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何为战争
天元历607年4月, 魔道帝君殷无极挥师南下。东洲避战多年,不敌魔道大军, 节节败退。血流漂杵。
就算后方再粉饰太平,也无法掩饰战线的告急。宋澜作为道门当前的话事人,自然是最坐立不安的那个。
他刚刚结束了议事,问过满座长老宗主,有谁肯自告奋勇,去前线阻挡魔修,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最终还是没商议出个结果。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当尊修闭口禅的大佛。
甚至是最新投诚而来,主动要求参与议事的几名世家大能, 也都像是个撬不开的蚌壳。
“看来诸位并没有为我道门奉献的担当!”宋澜见实在叫不动人,在不快中拂袖离去。
他不得不承认, 平日里他们愿意捧着他这位“道子”, 是看他是道祖之徒、是名正言顺的道门继任者的份上。
目前以他的资历和威望, 想要让这群老不修压上家底儿为他出生入死, 基本等同痴人说梦。
宋澜兀自恼怒:“就算是因为启明城一事报复, 也该有限度。掀起仙魔大战?怕不是那魔头还记着千年前的仇怨, 得了一个借口, 就迫不及待地挥师东进, 拿平时不睦的道门开刀。笑话,怎么不见他对他那位道貌岸然的师尊喊打喊杀?”
当然, 这也就是几句气话。
宋澜知道, 且不说谢衍本人就在边境线上镇着, 中洲仙门本就因为先前的灾难动员起来,此时圣人令尚未撤销,又长期面对南疆方面的进攻, 早就做好了全面战争准备。
魔君与仙门打交道多年,彼此之间谁不知道谁。
此时反目为仇,一边是刚刚打退天道灾劫的圣人,一边是道祖退下来,他这个刚上位的二代地位还未稳固,底下一群论资排辈的老祖宗,谁是软柿子,谁外强中干,难道还不明白吗?
殷无极看着疯,却不傻。无论外界炒作的有多热,他才不肯刚开始就打仙门主力,与圣人真刀真枪地干上,那只会让他人渔利。
说直白点,他捏的就是软柿子,谁叫他道门换代,实力不行呢?
都到了战火燃起时,可不是什么点到为止的比拼。扑上来撕咬的是虎狼,道理就是弱肉强食的道理,难道还得先说上几句道德经?
刚刚从中洲抽身回来的叶轻舟抱着剑,疾步走入偏厅。
叶轻舟见师兄愁眉不展,唤住他,“师兄,我愿出战。”
“师弟?”宋澜抬首,见到师弟,也是一怔,他没料到叶轻舟会违背他的命令,私自返回东洲。
比起感动师弟愿解燃眉之急,他最先产生的是师弟违背自己命令的不悦。“叫你去支援盟友,你怎么此时回来了?”
“东洲更需要支援。”叶轻舟道。
他清楚,师兄不想让他靠近道门的权力中心,更不欲让他在此时大放异彩。所以,师兄把他支去中洲,表面上说是支援盟友,可只是派遣他和一些边缘弟子去中洲,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发配无异。
叶轻舟领命去了中洲后,发现中洲仙门各司其职,合力挽救凡人。
虽然仙门同侪待他颇为礼貌,但谁也没时间去管他这位隔壁来的大少爷。即使叶轻舟自请领任务帮忙,也就是分配他一些轻松的活计,主打一个不让金贵的道门剑神受伤。
他坐了一阵的冷板凳,就听闻仙魔大战开打了,目标就是东洲。
圣人诸事缠身,自然是没空见他的。叶轻舟识趣,没等中洲仙门赶人,他向圣人留书一封,回来了。
“……师弟回来的正好,为兄现在正犯难着。”宋澜很快转变了态度,热络地前往相迎,“若是师弟愿意出战阻截魔兵,危局可解!”
真的可解吗?道门偌大,隐世大能众多,平时分利益的时候人来的比谁都齐,宋澜为坐稳道门之首的位置,笼络的时候也很舍得,也的确借此建立了初步的声望。
关键时刻,他平日里好处没少给,但竟然一个都喊不动!
