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感情上我一直是个迟钝慢热的人,这不代表我傻到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
宛如地狱般折磨的四个月里,我唯一的陪伴就是院子外面他的石像,每一个下着雪,阒静无声的深夜,我都会从屋子里走出来,静静地蜷缩在他的身边。我希望他祝福我、庇佑我,更希望他能对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一无所知。
所以我怎么可能还是不懂?
什么最好的朋友、过命的兄弟……都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的借口,从十多年前我三叔楼下我和他擦肩而过,一切就已注定了会走向今日。
我惯常粉饰太平的外表下,我那些过火的念头竟是从未消失。它们灼烧着我的灵魂,烧得我肝肠寸断、日日夜夜都不得安宁。
“吴邪。”
闷油瓶还在看我。别看了。我害怕看到他淡然如水、仿佛和世界没有任何联系的眼睛,更害怕看到其中我自己的影子。
他迟疑着向我伸出手。在我一贯的认知里他是一个行动力以及目的性都很强的人,鲜少因为什么而感到犹豫。电光石火间,我觉得这动作非常熟悉,我想到那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里。
这一次他没有停下或是退缩,他靠过来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我的身体绷得紧紧的,跟柱子一样杵在原地。他会知道我怀抱着见不得人的想法和爱意吗?天黑了一多半,四周冷冷清清的,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我有些迟疑地抬起手,手指底下的肌肉僵硬了一瞬,很快又放松下来。
他的呼吸落在我的耳朵边上。我的鼻子坏得不能再坏,平时炒菜都分不清酱油和醋,吃得胖子一边叹气一边骂我,属于张起灵的那种气味把我整个人笼罩在里面,我屏住呼吸,吞下喉咙里哽咽的热流,努力抵挡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如果可以亲吻就好了。如果我们真的是一对分别许久又重逢的恋人……和他结婚这件事我其实很高兴,这是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只属于我的秘密。对于他,我始终心有愧疚。
“吴邪,你说你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我也是。”他停顿了一下,“和你一样,我也很满意。”
最终我还是成功在天黑以前打到一辆出租车把我们送回西泠印社的铺子。
这个点王盟早就下班走人了,我和闷油瓶摸着黑上楼,灯亮起以后我看到熟悉的摆设,一时间恍若隔世。
二楼有个简单的小厨房,偶尔闷油瓶会开火给我煎个药,做些简单的汤或粥,大部分时间我俩要么在外边吃要么叫外卖。今天我没什么胃口,看他也不像是饿了的样子,便自然而然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闷油瓶在看我从医院带回来的一部分来不及扔掉的化验单,他看得很认真,碰到不清楚的还会拿出手机搜索。
我没打扰他,揣着上午从二叔伙计那顺来的小半包烟靠在阳台栏杆上放空。
四面八方都是游客旅人的喧嚣,我闭上双眼,感受前额的头发被西湖边潮湿的风吹起。
清冷的夜西湖,堤对面的宝石山,这些看惯了的景色组成了我在过去无数个孤独无眠的夜晚。
有什么好看的呢?他根本不需要费那么多心思,毕竟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千禧年后不婚主义盛行,受到影响的Omega很多,如果只是单纯的滥用抑制剂,下午那个老专家真不至于给我摆脸色,下墓、蛇毒、早些年受过的伤,再加上我精彩得堪比整部战国帛书的药物滥用史才是问题的关键。
精神镇定类药物和止痛剂的那部分暂且按过不表,过去的几年里,我习惯扮演一个叫“关根”的Beta摄影师。远离家族、责任还有我继承的那个不甚光彩的身份,很长时间我都沉迷于这种近似普通人的生活。
“关根”经常在沙漠盆地这种远离人烟的地方一待就是几个月。临时组建的队伍鱼龙混杂,抑制剂和阻隔喷雾的效果有限且难以定时获得补给,为了将危险的苗头掐死在襁褓里,我一直在吃一种国家严令禁止销售对腺体和生殖腔伤害极大的药。这种药的作用是抑制信息素的合成,从气味方面把Alpha和Omega彻底变成平平无奇的Beta。尽管副作用是我失去了我的信息素以及生育功能几乎彻底损毁,但不可否认它在那么多别有用心之人的窥伺之下保护了我的人身安全。
