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修从不惧战。
道门剑神难得身着长清宗的黑白阴阳游鱼道服,从城楼上降落时, 衣袂随风飘动,道骨仙风。
一人一剑, 他站在数万大军面前。
银铠朱袍的将军跨坐在魔兽上, 一甩缰绳, 魔兽载着他走出魔兵阵列, 与叶轻舟对峙。
“北渊魔宫, 萧珩。”
果不其然, 来者是魔宫元帅。
萧珩哈哈一笑, 声音说不出的轻慢:“这一路打过来, 老子遇到了一路的缩头乌龟,就没打过一场痛痛快快的仗。到了这儿, 老子才算见到东洲仙门的骨气。”
“魔宫十万大军在此, 你敢接战, 有种!是个人物。”
这次出征对外说是三十万魔兵,至于有没有,萧珩嘴上净往夸张了报, 反正虚虚实实,叫人摸不透才是兵家至道。他今日带了多少,他反正报十万,能忽悠一个是一个,也没人能说出个精确数目。
萧珩当然不是剑修,纵横疆场多年,他少有与人一对一单挑,更擅长兵家手段,军事谋略是一把好手。
但是在战场上直面他,叶轻舟能感受到,这位名将笼罩魔躯的魔气凝练厚重,经过千锤百炼,远比他要强。
叶轻舟出身名门,持剑浪游,顺利地踏过渡劫门槛。
天下谁人不识君。谁都知道他是道祖弟子,与他比剑的人虽多,名声虽盛,但是真正能抛却顾忌,与他打生死之战的,一个也没有。
直到圣人出剑指点,不过三剑,教他看见天渊之别。
从此,他更加专注地参悟剑意,将身上独属于天骄的气质逐渐打磨的光华内敛。
“道门长清宗,叶轻舟。”叶轻舟行了一个执剑礼,自报家门。
这是他与人比剑时的惯用礼节。
“没有生死之战的觉悟啊。”
将军一眼窥破其中门道,笑道,“将战场视为比武,叶剑神,你的剑,是杀人的剑吗?”
“也罢,来过两招。”
他话锋一转,又似乎很有耐心,至少远不像他那么大张旗鼓地攻白云关的架势。
他在白云关看见叶轻舟,当即就知道,这位是道门派来专门拖延北渊魔兵攻城略地的脚步的。
萧珩带着大军在这里磨洋工,甚至不打算速速夺城,又在等什么呢?
叶轻舟不知道。
这一场阵前的比试就花了半日。
萧珩似乎无心与他真打,仅仅是用枪术应战,出手亦不是步步绝杀。
叶轻舟的剑,似乎也产生了迷惘。
待到太阳落山,叶轻舟浑身紧绷,左臂被刺伤,单膝跪地深深喘息。
萧珩下盘极稳,持枪格挡住了他的剑气,顺势反击。当然免不得挂了几道彩,却还是呼吸绵长,看上去还能再战三天三夜。
他还是决定鸣金收兵。
“明儿再见,叶剑神。”
他转身时,意味深长道。
魔兵似乎不欲强攻白云关,而是将这道绝关包围起来。萧珩不贸然攻城,守关的道门修士也出不来。
围而不打。
在附近的驻扎地,萧珩给自己上过药后,大马金刀地坐在篝火前,手里把玩着令牌,对着白云关的方位自语,似乎在遥遥与叶轻舟对话。
他笑道:“我在等陛下,你在等什么?”
与此同时,在附近闭锁观门的白云观前,黑雾降临,却无人发现。
玄袍的魔君负手,站在观门前,眼神漠然。
“滚出来!”一声魔音厉喝,几乎让整座山都震慑。
殷无极拂袖,一道劲风打过,将护山结界撕裂,顺势将大门轰开。他的眼眸里燃烧着深沉的烈火。
启明城之殇后,他把搜魂时得到的些许记忆残渣,不知翻来覆去看过多少遍,熟记于心。
记忆处理的很干净,他除却能确认尸身修的是纯正的仙门功法外,看不出太多路数。
一切与始作俑者有关的信息都被删去或是模糊。正是因为没有指向,成了悬疑,才最适合做导火索。
但是没有信息本身,也是一种信息。
仙门偌大,有着删改记忆功法的宗门却寥寥无几,白云观的“庄周梦”功法就是其一,最符合尸体呈现出的状态。
在殷无极决定打穿道门时,白云观在他眼里早就等同于灭门,区别在于他什么时候去屠而已。
在他缓步徐行上山时,阻拦他的弟子有很多,但都不是他一合之敌。
既然已经宣战,每个修仙者都是敌人。殷无极拂袖抬手间操纵魔焰,杀人时毫无顾忌。
他面前的敌人,灰飞烟灭。
他越杀越恨,无涯剑翻飞时,滔滔血雨落下,好似纷飞的大雪,只不过是赤红色。溅在他的玄袍上,又似红梅绽放在黑暗里。
在殷无极踏着烈火与鲜血走入老君殿时,连玄袍都环绕着黑色的火,那是杀业积累到一定程度的迹象。
白云观主平生都是人上之人,在观里至高无上,在道门亦是有头有脸。
可他竟然在看到魔君的一瞬,面露心虚与畏色,好似是看到了注定的因果向他走来。
殷无极单手覆着面庞,他也不知他此时的神情有多诡艳,有多邪性。
他横剑,黑袍纷飞,如同叹息之水挡在白云观主与生门之前,问道:“你可曾参与屠戮启明城?”