宋澜心下恼怒,咬着牙关思考对策时,却蓦然想起当年圣人东巡时的盛况。
这些动不动给他甩脸子的老家伙,在东巡的圣人面前多么的卑躬屈膝!
圣人若是和颜悦色,他们个个恨不得腆着脸贴上去,单方面声称是其多年老友。
真是可恨。
道祖不再出手庇护,宋澜才体会到何为人情冷暖,此时也顾不得防备师弟,执手向他托付道:“师弟,你只需在白云关附近阻挠魔宫元帅三日。”
叶轻舟历练云游后,身上轻狂的游侠气息散去,在去过灾劫前的中洲时,他似乎又变了不少,沉稳许多。
“……虽然并不在萧珩那厮的方向,毕竟魔君在东征的魔兵之中,轻舟师弟,倘若你判断不敌萧珩,或是与那魔头照面,即刻撤走,其他人……不必管其死活。只要师弟安全归来,师兄半句不怪你。”
宋澜此言护短,确实也是发自内心。
毫无疑问,他忌惮叶轻舟。作为天才光芒下暗淡的一员,宋澜面对叶轻舟时,总有种当年面对如日中天的圣人时,那股被骄阳遮蔽的愤懑与不甘。
最矛盾的是,这份师兄弟情谊是真的。宋澜虽警惕师弟威胁自己地位,但也是后来的事了。他在道祖常年云游时,是真正做了长兄,手把手将师弟从个半大少年抚养至今。
经历的时间是真的,师兄弟的罅隙也是真的。
宋澜或许会边缘化叶轻舟,却不会真的想他去死。他身居高位,却保着兄弟的闲散游侠生活,实在难说他是好还是坏,是顾念手足亲情还是薄情寡恩。
或许在淡泊名利的叶轻舟眼里,师兄愿做道门的继任者,他不必承担过重的责任,束缚自己的剑,或许还是件好事。
叶轻舟攥紧剑柄的手终于松开,紧绷感消减了点,神情随之舒展:“嗯,师兄放心。”
宋澜为了当好这道门话事人付出许多,如今解了燃眉之急,他终于有心思寒暄,“师弟此次前往中洲,可有什么收获?”
叶轻舟顿住,陷入深思,“……中洲儒门,似乎和道门很不一样。”
比起道门各派孤傲不群,各扫门前雪的作风,儒道的宗门,有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气质。
“他们,中洲的修士,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是仙门的一份子。”
叶轻舟回忆起他看到的种种,“到了后来,不必圣人指派,每个人都自发地去救灾,或是奔赴战场。他们……悍不畏死,甚至死在拯救生民于水火的过程中,是殉道殉节,是毕生追求的光荣。”
“我听闻,法家先宗主,死时甚至不曾保有尸身。墨家钜子,死不旋踵。到了二位的境界,活着很容易,死却不容易。但他们依旧牺牲了,为对抗天灾,殉道而亡。”
“师兄,我们,合该顺应天命吗?天总是对的吗?”
宋澜也愣住了,在他听来,这有些像是天方夜谭。
儒释道三家各据一洲,他们除却同为仙门,传统截然不同。圣人是仙门之主,从地位上有号令他们的权力,但是平日里圣人也不怎么号令他们,都是关起门来各过各的。
宋澜光凭借情报,实在难以理解中洲仙门所作所为。
他们为了谁?
为了圣人吗?难道是被他威慑,或者是逼迫?
悍不畏死?殉道殉节?
千百年的清修,崇高的地位,追求的飞升梦想……
死了就成为一抔土,什么也没有了,这样也不悔?
叶轻舟从师兄难掩波澜的眼神中,看穿了他的疑惑与恐惧。他比起魔修临近的威胁,更加恐惧着这样的仙门,越理解不了越恐惧。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师兄此时的觉悟,还及不上圣人。”
被师弟变相的指责时,宋澜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那种被亲近之人否定的羞恼,让宋澜一口气顶不上来。他甚至想说:“毛头小子,你懂什么?”
