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困 第3章

这天上午,我难得不用早起出门,闷油瓶晨练回来,手上拿着的除了早饭还有个牛皮纸文件袋,说是有人等在楼下铺子特地交给他的。

我问他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他简略说了后手在我肩膀附近轻轻捏了下,意思是天塌下来有他在。

“没事。”我摆摆手。

来的是谁的人我心里有数。比起恐慌或是不知所措,这种感觉更像是悬在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了下来。我从没指望我结婚这事能彻底瞒过我二叔,只希望能瞒一时是一时,最好等我和小哥回了福建,天高皇帝远,他老人家人在杭州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可惜天不遂人意,我搓了搓脸,怀着最后一丝侥幸拆开了袋子,首先掉出来的是我的那份血检报告。标记这玩意极其复杂和麻烦,还具有强烈的排他性,一旦出问题能够牵扯出一大堆,前年国家出台政策把AO婚前的血检从自愿变成了强制。

看来不用想了,我叹了口气,连这个都能搞到,别的估计就更瞒不住,当即拿出手机给二叔去了电话。

估计是早就等着我了,二叔那边接通的很快。“东西收到了?”二叔慢悠悠地说道。

我下意识赔笑脸,“收到了。”爷爷说做事情需要主动出击,我不想一开始就在二叔面前落了下风,“二叔,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谁料二叔并不按套路出招,“小邪,我找你没什么事。”

没事你一大早上让伙计在我铺子门口杵着当人形招牌,搁这哄鬼呢?我呛了一下,想我二叔何时变成了如此不靠谱的人。

二叔没有理会我的一通腹诽,继续说:“我找你没事不代表找其他人没事。明天上午我有空,让那个谁到茶楼这边来一趟。”

他话说得很不客气,我听得直皱眉,“有什么事二叔你直接和我说就行了……”

“从古至今婚丧嫁娶都是大事,虽说现在不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但这事是该他亲自和你的父母长亲谈而不是随着你胡闹。”二叔的语气十二万分平和,我却是处处心惊肉跳,“你父母健在且把你托付给我,而他既然娶了你,做了我们吴家的姑爷,那自然会有这一遭。小邪,你这样一昧护着他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听起来二叔是铁了心要跟小哥单独聊聊,我正想着要如何从中周折转圜,就听我二叔冷不丁又说:“袋子里还有东西你看了没?”

他说得我一愣,“还没有。”说完我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谈判桌上最忌讳的就是准备不全,摸不清对面的底牌被一招釜底抽薪。

“那就拆开看看,对你没坏处的。”我二叔的话里隐约有几分恨铁不成钢,让我想起小时候被他抽背唐诗,我因前夜里和三叔玩闹去了一个字都背出不来,他似乎也是这般口吻。

我把袋子里剩的东西倒出来。为了把我支开,二叔居然还特地给我在浙大附属医院预约了一次身体检查。

“明天早上我会让人来接你们。”说完二叔就把电话挂了。

我叹了口气,心道这他娘的都什么事,还真当嫁姑娘了,然后把整件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在旁边听了全程的闷油瓶听。说到我二叔一定要见他,“我还是跟你一起……”我二叔性情极为乖张,而他脾性也不见得有多好,光是想想这两人独处的画面我就觉得脑子要炸了。

他垂着眼睛,淡淡地拒绝了我的一番好意,“不必,你去做检查。”这是他自己去让我不要跟着的意思了,我想再为自己争取两句,没想到他又接着说:“你二叔说得对,婚姻大事,是该我亲自去和他谈。”

我盯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看,心知他这人固执得很,一旦做了决定,任凭旁人说干口舌都无法使他回心转意,这认知没来由地使得我感到一阵厌烦,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归根结底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到底有什么好谈的?

