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一回,虚虚实实,他分明是在营造圣人还在东洲的假象,让逃亡的人误判。
沈游之接到珍贵的消息,顾不得藏来源,垂袖敛眸,忙报给正在马车上阖目养神的圣人:“师尊,他们果然逃了。”
谢衍散出消息,就是为了将仙门叛徒从道门的大部队中分离出去。此时,一切皆如他的布局。
“……是吗?下令驱逐,宋东明在大是大非上,还有几分拎得清,也不算无药可救。可惜此子资质平平,时而优柔,时而偏狭,当不了仙门之主。”
谢衍俨然是以评估后继者的角度去看宋澜,他并未拘泥道统之别,甚至给了他重要的立足机会,但他没把握住。
魔兵初入道门时他采取绥靖之策。
前来微茫山找他介入,还留一手先防他。
亦或是举道门之力在渡江时阻击,却错估实力差别,败的太快,不但没能撑到谢衍到来时,更把组织起来的联军都差点葬送。
种种都是令人窒息的操作。
谢衍作为仙门之主,最初还被道统之争排除在外,仙门的机械僵化与权力分散可见一斑。
既然宋澜没有这个能力,谢衍也就不作考虑,就径直出手,越过道门此时快要崩溃的秩序,开始收拾烂摊子了。
“的确如师尊所料,逃了。他们真的会往中洲去?”
沈游之隐瞒了自己情报的来处,只推说托道门中人帮忙留意,实则悄悄将藏在衣袖里的信搓成纸屑。
儒与道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他与叶轻舟私下有交情一事,还是不适合捅到师尊面前。
魔兵过江亦是破釜沉舟,暂时留给仙门截断退路的空隙。
但是他们人少,顶多只能暂时截断一路。何况魔兵并未尽出,在仙魔边界上,还有一些压阵的魔兵未曾出征。
倘若魔兵收拾完逃亡的残军再回身揍他们,谢衍当然不会把中洲修士耗在守道门城池的战争上。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他明白得很。
谢衍也不在意沈游之的小动作,只要消息得到,他无所谓徒弟用什么手段。
“仙魔边界上的魔兵,是别崖……帝尊防我的一手。”谢衍面前摆着沙盘,上面精心地标注出路线。
很明显,边界上的一排黑白的旗子呈对峙之势,他是委任兵家宗主单防的。魔兵动不了,兵家也难以离开边界。
谢衍道,“别崖不会贸然把全部魔兵都压在战争上,虽然号称三十万,但是他真正动用的,应当只有十万。余下的,只有他在鱼死网破时才会动用,更多的价值在于牵制与威慑。”
“师尊料事如神。”沈游之越听越佩服师尊的洞明,眼睛亮闪闪的。
“……只是了解他的性格。”谢衍却笑了,颇有些棋逢对手的赞许,“我教出的弟子,他会怎么做,我能不知道吗?”
沈游之望着师长温柔的有些令人发憷的笑容,莫名有些心惊肉跳。
“前面就是中洲边界。”沈游之道,“师尊,我们就在这边停下?”
“停车,守株待兔。”谢衍拂过白衣,负剑,走下日行千里的马车。
他们来处是一片隐蔽的密林,再往前,就是东洲与中洲路上的交界处。
“三洲交界处,叛徒怕自投罗网,必不会选择经过北渊的路径逃往中洲。剩下的路多是水路,我在发下邸报时已经派人将沿途水路封锁,在江上御剑奔逃,目标实在太大,必定会被发现。”
谢衍的语气不疾不徐:“何况,被仙门发现还好,至少不会当场诛杀。倘若出现在北渊因为复仇杀红了眼的魔修眼中,干脆利落地死掉,或许还是最好的结果了。”
“所以,他们的选择很少。陆路,且途径密林,难以被发现,又不会撞上吾与魔君的逃亡路径……”
目视之处,一座夹在山崖中间,气势恢宏的绝关引入眼帘。
“天门关。”
第499章 天门绝关
天门关一向被誉为南国锁钥, 中洲门户。
雄关奇崛巍峨,位于两座险峻的山崖之间, 两侧皆是陡峭绝壁,周边以悬崖铁索勾连。
悬崖桥的排布遵循九宫八卦,形成大阵,人不可往,唯有关隘入口可通行。
极目处,苍茫寥落,兴亡陈迹。红枫如火,赤霞如绸。苍松咬定山峦,唯有流云奔涌在山岭之间, 是浩瀚的大江。
谢衍独立深秋,玉冠高束, 白衣如雪, 佩锦绣, 负长剑, 在这山岭绝关之间。
寂寞烟云缭绕在圣人的衣袂间, 宛如仙神降临。
他周身的灵气极度内敛, 完全融入到山林浮云之间, 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被他从中洲调来的仙门修士, 早已悄无声息地固守天门关,忠实地遵循圣人意志, 把持住这条唯一的通道。
“来了。”
随着御剑声呼啸嘶鸣, 崇关的寂静被打破了。
来者一行御剑低飞, 从沙沙的树林间穿过,似是要掩藏踪迹。他们不敢超过树林的高度,生怕被瞭望的烽火台发现。
“北边不能走, 沿江水路沿岸都被把持住……那魔头也就罢了,圣人谢衍也封水路做什么?该死的,莫说仙门轮渡,连普通渡船都全部停止运行,来往都需要度牒,查验身份……”
风中传来交谈声,是君家家主君飞卿,以及陆、谢等几家世家连襟。他们向来勾连在一处,此时连逃亡都齐心协力。
“黄老没逃掉,被魔君殷无极那个疯狗截住了。”
“活着吗?”