要知道,那些恶心人的老东西都是他挡着,无论是存心拉拢,还是虚伪应承,到底没碍着师弟的眼睛,扰他修剑。师弟长年在外云游,又怎知他肩负道门重责的苦?
但他现在无法对为他解决难题的师弟发泄,只得咽回去,化作一句:“请师弟指教。”
言语森森。
叶轻舟越是修剑,越是心境澄明,黑眸温润。他虽然避免与师兄争锋,但话里藏着剑意:“师兄,你站的太高了。山高雪冷,等到你走下清净山,看一看所谓战场,才会真正明白……”
“明白,何为战争。”
战争,修真界已有六百余年,没有真正的战争了。
上一场仙魔大战,来的匆匆,结束的也很匆促。
圣人谢衍在剑门关伏击魔尊,一战封神,从而奠定了他作为仙门之主至高无上的地位。
当时的魔尊赤喉,虽然修为是魔尊,却没有完成统一,不过只是魔洲一方诸侯,临时纠集军事联盟,前来仙门掠夺罢了。
列土封疆、深陷奴隶制沉疴弊病的北渊没什么威胁。
传承断绝,资源匮乏,好勇斗狠,仅靠着一股蛮力掠夺,仅是个草台班子。
现在的东洲,面对帝尊麾下魔兵,却完全不一样。
那是一支成建制的,有最高统帅,经历过统一训练的正规军,其背后更是生产力大发展后,矿产资源丰富的一整片大洲。
黑云压城,白云关。
白云关附近是白云观,在道门也是历史悠久的道观。观主叶轻舟识得,当年道祖护着他们时,观主一口一个道祖弟子,热络的不行。
此时魔兵已至,白云观却让他吃了闭门羹。
“观主在闭关参悟。”这样敷衍的理由,白云观恨不得将“勿扰飞升”四字贴在门上。
叶轻舟青袍斗笠,佩剑站在城楼上,远望着飞尘扬沙,沙尘中挥起了黑旗,再近些,尽是黑旗。
剑客擦拭着名剑千里,沉着地对着宛如热锅上的蚂蚁的城主道:“遭遇这样的敌人,我们偏安多年,总想着保全自身,却不理会道门的、仙门的利益,一触即溃,难道不正常吗?”
这一路上,他布衣走来,看见种种世情。
魔兵没有攻击凡人居住的城池,这一路南下,作为先锋探路的魔宫元帅甚至没有碰沿途村镇,都在定点打击道门灵山大观。
即使是仙门先坏了规矩,对启明城下手屠城。这条“修界事,修界毕”的底线,却是魔修坚持下来了。
叶轻舟从战场路过时,看到的也都是道门弟子与魔兵的遗骸。后北渊魔兵来人收敛,道门却没有人来,于是魔兵在打扫过战场,回收遗物后,也就一并把敌人埋葬。
也曾都是体面的修真者,暴尸野外,未免难看。
萧珩作为魔宫元帅,尸山血海走出来,战场上更是万人屠,恨他的人自然无数,但那都是立场之别。
但他对敌不屠城,不杀俘,治军严厉,不奸/淫,不掳掠,不偷盗。
这样的严格要求,在北渊统一之前就将其写进魔兵军纪,至此已成铁律,违者斩首,夺去从军荣耀。受此人所累,其家族姓氏永远抬不起头。
即使从敌对角度来说,叶轻舟认为,他也是一名可敬的将军。
“来了。”叶轻舟看着魔兵由远及近,铁蹄席卷狂沙,顿时神情一肃,“准备应战!”
第486章 是非曲直
“在下寻访过世间最精妙的剑意, 曾以为,剑应当毫无迷惘, 直到将眼前之敌斩杀殆尽。”
世间万物,是非曲直,总该有个答案。叶轻舟一直这样坚信。
魔兵将至,他该是固守还是出战?
师兄给他的要求是固守。只要拖延三日,师兄承诺,要组织道门精锐展开反击。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叶轻舟认为,他既然有这个能力,就该选择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