隔天早上,两辆大Jeep很有气势地堵在我铺子门口,我刚出门就被震慑住了,想说我二叔未免也太夸张,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黑社会出街。

“小三爷,请吧。”一个长得歪瓜裂枣的吴家伙计恭敬地给我拉开车门。

我注意到二叔正在另一辆车的副驾上,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打声招呼,闷油瓶捏捏我的手掌心,径直走了过去。他上车后一个字没说,闭上眼睛就开始养神,我二叔眯起眼睛,神态很像我去年和闷油瓶去杭州动物园时看到过的那只老鹳。

不知有意无意,二叔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赶忙收回视线,催促前面的伙计开车。

到医院我才发现我二叔把能约的项目都约了一遍,害得我上午排着队在各个科室做检查,下午拿着结果去给专家问诊,一整天都没做成别的事。

检查结果和我事先预想得大差不差,我有两个地方不太好……更贴切一点来说是哪里都不好,一个是肺,一个是腺体。

呼吸道专科的医生面色凝重地指着我的肺片说好几个地方都有可疑阴影,需要排个CT才能进一步诊断,我根本没那么多美国时间和他在这折腾,敷衍地说了好,揣着开的大一堆单子转头就去了楼下的Omega专科。

可能是我天生命犯性格强势的女同志,Omega专科那个头发花白,据说是返聘回来的老专家也没给我什么好脸色。

她拿着我的检查结果后翻来覆去地看了,表情严肃得我怀疑自己明天就要嗝屁。

“医生,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受得住。”

我猜她从业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个像我一样不把身体当回事明着作死的Omega。

“你的那位呢?没和你一起来?”鉴于我婚姻状况那一栏填的是已婚,所以她的眼光不住地朝门外张望,“来了就让他也进来,我接下来说的话最好你们俩一起听。”

“他没来。”我见眼前的老专家垮着一张脸,很不赞同的样子,只得无奈地摊开手:“他今天有别的事,推不脱的那种,不然肯定要跟着来。”

“行吧,吴先生,你的很多指标都非常的……差,这已经是最委婉的说法了。”她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化验单,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的家里人应该要么是Alpha要么是Beta,而你本人因为分化晚,在学校的时候也没听过Omega的生理健康课吧?”

她说对了,我爸妈还有奶奶是Beta,两个叔叔和爷爷是Alpha。“是。”我摸摸鼻子,很老实地回答道。

“之前怎么样就不说了,重要的是之后怎么做。吴先生,化验结果告诉我你近段时间和一个Alpha进行了完全的标记行为。”这大概是我那张罄竹难书的体检单上唯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提到它时她紧锁的眉头放松了一点,“接下来的半年到一年时间你的发情期会变得很频繁,这是由于过去的十几年里你的身体都憋得太狠了,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再用抑制剂去压抑它……尤其是你对市面上常用几种的抑制剂全都产生了非常严重的抗药性,你需要尽可能去满足你身体的需求。”

“啊……行。”这消息堪比晴天霹雳,我艰难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大约是我脸红的样子很有意思,老专家推了推眼镜,面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回去跟你那位好好商量下,工作什么能推的都推一推。既然你现在跟他标记了,那他就要对你负责任。还有……”

“还有?”

她的眼光往下,落在我衬衫后头的小腹上,“好好调理,过两年还有机会怀上,现在先顺其自然。”她格外诚恳地说道。

我险些一口水喷出来,连忙说我和我家那位还没考虑得那么远。

等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从医院逃出来,外头太阳都开始向西偏移。

很多人给我发来消息,我挑着回复了一些。上午我给闷油瓶发的消息到现在还是没得到回复,不知道是没看到还是没空看到。我捏了捏眉心,随便在路边拦了辆车,报二叔茶馆的地址。