一字一真言,蕴含着尊位的绝对压迫。
白云观主不答,面如金纸,抖如筛糠。
殷无极光看着他的神情,就知晓了一切,冷笑:“看来,本座是没有灭错门。”
“老道!告诉本座,主使者是谁!还有多少参与者!”
“……魔头!你问什么,贫道也不会说的。”
“不说?好,那本座就一寸寸捏碎你的元神,连转世都别想。白云道人,你也修行了快千年了吧,若是说了,至少还能保个转世为人。”
殷无极好似在冷静地疯,他平举起右手,五指一抓,凌空捏住老道的脖颈。
“说不说!”
漫长的痛苦。
白云道人也是一方人物,法门“庄周梦”也是顶级的幻梦之术。
或许活得越久越怕死,他当然没有想过,他仅仅是帮忙处理了饵料的记忆,又有强大的仙门庇护,也能会成为魔君最先灭门的对象。他还是太天真了。
“只要开口,虽免不了一死,但仇怨就此了结,本座至少会放你魂魄转世。”
殷无极的声音幽幽,好似噩梦的低喃。
他灌注磅礴的魔气,卡住了他的灵气流动,甚至下一刻就要搜魂……
“我、我说……”在直面猩红的瞳孔时,老道最终还是受不了这种极致的恐惧,刚刚开口。
“是……”
可突然间,殷无极顿住,他感觉到他控制住的老道灵脉寸断,生机飞速流逝。
殷无极神情一变,当即将逼供转为吊命,可这具枯瘦躯壳里的生机,就在老道差点开口的那一刻,违背常理地被阻绝了。
开口即死。
老道面如金纸,舌根僵住,瞳孔正在慢慢扩大。
他死了。
殷无极神情一冷,“咒杀?”
在魂魄消散前,他还有片刻可以搜魂,他什么也不顾,直接用魔气侵入老道的脑颅,细致地搜寻有用的信息。
亦是残渣。
“……人傀之术……天道……巫……”
“巫?”殷无极转念一想,能在触碰禁忌时瞬间咒杀,这样的手段,整个五洲十三岛也少见。
南疆巫蛊之术最神秘莫测,很少示人,他虽然无法断定是什么法门,这么一想,南疆巫术确实十分可疑。
他的眼眸重新归于沉寂,环顾满地尸首,才惊觉他已经屠灭了整座道观。
漆黑的因果激发了他面上的魔纹,教他诡艳的神情还未消散,就这样微笑着,仰望着好似眉眼含怒的老君像。
“本座就在道观杀人了,老君不服?”
魔君徒手拧断白云道人的脖颈,把头颅扔到老君像的供桌上,和香烛鲜果供在一处。
“插标卖首之辈,供给你了。”
他笑着打了个响指,身首两分的道人身上窜起黑焰,紧接着,多半是木质的老君殿也燃烧着,一片火海。
殷无极将残渣捏成光团,放置于专门收集记忆的法器之中。虽然残缺不全,但此行仅仅得了巫术一个线索,对他来说亦是目的达到。
这样细致到环环相扣的局,瞄准的是他最大的弱点,点燃的是他绝无可能忽视的导火索。
仅凭仙门攒聚起来几个乌合之众,就能实现吗?
殷无极很清楚,这背后不仅有重重黑影,更是天道的局。
仙与魔积累多年的怨恨,只要点燃,就会引爆。
既然已经被引爆,这场仗不得不打了,但他偏偏不愿糊里糊涂打下去,他要去追一个源头。
谢云霁说,真相是有意义的。
他说,枉死之人需要一个真相。
彻底覆灭的白云观中,殷无极身在火海里,尸首在燃烧,鲜血在燃烧,一切都在燃烧,连他的心也在燃烧。
“圣人说得对,不能不明不白的死。”
“在这个虚无、迷惘、困顿的时代里,我们所有人都被裹挟进洪流中,浪潮打来,不知东南西北,浑浑噩噩地活,忘记我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殷别崖是如何走到今日的,别人能忘,唯有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