再说到我对抑制剂产生的强抗药性。
自打我入局我就一直在用一种进口的强效抑制剂,从零三年到零八年用了差不多快六年,截止到最后一年,我的用药周期已经从说明书上的一个月一次缩短到一周一次,剂量也是推荐剂量的三倍。不知道是不是体质问题,我换了好多种抑制剂,从市面上最常见、掏钱就能买的到医院里严格管控的最强效,再到黑市上流通的禁药,除了最开始的那一种,之后的每种都是只有最开始的大半年时间能够正常起效,后面我需要一倍两倍甚至三倍四倍的剂量才能够勉强压下我那些属于Omega的生理反应。
我揉揉僵硬的脸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低下头深吸一大口。尼古丁会让人的心跳和血流都变得缓慢,过去的几年里我一度非常迷恋这种头脑清明冷静乃至无坚不摧的错觉。
说到底,我会被闷油瓶标记完全就是我自作自受。
半个月前,我对去年年底换的那种抑制剂又开始出现严重的抗药性,考虑到胖子不在家,我和闷油瓶孤A寡O,我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打算随便找个借口出去躲躲,起码躲到王盟给我搞来新药。
人算不如天算,我刚走到家门口就被巡山回来的闷油瓶堵个正着。
我不知道我当时的脸色有多糟糕,不过能让闷油瓶立马变了脸色那估计是跟快死了没区别,我只知道从他微凉的手碰到我滚烫的皮肤,我克制不住呻吟出声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完蛋了。
他想要第一时间离开却被我强行留了下来。我引诱他,哀求他,用我们过往的交情绑架他,直到他的易感期提前到来,所有的一切如同雪崩一样一发不可收。
后面几天发生的事我记不太清了,极少数能够回忆起的细节是我跟溺水的人一样一直抓着他的手以及他被情欲覆盖的脸。
我的脑子被决堤的欲望烧成了一摊糨糊,而同样不清醒的他用一种最为原始粗暴的方式把我变成他的东西。
等我再度恢复意识已经是发情期彻底结束。他端着粥碗从外面进来,我看着他平静的面孔,两个人就这么在许久不见的太阳底下对视。
他走过来摸我的头发,低声问我身体怎么样,我沉默了一会,压着那股羞于启齿的难堪告诉他,他不该这么做。
他被我说得愣住,英俊的脸上浮起一层很淡的阴翳。
“为什么?”他站在我面前,阴影将我完全覆盖。
我仰头看他。他出生在一百多年,又因为我的缘故在青铜门里荒废了十年,不知道在现代社会随便标记一个Omega是很容易给自己招来祸端的危险行为也很正常。
“小哥,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我可以去洗标记,但是……”这不是瞎子的无证小诊所可以做的小手术,正规的医院不会随便给一个未婚的Omega洗标记,他们会报警,会让条子插手这件事。我说了很多词不达意的废话,中心思想无外乎像这样随便标记一个Omega会给他惹很多麻烦。
“那就结婚。”闷油瓶好像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说了多么惊世骇俗的话,“你愿意吗?”
“我……”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比起让他被人质疑品行,甚至面临牢狱之灾,结婚无疑是当下最好的处理结果,可我看着他没有太多喜怒的脸,从心底涌上来一种强烈的不甘愿。
我有什么不愿意的?可是这不公平。这对他不公平。尽管丢失了那段记忆,我也能猜到一定是我求他这么做的。我其实不是一个很能忍耐痛苦的人,比起忍耐,我更擅长逃避€€€€我会把痛苦转嫁到别的地方,再设置许许多多的干扰项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阳台的推拉门传来响动,我回过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动到这里的闷油瓶靠着门框,目光从我夹着烟的手指缓缓向上,最后落在我的脸上。
被抓包的心虚让我出了几滴冷汗,我想要后退,可我的背后就是栏杆,退无可退。
他没说什么,只是从我手里拿走了那支烟,递到唇边深深地吸了一口。
十多年前我们在篝火边上,我学他的样子把烟丝放进嘴里,又苦又辣,一股难以言说的凉意直冲大脑,跟含了一大口薄荷脑似的。当时的我想的是他难道不会抽烟吗?不然为什么要用这样难受的法子?后来在长白山脚,他向我要了一支烟,蹲在我身边一口口抽起来。