二叔的茶馆开了十几年,在当地算得上很有名气,有熟客认出了我,和我打招呼,我点点头算是回应,大步朝走去。

茶楼从外面看就是苏杭一带最常见的那种,只有进到内部才会发现却别有一番天地。二叔是奇门遁甲这方面的专家,茶楼内部的门窗廊道、屏风摆设略微运用了一些这方面的原理,一般人要是没有懂门道的人带着,很容易就绕在里面出不来。但我是谁?不谈我过去的那些经历,前些年茶楼内部重新装修,我作为建筑系毕业生帮着出了不少力,本身又是常客,有事没事过来喝个茶吃个早饭,我可以说对这里熟悉得堪比自己家。

我闷着头往里走,忽然有人拦住了我,我睁眼一看发现是贰京。

贰京是二叔身边的老人,比我年纪大,也算是我的半个长辈,可以的话我不是很想违逆他。

“我还是得进去看看……”我轻声说,“我放心不下他。”

明面上小哥是我的枕边人,我没道理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让他独自面对我的亲人长辈。

贰京看了我一会儿,缓缓给我指了个方向,我点点头,“谢谢。”

二叔和闷油瓶在最里边从不对外客开放的雅间,我进去的时候里面没人说话。和我料想得差不多,气氛很僵硬,我二叔和闷油瓶两人各占一边,两个人的脸色说不上多么差,但也绝对称不上好看。

十几岁的时候,我妈那边总有亲戚逗我,问我将来娶了媳妇以后我媳妇和我妈吵起来我帮谁。谁占理我帮谁,尚且不知险恶的我很傻逼地回答道。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一边是我过命的兄弟,一边是我亲二叔,我算是彻底懂了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那种憋屈劲儿了。我不知道什么是非对错,只知道二叔私底下怎么训我都行,我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小哥受这个委屈。

“二叔。”我嘴上这样说着,人却过去拉闷油瓶的手。

他毫无防备地任由我拉着,这让我胸腔里一直焦灼的火焰稍稍下去了一点。

我二叔在椅子上抬眼看我,“小邪,你回去,这是我和他的事情。”

“算我求你,二叔,别为难他。”我很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闷油瓶直直地看过来。我被他看得有点心慌,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小邪,你不想知道我们说了什么吗?”二叔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原地,甚至还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

我一愣。真要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即使是我也知道,如果我在这里问了,那就是彻底中了我二叔的套。

我二叔这人非常精明且极为擅长用片面的、不完整的真话诱导和糊弄一个人。

“你连我们说了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我在为难他?”

窗外是柔和的暮色黄昏,而茶楼的灯光是温暖的浅黄色,隔着不算远的距离,我和二叔的目光对上,我呼出肺里的浊气,“二叔,作为从一开始就在局里的人,你比我更清楚,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亘古至今的巨大阴谋里,在那样的境地里有些事情是只有我才能做的,如果我不去做,我、我的亲人、朋友还有我……我在意的人,我们所有人都不会得到解脱。”

二叔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小时候我看到他这样就两腿哆嗦,恨不得跪倒在地,此刻或许是闷油瓶在我身边,我有了静静地和他对视的勇气。

“小邪,你满意你现在的生活吗?”我二叔突这样问我。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喜怒哀乐,却是很认真地在找我要一个答案。

我现在的生活?是说我亲人、朋友还有在意的人都在身边,有一口饱饭、一张可以安眠的床榻以及一个能够回去的地方,不必再为宿命、生存和不属于自己的使命而苦苦漂泊奔波吗?

二叔一直对我缩在农村的事不满意,他认为这是逃避责任的软弱做法,时刻想要找个理由把我提溜回杭州。可我从小到大都是个很没有志气的人,我想要的确实只有这么多。我不去看闷油瓶的眼睛,“我很满意。”

闷油瓶收紧了抓着我的手,无论何时他的手心都是热的,热到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没那么多心情跟他们掰扯,“二叔,我下次再来看您,人我先带走了。”说完我不管不顾地拽着闷油瓶往外走,一路上好几次险些撞到人。我不知道自己在憋闷什么恼火什么,但我知道我现在的情绪非常糟糕€€€€我不想对闷油瓶发火,因为从头到尾都不是他的错。

