 又迅速埋头,声音也低了下来,像个犯错误的学生。
“我把南疆那位大祭司杀了。”
“……什么?”谢衍啪的一声捏碎了杯子, 声音微微提高。他难得这么不淡定,“谁?”
殷无极抿抿唇,心虚的不行:“这个篓子捅大了,本座也心里知道,就是知会圣人一声, 我自然会承担责任……”
谢衍按着太阳穴,只觉得青筋在直跳,“陛下不过离开了半个月,吾还以为你借此金蝉脱壳,回北渊闭关了。”
“谁想到,你竟是嫌这五洲十三岛风云不够多,孤身深入南疆,还杀了南疆大祭司?别崖啊别崖,你就算求到为师这里,为师如何替你兜底?”
南疆在此事中掺了一脚,帝尊哪怕是套着马甲,但是“谢夫人”身份被觊觎,他也不是面人,自然会回敬。
谢衍是料到了,但是殷无极天生就是来破他的天衍之术的,总会给他惊吓。
殷无极做好了乖乖挨训的准备,耷拉下脑袋,才听了两句斥责,却没声了。
谢衍深知徒弟虽然荒谬,但毕竟已是一道至尊,不能责备太过,叹息一声。
殷无极听不见他拐弯抹角的讽刺,反倒浑身不适应:“圣人,您不骂了?不是应该说我做事荒唐么……”
“别崖并非无知幼童,知晓其中利害。既然你决定要杀,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吾现在不该责备你,而是细细听你的解释。”
谢衍伸手抚过他流丽的长发,观察他元神,见他神情清明,没有心魔加重的迹象,也不似受伤或者中毒,才缓了缓气息。
他温声问道:“南疆巫人手段邪异,很难对付,别崖伤着哪里了么?疼不疼?”
谢衍并未怀疑胜负结局。在南疆上古传说中,大祭司是巫祖的地上化身,以大祭司的口舌,说出巫祖的箴言。
但是,南疆大祭司修为再高,也高不过尊位。
帝尊绯眸明亮,露出少年般的快活神色,笑着蹭到师尊怀里,尾巴都摇成桨了。
“本座就知道,圣人是关心我的。”
殷无极好快乐,原本矜持雍容的君王姿态也端不住了,很快就黏到圣人身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无论我犯了什么错,您都会给我解释自己的机会。就算我倔着不肯说,您还是会帮我平事,再慢慢等我开口。弟子料想,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圣人更好的师父了。”
谢衍被他双臂扒着不放,白衣凌乱,温雅君子也显的疏放几分。
“您剩下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爱解释自己了。”殷无极控诉,“圣人心思缜密,洞彻五百年。有时候,您不说给我听,我如何明白您的心思?”
他无奈,“一会说师父坏,教你伤心;一会又把为师夸到天上去,陛下的心思可真是变幻莫测。”
谢衍心知肚明,帝尊跑到他面前又是频频提师徒情分,又是小心翼翼认错,也是明白此事重要。
当然,没到圣位的大能,在圣人和帝尊眼里,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
谢衍伸手环着小狗,说道:“好了,别撒娇,说说情况吧。”
殷无极从他进入南疆时说起。
“本座那日在结界里,就感觉到有人在盯梢。既然不知其来意,于是本座故意把结界敲开一个口子,支开师弟们,打算卖个破绽,引蛇出洞。”
“他们也不在东洲停留,直接上了船,试图把本座的化身送回南疆,给大祭司施法,寻找圣人的弱点。”
“本座在海上,反手黑吃黑,弄沉了船,还把一名红袍祭司的记忆提取出来,化作他的样貌,提着制好的傀儡,打算去南疆神殿中会一会这位新上任的‘大祭司’。”
殷无极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他的声音低沉,“我最终决定杀他,也是有原因的。”
“此话怎讲?”谢衍看着他面上多余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雪的冷静。
“此人必须死。”
殷无极唇角压平,他丝毫笑意也没有,“本座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历任南疆大祭司,是同一个人。”
谢衍:“……此话当真?”