此刻是我第二次见他抽烟,他抽烟的样子有种很难说清的味道,甚至还有几分对这个尘世彻底厌倦般的性感。他不徐不疾地抽完了我剩下的半支烟,“吴邪,我要回一趟张家,有一定要回去的理由。”
他用的不是和我打商量的语气,我知道按照他的固执程度这事就算是这么定了。
我看着远方的万家灯火不说话。昨日因今日果,说到底是我利用了他天性中的那种善良,我没什么可说的。
他对我的反应不太满意,伸手把我的脸扳过来,强迫我正视他。
我抬起眼睛,略带几分不情愿地和他对视。
作为一个前职业摄影师,我见过很多长得漂亮的人,他们当中不乏清冷孤傲、气质绝尘的,却没有一个像闷油瓶这样令我印象深刻。闷油瓶的脸非常有特点,既有藏人的那种深刻冷峻,也有汉人的英挺俊秀,即便放在人群中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凑过来快速地亲了下我的嘴唇。
嘴唇上带着烟味的柔软触感使得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稍稍放开我一点,耳朵尖看起来有点红,眼神却很坚定。
“等我回来我们谈谈,我有话想和你说。”
第六章
十多年前我就知道张起灵此人行动力惊人,最直观的体现是他一个没身份证的黑户居然能比坐飞机还有专车接送的我更先一步抵达二道白河。纵使如此我也未曾想到,在他和我说要回张家本家时他竟已背着我不声不响买好了机票,熟练流畅得堪比我这个新时代的大学生。
上午八点不到,我人在萧山机场陪他办理登机手续。
过去的几十年里他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其中不乏人迹罕至的奇伟瑰怪之地,我知他心性坚忍,更知他潇洒如风,天下之大没有他去不了地方,但考虑到这应该是他头一次独自搭乘飞机出行,我生怕他哪里不适应,还是没忍住和他叮嘱了许多。
他穿着我妈买给我却被我嫌弃太像小年轻的潮牌T恤安静地听我说话,乖顺得就像即将要离开亲人独自远行的大学生,我一时头脑发飘,险些就要仗着认知上差距的让他在原地等我,自己去旁边的超市里买两个橘子塞进他的口袋里。
“张家那边会有人接应,你不要太担心。”准备过安检的时候,沉默了一路的闷油瓶突然这样和我说道。
我之前和张海客为首的一票张家人相处得很不愉快,彼此间都没什么好脸色,我对此不置可否,他看上去很有些无奈的样子。
“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正巧登机广播响了,我双手插在口袋里,预备做出一副毫无挂念的样子送走他。
走到一半,他回过头快速地看我一眼,“当然你也可以给我写信。”
说完他便一走了之,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毫无形象可言地目瞪口呆。
张起灵这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淡,刚认识那会儿我觉得他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样子特装逼特烦人,后来我们共同经历了一些事情,我自认对他有了几分了解,知道他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与世无关,本质上还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由于他这个人的特殊性,在他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怀疑他是否有把我当朋友,直到我追着他的脚步来到尼泊尔以及西藏墨脱,我才开始深入理解他曾和我说过的那些话以及他对于“联系”的执着€€€€过去的一百多年他没有一个朋友,有过的全部人际关系也都止步于无法共享喜怒哀乐的陪伴,他和这个世界就像是互不相容的油与水,泾渭分明且格格不入,随时可以抽身离去。
知道他的事情越多,我就越放不下这个人。自我去年把他从长白山里接出来,一起生活的时间久了,兴许是多了我这个他口中唯一的联系在中间周转的缘故,他开始逐渐放下戒心接触我所在的这个世界,我很高兴在他身上看到越来越多的人间烟火气,但是……
错过了揪住他质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的最佳时机的我捂住脸,很没出息地哀叹一声。
他娘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刚是在“报复”十年前的那个我吗?