在我一开始的谋划里,两年,最多两年我就以感情破裂为理由去洗了标记和他谈离婚,好让他重获自由。

过去的经历告诉我,不管最开始的预想有多好,一旦卷入的人多了就容易横生变数,我二叔这一手成功地搅乱浑水让我隐隐感觉事情开始一点点脱离我的控制。

第五章

从二叔的茶楼出来后我拉着闷油瓶走了很久,久到我的肺开始隐隐向我发来抗议。

太阳落山后,街边的路灯依次亮起,被晚风一吹,我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一些,我站住脚步,发现我们在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这不是一个好的信号:在地下迷路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我这几年太过松懈,居然连基础的方向感和警戒心都丢了不少。

好在我们是在地上,我想拿手机出来查定位顺便打车才发现惯用的那只手还被人牵着。

又不在人前,没有演给其他人看的必要,我想要把手抽回来,谁知他仍旧死死抓着我不肯松手。

闷油瓶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脸上表情不怎么好看。每当他摆出这幅很有压迫力的样子,我都本能地有点怵他。一个队伍不需要两匹头狼,我知道我现在该如同往常一样和他说点什么,最好出个洋相,逗点乐子,跟个合格的吉祥物一样活跃下气氛,但我当了太久发号施令的人,不光是身板硬了,更重要的是现在的我没那个心情。

“宝石山上的那个小变电站,你去过了。”我轻声说:“你找了多久?”

他垂下眼睛,非暴力不合作一般的态度让我时隔多年再度体会到了面对他的那种无能为力。我倒抽一口冷气,感觉胸腔里有个地方闷闷地疼。别拖后腿,别这么大反应,老子什么刀山火海都过来了,哪有其他人说得那么严重。我咬住嘴唇里面的肉,直到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口腔。

“吴邪。”

闷油瓶看过来的视线里有很清楚的关切和担忧。

他正在看我,时至今日我自然不会再说什么我的身后有一个怪物这样的蠢话了。

零五年的秋天,我稀里糊涂地追着张起灵的脚步来到二道白河。小花给我准备了全套的装备,还叮嘱我一定要在跨过生与死的分界线前返程,我食言了,我没有在安全的地方停下脚步。尽管中间有些许波折,我仍旧下定决心要陪眼前这个人走完他的最后一程。

闷油瓶捏晕我从我眼前消失后我又在温泉附近呆了三天,直到暴风雪停歇,我下山,小花的人在山下接应,要把我送回杭州,我没答应,转头去了相对更近些的北京。

小花帮了我那么多忙,于情于理我都该和他见上一面。见面后他非常体贴地没有问我那件事的结果,只是仔细地把我端详了很久。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正要找个理由打岔过去就听到他说:“你还是不懂,不过对你来说不懂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几年后我从西藏回来,做的第一件事还是去找了当下我唯一能够信得过的小花€€€€为了我的计划,我需要他成为我的第一个执行人。

他看到我的样子,“吴邪,你把自己搞得也太邋遢了。”他嫌弃之色溢于言表,没说两句话就动手赶我去浴室。

热水带来的舒适感麻痹了我的神经,我结结实实洗了个澡,搓下三斤泥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给我拿换洗衣服的小花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正刮胡子的我身后。

“那你现在懂了吗?”他双臂环抱倚靠在门框上,用谈论明天早上吃什么的口吻问了我一个问题。

“懂什么?”我从镜子里看他秀气的脸,想他怎么也变得不爱说人话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拿剃须刀的手一抖,在自己脸上留了道血流不止的口子。

“小花,我现在没心思跟你谈这个。”我很刻意地避开他的视线,拿着剃须刀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对我要做的事情来说,这不重要。”

他这个人活得比我清醒太多,很多时候这份清醒是一种让人难堪的罪过。

“看来是懂了。”他走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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