殷无极的修为高于南疆大祭司,他并未看出这名前来复命的红袍祭司早已非他派出的那个。
南疆大祭司得知他抓来了与谢衍有姻缘牵绊的凡人,十分满意,要殷无极背着那凡人随他去一个地方。
殷无极手上提着以假乱真的傀儡,抹上些圣人灵气的痕迹,不用术法验证,就与真人无异。
“本座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跟了上去,能得到些情报也是好的。南疆向来封闭,若不是有这项任务,就算是本座也没办法靠近这南疆神殿,能探明一些是一些,就算真的暴露,也无所谓,本座自然出的来。”
当然,殷无极隐瞒了一些事实。
他当初虽然在谢衍的命令下与巫族对着干,个人也比较倾向与妖族建立友谊,但他实际上是没有站队的。
南疆巫族是仙门的敌人,却并非魔洲的,更是与北渊魔洲毫不接壤,素来无冤仇。
他不能轻易对巫族动手,这意味着选边站。同时,巫族也忌惮他,不敢将他彻底推往妖族一侧。
就算他这个不速之客造访,除非有信心把他坑杀在南疆,否则南疆大祭司不能碰他一根汗毛。
殷无极:“师尊见过蛇蜕皮吗,褪下死皮,长出新皮。南疆大祭司的传承,恐怕也是依靠这种方式。”
他的眼底似乎还蒙着血气,冷冷道:“上一任大祭司,根本不是老死,我在六欲浮屠塔中,看到了他的皮……还有很多的皮。”
殷无极一进六欲浮屠塔,浓烈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宛如身在墓道之中。
他随着那披着年轻男子皮囊的大祭司走在通往地下的楼梯上,一盏灯照着两侧的壁画,那是南疆的神话传说。
进入六欲浮屠塔的地下一层,两侧的刑架上整整齐齐地挂着人皮,腐朽发皱的老人皮,还有青年男子、女子,甚至还有幼童的皮囊,触目惊心。
殷无极阖起眼,想起那戴着鬼面遮脸,身披紫袍巫服的大祭司。
修为深厚,却陈腐,透着行将就木的死气。
“他是如何恢复年轻的,到了大限之年,先褪下老旧发皱的死皮,露出腐烂发臭的身体,再套上年轻漂亮新皮囊……如此,就算做下一任‘大祭司’了。”
“南疆邪术血腥残虐,本座早就知晓。但是将活人的皮从头皮生生剥下,套在自己身上,还是让人厌恶至极。”
谢衍突然猜到了殷无极动手的原因,他看着徒弟垂着眼眸,眼里却透着铁一样冰冷的杀意。
“南疆既然无法从这种人周而复始的统治中解脱,就由本座来亲手终结。本座……我,做不到见到这么多尸骨,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转身离去。”
谢衍已经不难猜出,那位南疆大祭司为什么听说他宠爱一名凡人,就非得派人去掳来,还要的是活人了。
“……他不介意换一张少女的皮囊,博取我的信任,或者是引我露出破绽后,实施刺杀。”
谢衍注视着情绪明显波动的殷无极,缓缓道:“南疆夺取中洲最大的阻碍,是我。”
他要活的,自然是要读取记忆,找出弱点,然后剥了那凡人少女的皮。
谁能料到,他眼中的那凡人本就不存在,不过是帝尊的一重身份。
当那紫袍的南疆大祭司持着银铃,背对着看似谨小慎微地走在他身后的红袍祭司时,大计得逞的自满微笑,浮现在他覆盖面具的脸上。
“啊,我们巫族迟早会在巫祖的带领下光复,回归中洲,回归我们的沃土。”
“巫祖啊,巫祖,我们在这阴暗潮湿的雨林里已隐忍千年又千年了。您的荣光,保佑我们追逐烈日,奔赴太阳。”
本只是打算探听情报的帝尊,听到狂信者的自语,又看着两侧立着带着斑斑血迹的长刀时,在电光火石之间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