送走了闷油瓶,我一个人开车回铺子。本来不觉得有什么,路上我下意识想要和身边人商量今天中午吃什么以及家里冰箱空了要不要去超市买点菜回去,扑了个空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些惆怅。
诚如我当年所说,现代社会确实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很遥远的距离。吃完中午饭,我收到张海客发来的消息,言简意赅的一句“族长到了”以及一张一看就是在车上拍的照片,照片的一角是闷油瓶波澜不惊的脸孔。我回了个表情包,再随便和他插科打诨两句,这事姑且就这么过去了。
别家老大有什么怪癖习惯我不清楚,我这人比较独,不喜欢让外人进自己住的地方。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简单做了点家务,比如打扫卫生、洗洗衣服什么的,好好体会了一把当家庭主妇的感觉。
浴室外的篮子里堆着我和闷油瓶这昨晚换下的衣服,我鬼使神差一般拿起那件闷油瓶穿过的T恤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衣服主人信息素的味道钻进鼻腔里,我呼吸一窒,赶紧把衣服丢回去,暗骂自己这些年真是越来越变态了,连闻别人汗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
收拾完二楼,我进到书房里,拿出钥匙打开书桌下面一个常年上锁的抽屉。这里通常放着户口本还有毕业证学位证一类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证件,结婚证也不例外。不过我今天的目标不是它,是我和闷油瓶在民政局二楼拍的那张合照。
领证这件事我们决定得很仓促,再加上我心里有芥蒂,导致事后我对和它有关的一切都抱有一种微妙的抗拒心理。那个秃头摄影师把照片交给我们,我看都没看就胡乱塞进口袋里。老实说如果不是因为它是闷油瓶留在这个世界上珍贵的影像资料,又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合照,我可能转头就会把它扔进垃圾桶。
到最后我还是没有舍得把它扔掉,而是和结婚证夹在一起收了起来……也许现在我该谢谢自己当时做的这个决定,让我不至于死无对证。
我深吸一口气,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心态拆开外层的纸袋,将相纸正过来。
时隔多日我第一次看清了上头记录的内容。
构图就是最普通的双人照,我的手搭在闷油瓶的肩膀上,脸上是略带几分腼腆的笑容。从硬件角度来说,我自己算长得很不赖,闷油瓶比起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就闷油瓶那张360°没死角的脸,除非他本人想不开要故意扮丑,否则很难出现人像摄影中最常见的拍摄事故。
抛开对那三番五次为难我的秃子的偏见,我不得不承认这张照片拍得还不错,不看模特本身优秀的个人素质,打分的话也能有个八十分往上。
比较令我吃惊的是我一直以为这张照片记录下了我对闷油瓶单方面的那种骚扰,这也是我一直以来不愿看到它的原因,没想到画面里的气氛居然没有我以为的那种紧绷的尴尬和疏离,相反还很松弛、和谐。闷油瓶和我站得很近,我俩上半身紧紧地挨在一起,他的肢体语言很放松,眼里也有微微的笑意……
看来那个屁事很多的秃子决定放过我也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努力。
我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一只手捂住脸,努力控制着身体颤抖的频率。我在笑吗?可能是吧。当下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还不至于失态。
闷油瓶没有看镜头,他在看我。
最近几年古董生意愈发不好做,原因有二,其一,真正好的东西只可能出现在拍卖行,光邀请条件就能筛掉一大批看热闹的,其二,明面上的走货完全取决于那些有钱但达不到巨富阶级的老板之间流行收藏什么,猜中了能招揽到一大票生意,猜不中就是任凭你喊破喉咙也只能落得个有价无市的凄惨结局,而这种纯粹的买方市场最大的问题在于男人心海底针,谁也不知道下一阵潮流的风往哪吹。
闷油瓶离开我不在的这两天,我竟然接连做成了好几笔生意,原因是吴山居有几样陈年老货误打误撞跟上了今年的热点风尚,所谓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几天的流水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要多,不说王盟,连我脸上都多了几分笑容。
我上午在盘口主持走货,下午回我爸妈家吃饭,晚上看看账本练练字睡觉,生活规律得仿佛回到了中学时代。
和十多年前来和我道别的闷油瓶一样,二叔一直希望我能留在杭州过这种日子,而不是跟着外面不三不四的人天南地北地穷折腾。
这天晚上我搞账本搞得稍微晚了点,正要睡下,忽然电话响了。
没急事的话伙计一般不会这么晚找我,我拿起手机看了眼,是个广西的陌生号码。
“哈喽,雨村的朋友你们好吗?胖爷我想死你们了!”
我认识的北京人很多,只有一个一张嘴就是如此没溜儿的京片子。
“你他娘的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农忙,少爷你知道什么是农忙吗?胖爷好不容易抽空问候你一下子,你还要挤兑我。”
我问了胖子一些近况。胖子自己还好,还是那些老毛病,倒是阿贵上了年纪,上次体检医生说他腰椎不太好,腰肌劳损严重,胖子大手一挥就给理疗仪、按摩椅全安排上。
“那你钱够用吗?”这话说得我心下一阵悲凉。到底不是以前那个挥金如土的吴老板了,要不是最近谈成了几笔生意,手上有点小钱,我都没底气开这个口。
胖子嘿嘿一笑,问我是不是惦记他的原始股了,“不好意思,咱公司的股票暂不发售了哈。”