“活着,但不太好。”陆家家主心有余悸。
他压低声音,道:“黄老不信邪,试图夜里渡江,被刚好拿住。我装成凡人出城时看了一眼,黄老四肢被切断,挖去眼睛,用上好的灵药吊着命,被悬吊在城楼上,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殊不知,他们在掀起战争时,想的无非是仙魔相争,杀红了眼,最终两败俱伤,就到了他们捡漏的时间。
最好三圣一尊里再陨落几个,是谁都好,把位子和权力空出来。他们保存实力藏到战后,就能在乱局中尽情渔利。
战争会造成生灵涂炭,那又如何,重要吗?
这是天道的警示,仙魔削减人口,匀出气运和资源,留给活下来的人,这才是“天命昭昭”!
他们不过是顺应天道,忠于天,有何错处?
“宋澜真是个扶不上墙的,我们本欲躲开谢衍的追查,才假意投往道门,殊不知道祖已老,实在不中用,败的那样快。罢了,只要过了天门关,就有人来接应我们,南疆大祭司已然承诺,等我们入了南疆,在附近的岛屿上重建势力,未必不能重整旗鼓……”
君飞卿此言果真安慰到这几位同伴,他们原本郁郁不振的神情也好多了。
有人笑道:“也是事发仓促,秘密逃亡带不了家眷儿孙,只得半途抛下。待到我等重振旗鼓,再娶娇妻美妾也不迟。”
“都是谢衍那厮,偏生与我等作对……我们设计除魔又如何,正是天经地义之事,魔修还胆敢反抗……真是荒唐。教我说,他与魔修结盟才是养虎为患,他还查我们,通缉我们?合该查查他,和那魔头的关系干不干净。”
“区区谢衍,眼高于顶的,还看不起我们?我们上古流传的姓氏血脉何等高贵,他抬举凡人修仙,勾连魔修,违背祖训,才是仙门之贼!”
“说的是。”他们义愤填膺。
至于被抛在东洲的家眷是何等待遇,他们刚刚提过黄老的结局,此时却一致忽视了,或许根本不关心。
弱者不过是耗材。修为高的妇人贵女也不过用于生育后代,只有继承人还算重要,妻妾随时能换。
当然,一旦涉及到自身性命,继承人也可以重新培养。
只要他们修为还在,是数得上名号的大能,换个地方占山为王,也迟早能够东山再起,届时还怕没有美人投怀送抱?
“诸君且看,天门关就在前头了!”
缭绕的云雾缠绕绝关,一行人御剑至此,终于看见曙光,在山间云霭间沉浮片刻,就降低高度,落在关隘之前。
身为仙门的大能修士,他们在中洲久居,自然知晓如何入关。
“只要解开结界阵法,天门就会打开。”君飞卿满面笑容,伸手向前,运起灵气,似乎想要将灵气融入到阵法之中。
天地间,黄吕大钟一声长鸣。
咚。
君飞卿心下一颤,好似从灵魂深处传来重击,身旁陆、谢二家家主也抬起头,面露惊疑,道:“怎么了?”
“不妙的预感。”君飞卿凝重,“我们这等修为,倘若有不妙的预感,这意味着……”
本是无声无息的幽曲山林间,忽然起了漆黑的雾,封住了他们回身而逃的可能。
这漆黑雾气如瘟疫般蔓延密林,与这缭绕的云雾融在一起,一瞬间就浓郁至极,好似随时会凝成燃烧的火焰!
后路被封!
“不,这不是雾,是魔气!”
有人惊恐地向后望去,雾气中有着升龙的幻象。
在近乎实质的魔气中,一辆九龙帝车破开虚空,麒麟蹄踏烈火,乘奔御风,向着绝关驶来。
黑金色的旗帜在帝车前方扬起——“殷”!
“他来了!”这是恐惧到极致的嘶吼声。
“魔道帝尊,殷无极!”
咚,又是一声嗡鸣。
好似死神的足音。
“所有人,全力输入灵气,快点打开天门关阵法,快!”
几乎窒息的压力下,君飞卿已经汗湿重衣,还是厉声喝道,“天门关有圣人当初布下的阵法,有此庇护,魔君一时半会无法闯入,只要过了关,我们就安全了!”
他们骂了一路的圣人谢衍,但是死到临头,他们唯一能依靠的,却只有他的结界,何其讽刺。
在极致的压力下,向来以个人利益为上的他们甚至没有想过,倘若在魔君面前打开了通往中洲的结界,是否意味着将中洲腹地卖给魔修。
只因为,那悬在他们头顶的那一把剑,要落下了!
“……你们,逃不掉的。”
沉沉的魔音如在耳侧,顿时炸裂开。魔君的身影隐藏在漆黑的雾色中,飞速向天门关前掠来。
殷无极果真亲自来追杀他们了!
倘若君王还跟着魔兵行军,断然是跟不上他们逃亡的速度的。
殷无极倘若不想放走这些人,那就没有选择,一定会单独行动。
水路被把持,靠近北边的路与前往南疆相反,他们不会舍近求远。
果真是师徒,他与谢衍的思维方式竟是如出一辙,只不过得知罪魁祸首已经不在仙门联军中的速度,要比谢衍晚上一步。
这一步,教他起步比圣人迟,此时能够追上,已经是极限赶路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